伦敦大英博物院藏的十一本《阎罗王授记经》
(上)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的史太因(Sir Aurel Stein)取去的敦煌写本之中,有这十件都是《佛说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逆修生七斋功德往生净土经》,又名《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及新[死]亡人斋功德往生净土经》,简称《佛说阎罗王授记经》:
(一)S.5544册页(页10—15)首尾完全。尾题云:
奉为志耕牛一头敬写《金刚》一卷,《受记》一卷。愿此牛身领受功德,往生净土,再莫受畜生身。天曹地府,分明分付,莫令更有仇讼。
辛未年正月
这本册页与下面S.5450号大体相象,形式也相同。其前面也是写本《金刚经》,尾题下有“西川戈家真印本”七字。
(二)S.5585首尾完全。
(三)S.6230共四页,第一页第二页有残缺。
尾题云:
奉为慈母病患速得诠嗟(痊瘥),免授地狱。……
同光四年(926)丙戌岁六月□(此处原文为方框“□”)日写记之耳。
这是唯一的有年代的题记,使我们知道这种伪经是在十世纪初期已风行的了,伪造的时期可能在唐朝。
(四)S.2815字最工楷,但缺了前面的三分之一。
(五)S.3147首尾完全。尾题(字与抄本不同)“界比丘道真受持”,又外面题:佛说阎罗王受记经卷三”,下有“张家”二字。
(六)S.4530前面缺一小部分。末行经名作《阎罗王受记经》。后一行有小字:“戊辰十二月十四日八十五□□□□□(此处原文为方框“□”)传”。Gilles目5457疑是一个八十五岁老人抄写的。
(七)S.4805前面有残缺。末行止题“佛说阎罗王经”。
(八)S.4890只存前面四十三行,字整齐。
(九)S.2489全。前一—四行及六行各缺下面七字。字整齐,字画与S4890似出一人。此卷尾题“阎罗王经一卷”,“安国寺患尼弟子妙福发心敬写此经一七卷,尽心供养。”
此卷似较晚出,其“百日平等王”,与他卷作“百日斋平正王”的不同。
(十)S.5450册页(页20—24)首尾完全。尾题“阎罗王受记经”——“一切怨家债主领受功德”。
此册与上面记的S.5544号最相象,前面也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末尾经题下有“西川真印本”五字,可见至少这个《金刚经》写本是从“西川[戈家]真印本”重写的。可能《阎罗王授记经》也是从印本重抄的。
以上十个本子都可说是《佛说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逆修(或“预修”)生七斋(或“生七及新亡人斋”)功德往生净土经》的原始状态。这部伪经的原始状态,只有这些部分:
(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鸠尸那城,阿维跋提河边,婆罗双树间,临涅槃时,普集大众,及诸菩萨摩诃萨,诸天龙王,天帝释,四天大王,阎罗天子,太山府君,司命司录,五道大神,地狱官典,悉来聚集,礼敬世尊,合掌而立。
(二)尔时佛告大众:阎罗天子于未来世当得作佛,名曰普贤王如来,国土严净,百宝庄严,国名华严,菩萨充满。多生习善,为犯戒故,退著琰摩天,作大魔王,管摄诸鬼,科断阎浮提内十恶五逆一切罪人,系闭六牢,日夜受苦,转轮其中,随业报身,定生注死。
若复有人修造此经,受持读诵,舍命之后,必出三途,不入地狱;在生之日煞(杀)父害母,破斋破戒,煞(杀)诸牛羊鸡狗毒蛇,一切重罪,应入地狱,十劫五劫——若造此经及诸尊像,记在业镜,阎罗欢喜,判放其人,生富贵家,免其罪过。
若善男子,善女人,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预修生七斋,每月二时:十五日,二十日——若是新死,依[从]一七计,至七七,百日,一年,三年,并须请十王名字。每七有一王下检察。必须作斋,功德有无,即报天曹地府。供养三宝,祈设(此依S.5450,他本或作“请”)十王,唱名纳状,状上六曹官(管?)善恶童子,奏上天曹地府冥官[等],记在名案。身到日时,便配生快乐之家,不在中阴四十九日。身死以后,若待男女六亲眷属追救,命过十王,若阙一斋,乖在一王,并新死亡人留连受苦,不得出生,迟滞一劫。是故劝汝作此斋事。如至斋日到,无财物,及有事忙,不得作斋请佛延僧建福,应其斋日下食两盘纸钱,喂饲新亡之人,并赐在一王,得免冥间业报饥饿之苦。若是生在之日作些斋者,名为预修生七斋,七分功德尽皆得之。若亡没以后,男女六亲眷属为仆斋者,七分功德,亡人唯得一分;六分生人将去。自种自得,非关他人与之。(此节是这部伪经的主文,故我全抄在这里了。)
