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帛書與西漢《老子》傳本
十餘年前,余根據出土帛書及相關材料,撰成《論帛書本老子》一稿,以帛書本《老子》校今本《老子》,討論今本《老子》衍文、奪文、錯字、誤解及句讀有誤等問題[1],闡論帛書本《老子》之價值,頗爲時賢所徵引[2]。
邇來重讀帛書,發現除有助於校讀今本《老子》外,對於西漢《老子》傳本之差異、漢以後各傳本之淵源以及傳本間之異同關係等,亦頗能提供諸多資訊,對於瞭解《老子》一書早期的流傳、影響及錯綜複雜的關係,頗有助益。因不揣譾陋,賡續舊業,撰成此文,就正海内外賢達。
《老子》傳本大致上有兩個系統,即河上公本及王輔嗣本;朱謙之曰:“《老子道德經》舊本,流傳最廣者,有河上公、王弼二種。河上本近民間系統,文句簡古,其流派爲景龍碑本、遂州碑本及敦煌本,多古字,亦雜俗俚。王本屬文人系統,文筆曉暢,其流派爲蘇轍、陸希聲、吴澄諸本,多善屬文,而參錯己見,與古《老子》相遠。”[3]朱説甚是。河上公即河上丈人,相傳爲戰國末年之隱士[4];然,班固《漢志》未曾著録其《章句》,學者認爲成書當在東漢中期以後及王輔嗣以前之期間[5],則河上本時代不能太早。至於王輔嗣,則三國時代魏人,時代在河上《章句》之後,所據底本相對而言就更晚了。今《老子》尚有嚴遵《指歸》本及《想爾注》本;嚴遵乃西漢末年人[6],只可惜《指歸》已半殘,且真僞頗有不同説法[7];至於想爾本,學者考訂爲東漢末年道士張道陵所爲[8];然則,嚴遵本及想爾本所據《老子》底本,時代亦不會太早,蓋可斷言矣。
因此,欲瞭解西漢早期《老子》傳本的情形,除根據西漢早期或戰國時代古籍加以窺測之外,恐怕難有他法。然而,這些古籍經過多年的流傳,傳鈔過程中是否有訛誤,或者後人是否根據流傳本《老子》回改古籍内的《老子》引文;似此種種情形,也頗難推斷。因此,根據西漢早期或戰國古籍以窺探早期《老子》傳本的情形,也並不十分可靠。帛書甲、乙本《老子》的出土,正好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
由於帛書時代甚早,其文字雖然與後來傳本有差異,然而,卻頗能與先秦諸子所引者相合;今試舉四例以論證之。如第四章有一句:
久不盈。
此句河上本作“或不盈”,王弼本同,蓋同一系統也。陳景元《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引《老子指歸》曰:“……冲和之用,而不盈滿者也。中者所用,在於和也。或者,不敢建言其道也。”是嚴遵本亦作“或不盈”。從時代先後來考察,嚴本蓋“或不盈”之祖本,而河上本及王本即源自此本。
然而,《文子·微明》用《老子》文曰:“道沖而用之,又不滿也。”《淮南子·道應》引《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所見有不同。滿、盈,義同;作“盈”當是故書。久,二書所見皆作“又”,此與上一系統最大不同處,當爲别一系統。比《文子》及《淮南子》時代更早的《墨子》,所見《老子》卻作“有弗盈”[9],與上述兩系統又不相同。
帛書甲、乙本此文皆作“有弗盈”,與《墨子》所據者相同。竊疑戰國時代此文本作“有弗盈”,其後“有”易作“又”,乃譌作“久”,卒成今本耳。至於“有”易作“或”,時代亦不會太早。諸本之中,惟帛書本與《墨子》所見者合。
又如第十章曰:
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河上本及王輔嗣本皆無“如”字,作“能嬰兒”。然河上《章句》曰:
“能如嬰兒……。”可知河上本原來作“能如嬰兒”;無“如”字者,乃後人所删。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引王輔嗣本正文作“能如嬰兒乎”,可知王本原來亦有“如”字;今王本無“如”字,情形與河上本相同。再檢傅本,正文亦作“能如嬰兒”。據此可知,河上本及王本兩系統此文無例外皆作“能如嬰兒”,往後各本皆如此。《淮南子·道應》引本文作“能如嬰兒乎”,可知西漢古本已有此“如”字,河上本及王本皆有來歷。