(三)尔时普广菩萨言,若有善男子……等能修此十王逆修生七及亡人斋,得善神下来敬礼凡夫。……
(四)尔时地藏菩萨,龙树菩萨,救苦观世音菩萨,普广菩萨……等称赞世尊,哀愍凡夫,说此妙经,援死救生。顶礼佛足。
(五)尔时二十八重狱主与阎罗天子,六道冥官,礼拜发愿:若有四家……若造此经,赞颂一偈,我当免其罪过,送出地狱,往生天宫,不令系滞,受诸苦恼。——尔时阎罗天子说偈白佛。
南无阿波罗!日度数千河……
(此偈共四十五句,也有四十四句的,也有四十三句的)
……造经读诵人,忽尔无常至,善来自来迎,天王相引接,携手入金城。
[(五a)尔时佛告阿难,一切龙神,八部大神,阎罗天子,太山府君,司命司录,五道大神,地狱冥官等;行道天王当起慈悲,法有宽纵,可容一切罪人,若有慈孝男女,六亲眷属,修福荐追报人,报生养恩,七七修斋,造经[造]佛像,报父母,今得生天。]
此一段,仅见于S.4805,及下文另著录的S.3961。其他卷子皆无此段。我看其中“太山府君”的名称,颇疑此段是更原始的一部分,被新起来比较复杂的改本删去了。故我作[]以为分别。
(六)尔时阎罗法王白佛言:世尊,我当发使,乘黑马,把黑幡,著黑衣,检亡人家造何功德,准名放牒,抽出罪人,不违誓愿。伏愿世尊听我检斋十王名字。
第一七斋秦广王下
第二七斋宋帝王下
第三七斋初江王下
第四七斋五官王下
第五七斋阎罗王下
第六七斋变成王下
第七七斋太山王下
百日斋平正王下
一年斋都市王下
三年斋五道转轮王下
(七)尔时阎罗法王更广劝信心善男子善女人等努力修此十王斋,具足免十恶五逆之罪。……
(八)尔时琰摩罗法王欢喜顶礼,退坐一面。佛告阿难,此经名《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新死亡人斋功德往生净土经》,汝等……当奉持,流传国界,依教奉行。
(完)
此中“十王”,(1)原来是“检斋”的十王,——是和尚为了“斋功德”捏造出来的“每七有一王下检察”的“检察员”!“若阙一斋……新死亡人留连受苦,不得出生”!(2)“十王”的名字显然是无知识的和尚捏造出来的,其中“五七斋”的“阎罗王”即是“琰摩天”(yamaraja),从大天神退降到“管摄诸鬼,科断一切罪人”的大魔王。其中“七七斋”的“太山王”显然是我们中国古代的东方民间迷信里的“太山府君”,——即后来的东岳帝君。各本第一段里及S.4805卷独有的一段里,都提及“太山府君”。此外八王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典据,全凭捏造,也可以随时改换,故“初江王”后来改作“楚江王”;“五官王”又作“仵官”,又作“忤官”,也作“伍官”;“变成王”又作“卞城王”。“平正王”在八个敦煌本子里作“平正王”,在S.2489里作“平等王”。世后都作“平等王”了。例如《西游记》的三回,十一回,五十八回,都作“平等王,楚江王,卞城王”。“五官王”在《西游记》三回与五八回作“忤官”,在十一回作“仵官”;在《聊斋志异》卷十五“阎罗宴”条作“忤官王”。
“十王”的次经,敦煌出来的上开十件都是同样的次第。但下文记录的S.3961的经文与图画里,“十王”的次第就稍稍不同了。——
(甲)敦煌十件(乙)S.3961
二七斋宋帝王二七日过初江王
三七斋初江王三七日过宋帝王
其余都相同。
现在要看看那本有彩色画图的S.3961号。
(十一)S.3961第一行经名止存“众逆修生七斋”六个字,可以推知经名也是《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逆修生七斋功德往生净土经》。末尾佛说的经名还是《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最末一行题“佛说十王经一卷”。
此卷的内容与形式和《续藏》的《佛说预修十王生七经》可以说是完全相同(此经在《续藏》贰乙,廿三套四册,三八五—三八七),只多出许多赞语与彩色图画而已。
这个卷子的根底仍是那原始的《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的八段经文(没有“五a”段),只是每一段的“经文”之后,或每一段的一小节“经文”之后,各加七言四句有韵的“赞”一首,其形式与文字皆与《续藏》的《预修十王生七经》相同,抄写的误字都可以用《续藏》本校正。
例如经文“阎罗王白佛言,世尊,我[诸王皆](些字,《续藏》本作“等诸王皆”四字,前记各本无)当发使,乘黑马,把黑幡,着黑衣[家](家字脱)造何功德,准名放牒,抽出罪人,不违誓愿”。其下加:
赞曰:
诸王遣使检亡人,男女修何功德因,
依名放出三途狱,免历冥间遭苦辛。
此下有一幅图,画的是黑马上骑着一位黑花衣的官人,手把黑幡。此图人马都画的颇生动。可惜其他各幅都太差!
此下“第一七日过秦广王”,“第二七日过初江王”各句下皆有“赞”,各句前皆有图。其赞皆与《续藏》本相同,可参校。其图则是仅仅幸存的中古中国的最早地狱变相图,甚可宝贵。如“第五七日过阎罗王”,赞曰:
五七阎罗悉诤声(悉,《续藏》作“息”),罪人心恨未甘情。策发仰(原作“往”,《续藏》校改)头看“业镜”,始知先世罪(《续藏》作“事”分明。)
图中画一圆镜,有鬼吏抓住罪人的头发,使他抬头照镜,镜中画两人,即所谓“先世罪”也。这里“业镜”即是后世劝善书里的“孽镜台”,作“业”字为是。
此本的长“偈”的五字句各句分开,与其他十本相同。《续藏》本此偈各句相连,不空格,故不容易看出是五言的韵文。
总之,我们从伦敦大英博物院一处所藏的敦煌写本里,就寻出了十一本《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逆修生七斋往生净土经》。其中十本无“赞”无图,可以说是这本伪经的原始状态。其另一本有“赞”有图,是那本原始伪经的“变文”。
十一本之中,只有一本题着后唐“同光四年丙戌岁六月”(926)。有一本题“辛未年”,可能是梁乾化元年(911)。有一本题“戊辰十二月”,可能是梁开平元年(907)。但当然也可能都更早六十年,或更晚六十年。
我们可以试查北平和巴黎所藏的敦煌写本里还有几本《阎罗王授记经》。
我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民国二十年(1931)排印的陈垣《敦煌劫余录》,——即北平图书馆保存的敦煌写本目录,——在第十三帙,五一四页,查得这些《佛说阎罗王授记劝修七斋功德经》:
咸75号一本题“比丘道真受持”,与S.3147相同。
服37号一本
字66号一本
字45号一本尾题“安国寺弟子妙福发心敬写此经”,与S.2489题记相同。
例26号一本尾题“戊辰年八月一日八十五岁老人手写流传。依教不修,生入地狱。”写手与S.4530同是一个八十五岁老人。
图44号一本
北平共存六本。陈垣此录所记经名大多删节,其原名必与伦敦十一本相同,必定也是《佛说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
1961.8.23夜
隋开皇十四年(594)沙门法经等撰的《众经目录》四的“众经伪妄”门有:
《阎罗王东太山经》一卷
这已是把阎罗王和“东山”连作一块的伪经了。
唐道宣的《大唐内典录》十的“疑伪经论录”也从法经录里列入“阎罗王东太山经”,
武则天天册万岁元年(695)沙门明佺等编成的《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十五的“伪经目录”里列有:
《阎罗王经》一卷
《阎罗王说免地狱经》一卷
此录有总论说:
右件经古来相传皆伪谬。观其文言见杂,理义浇浮,虽偷“佛说”之名,终露人谟(《开元释教录》十八作“谋”)之状。迷坠群品,图不由斯!故具疏条列之如上。
《开元释教录》十八“伪妄乱真录”也从隋代经录列有“《阎罗王东太山经》一卷”,说,“既并无本。诠定宴难”。(《开元录》似是引费长房的《历代三宝记》,但我匆匆《费录》,未见此语。)智昇注云:“余虽不睹全本,见所引者,多是人造。”
《开元录》也列:
《阎罗王经》一卷
《阎罗王说免地狱经》一卷
并全抄《周录》的总编。
以上三经可能都是《阎罗王授记经》的更早、更原始的几种形式。最早的形式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已出现了。
五十、八、廿五夜(旧历七月十五日夜,即是所谓“中元节”)
巴黎的国家图书馆藏的伯希和取去的敦煌卷子,至今还没有全部目录可以供我们检查。但我试翻开四十年前罗福苌先生抄存的《巴黎图书馆敦煌书目》(原载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一卷四号,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出版),此目共只有六百九十九件,其中就有这两件:
P.2003《佛说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
P.2249《佛说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
依据初步检查,这本伪经写本,伦敦存十一本,巴黎至少存两本,北平存六本,总共存十九本。
五十、八、廿九夜
(下)
这部伪经虽然只是中国民间迷信与佛教的地狱观念结合后产生的一种混合的迷信,但这样粗浅的,显然为和尚们自己宣传“作斋请佛延僧建福”功德的一本伪经,居然那样风行,居然有那么多的写本,是值得我们想想的。试看经文的主要部分,明明说:“在生之日杀父害母,破斋破戒,杀猪牛羊鸡狗毒蛇,一切重罪,应入地狱十劫五劫,若造此经及诸尊像……阎罗欢喜,判放其人,生富贵家,免其罪过。”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交易,谁能叫我们的中古信徒不接受呢?
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更值得我们想想的,是在我引的这一段里,“杀父害母”好像和“杀猪牛羊鸡狗毒蛇”是同样的“应入地狱”的“重罪”,其间并没有轻重的分别!并且同样的可以用“造此经及诸像”的功德来取得“阎罗欢喜,判放其人,生富贵家,免其罪过”!这一点应该可以说是最不合于中国传统的“孝顺父母”的伦理思想了。然而这些中古写本的抄写的人——有八十五岁的老人,也是写字很熟练,颇像读书人,也有初学写字的小学生或小和尚——他们都好像并不觉得这种思想值得惊讶。
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何以这种中古宗教的伪经竟会公然宣传“杀父害母”和“杀猪牛羊鸡狗毒蛇”是同样的罪恶,而丝毫不觉得可怪呢?
我的看法是:这种情形正是中国的中古时期的一种特殊现状。中国的“中古时期”——从汉朝到北宋初期,从纪元前二百年到纪元一千年——两种特别重要的历史事实。第一,“中古的中国”是许多种族混合,许多文化混合的时期:许多不同的种族在一千多年里混合统一了成为中国民族;许多不同的风格习惯,思想文化,在一千多年里混合统一了成为中国的中古文化。第二,同时这一千多年里的“中古的中国”又恰恰是中国佛教极盛时代:佛教与印度思想输入了中国,在几百年之中差不多征服了整个中国,成为“中古中国”的最有势力的伟大宗教。
这两大史实的意义是:第一,那许多新混合的种族之中,“汉化”的程度有深有浅,而“汉化”不深的人当然居大多数。所以古代中国的传统思想,传统伦理,传统文化,需要一个长时期的“汉化”,才能够得到这些新民族的完全接受。第二,在那一千多年的“中国佛教”时代,古代中国的太简单的宗教已没有抵抗那个从印度进来的佛教的力量了——好像古话说的“小巫见大巫”,小巫磕头膜拜,大巫完全胜利了。佛教是一个外来的宗教,其中含有许多伦理与文化的成分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的,还有一些是显然与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很不相容的,很可以引起冲突的。第三,信仰佛教的中国人民的绝大多数是不读书、不识字的“善男子,善女人”,他们本来就没有受到中国古文化的深厚影响,所以在中国佛教的极盛时期,在无数中国人民狂热的奔向佛教的时期,这无数的中国佛教徒当然狂热的接受那个西天来的新教义,当然不管也不问那些新教义是不是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
在那征服了整个中国的新宗教的经典里,明明白白的宣说过:阿阇世王杀害了他的父亲频婆娑罗王,他自己知道他的罪业深重,应该入地狱受罪。有人劝他赶去见释迦如来,赶在如来入涅槃之前,去哀求他,“所有重罪,必当得灭。”阿阇世王果然赶到婆罗双树间,仰瞻如来,“即以所持幡盖,香花,伎乐供养,前礼佛足,右绕三匝,礼敬毕,却坐一面”。那时如来即为杀父的阿阇世王“说正法要”,明白的告诉他:他虽然杀了他的父王,其实无罪。
这是《大般涅槃经》(卷十九至二十)的一个大故事。在那部重要经典里,佛为阿阇世王说法,其中说他杀父其实无罪的主要理由是:
大王,色是无常……乃至识是无常。……以无常故苦,以苦故空,以空故无我。若是无常,苦,空,无我,为何所杀?杀无常者,得常涅槃。杀苦得乐,杀空得宝。杀于无我,而得真我。大王若杀无常,苦,空,无我者,则与我同。我亦杀于无常,苦,空,无我,不入地狱。汝云何入?(卷二十)
这真是印度人的逻辑,初看了是不好懂的。用白话来解说,这就是说,一切人,一切物,都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大”偶然结合的,都是无常的,都是空的,都没有什么本体可以叫做“我”,所以都是“无我”。我既是“无我”,你杀了我,不过是破坏了一大捆“地、水、火、风的偶然结合”,你并没有杀“我”,因为本来就无我可杀。既是无我可杀,你有何罪?
在那一段“说法”里,还有几句话值得引在这里的:
……杀亦如是,虽复因王,王实无罪。大五,如王宫中常敕屠羊,心初无惧。云何于父独生惧心?虽复人畜尊卑差别,宝命重死,二俱无异。何故于[屠]羊心轻无惧,于[杀]父先王生重忧苦?……(卷二十)
这又是传统的中国文化的子孙不容易懂得的印度逻辑了。如果我们能够仔细看懂了这种佛教经典教训,如果我们想通了羊与父王“宝命重死,二俱无异”,想通了羊与父王同是“无常,无我”——我们就可以明白了《大般涅槃经》问的“如王宫中常敕屠羊,心初无惧,云何于[杀]父独生惧心”的怪问题。我们也就可以懂得了佛教的中国制造出来的《阎罗王授记经》何以那样轻描淡写的把“杀父害母”和“杀猪牛羊鸡狗”看作同等的“重罪”,同样的都可以用写经造像的功德来取得“阎罗欢喜,判放其人,生富贵家,免其罪过”。
在《大般涅槃经》的十九卷里,我们还可引许多“杀父害母”而得无罪的故事:
(1)“大王,波罗奈城有长者子,名阿逸多,淫匿其母,以是因缘杀戮其父。其母复与外人共通,子既知已,便复杀之。其阿罗汉是其知识,于此知识复生愧耻,即便杀之。杀已,即到祇洹精舍,求欲出家。时诸比丘具知其人有三途罪,无敢听者。以不听故,倍生瞋恚,即于其夜大放猛火,焚烧僧仿,多杀无辜。然后往王舍城中,至如来所,求哀出家。如来即听,为说法要,令其重罪渐渐轻微,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2)“大王,北天竺有城名曰细石,其城有王名曰龙印,贪国重位,戮害其父。害其父已,心生悔恨,即舍国政,来至佛所,求哀出家。佛言‘善来’(‘善来’即是现今人说的‘欢迎’),即成比丘,重罪消灭,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3)在阿阇世去敬礼释迦如来之前,有几位大臣曾给这位杀父的大王提出了种种意见,这些意见之中,我现在只抄出一位大名叫“悉知义”的见解:
“唯愿大王放舍悉苦。王不闻耶?昔者有王名曰罗摩,害其父已,得绍王位。跋提大王,毗楼真王,那1沙王,迦帝迦王,毗舍法王,月光明王,日光明王,受王,持多人王,——如是等王皆害其父得绍王位,然无一王入地狱者。于今现在毗琉璃王,优陀那王,恶性王,鼠王,莲花王,——如是等王皆害其父,悉无一王生愁恼者。虽言地狱饿鬼天中,谁有见者?……唯愿大王勿怀愁怖。……
这竟是不信地狱饿鬼的怀疑论了。
我引了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大般涅槃经》——的一些见解来帮助我们了解那部显然很流行的伪经里流露出来的“中古的中国”对于“杀父害母,破斋破戒,杀猪牛羊鸡狗”的某种看法。这种看法是“中古的中国”的看法,是“佛教的中国”的看法。
《阎罗王受记经》是有意模仿《大般涅槃经》一系的伪经。看他开卷就说: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鸠尸那城,阿维跋提河边,婆罗双树间,临涅槃时……
这正是全抄《大般涅槃经》的开始。我们看这部很浅薄的伪经,看它模仿《涅槃经》的字句,看它不知不觉的接受了《大般涅槃经》的思想,——我们不能不承认中国已是深深的进入了中古的时代了,不能不承认中国已变成了“印度化的中国”了。
五十、八、廿九夜,胡适
据《胡适手稿》第八集卷1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