帛書甲、乙本作“能嬰兒乎”,無“如”字,與《淮南子》所據者及東漢以後各本獨異。考《莊子·庚桑楚》載老子語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兒子乎?”此當是老子最初言語之狀態,而爲莊子所載,正無“如”字;是知帛書本甚有來歷,與《莊子》所據者同一源流耳。
東漢以後,惟想爾本系統無“如”字,至爲可貴。
又如第十七章曰:
太上,不知有之。
河上、想爾及王弼諸本“不知”皆作“下知”;比諸本更早的《文子》及《淮南子》二書,它們在《自然》及《主術》二篇中分别引用了《老子》此文,字亦作“下知”;可見從西漢以降,此文咸作“下知”。
帛書甲、乙本此文作“下知”。帛書時代在《文子》及《淮南子》之前,當是另有所依據。《韓非子·難三》引《老子》,字亦作“下智”;帛書與《韓非子》相合,淵源有自。
自元初吴澄改作“不知”以後,注疏者相沿相襲,甚矣不可從。
又如第二章曰:
萬物作而不辭。
河上公本“不辭”與此本合,想爾本、王弼本及傅奕本“不辭”作“不爲始”,兩系統頗爲參差。
考《吕氏春秋·貴公》曰:“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澤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審分》曰:“全乎萬物而不宰,澤被天下,而莫知其所自始。”《吕覽》云云,蓋出自《老子》此章。《吕覽》既云“所由始”、“所自始”,可知《吕覽》所見《老子》此文作“始”,不作“辭”明矣。惟一要考慮的是,《吕覽》所據《老子》此文“始”上是否有“爲”字。高亨認爲古本此處一作“不辭”,一作“不始”;作“不爲始”者,“爲”字後人所妄加[10]。竊疑高説可從,蓋《吕覽》訓説此文時,一作“所由始”,一作“所自始”;若原文有“爲”字,則不煩《吕覽》添“由”、“自”以解説之矣。據此,可知《吕覽》所據《老子》正文當作“不始”。
檢帛書甲、乙本,正作“弗始”,與《吕氏春秋》所據者合。
以上所論,不過就帛書與《墨子》、《莊子》、《韓非子》及《吕氏春秋》相合之處,各舉一例以爲説。帛書雖然鈔寫於西漢初年,實際上是淵源自先秦,與諸子所據者頗有相合,那麽,它的出土,正好填補了西漢早期傳本的空白,不也是很恰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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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漢書·藝文志》著録,西漢訓説《老子》有鄰氏、傅氏、徐氏及劉向四家,就中鄰氏最古,劉向《説》最爲晚出。四家之中,其所據底本文字上是否有差異?有何差異?與當時傳本及後來各本有何關係?這些問題,都因爲四家皆亡而無法明考了。不過,從西漢古籍徵引《老子》來觀察,又根據帛書與西漢古籍引文來觀察,西漢時代的《老子》在文字上已頗有歧異了。
兹舉二例以言之。第五章曰:
多言數窮。
“多言”二字,《文子·道原》引作“多聞”,《淮南子·道應》引作“多言”;顯然的,二書所見傳本有歧異,引文才有如此之不同。嚴遵《指歸》曰:“天地不言……言出則患入。”嚴本正文作“多言”,與《淮南子》所據者相合。想爾本作“多聞”,《注》曰:“多知浮華,不知守道全身,壽盡輒窮。”可知想爾本與《文子》所據者同源。自王輔嗣以下,作“多言”者多,存“多聞”者少;後之學者亦多從“多言”,以“多聞”爲非。
實際上,這完全是西漢傳本的歧異。帛書二本皆作“多聞”,與《文子》所見者合,可知西漢此文有兩個系統:一個是時代很早的“多聞”,帛書及《文子》所據者即此系統;一個是時代亦不晚的“多言”,《淮南子》所見者即此系統。二説咸可通,不必相非。
又如第十三章曰:
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者,若可寄天下。
“託天下”、“寄天下”二句,《文子·上仁》引《老子》作“貴以身治天下,可以寄天下;愛以身治天下,所以託天下”,“寄”句在前,“託”句在後。《淮南子·道應》引作“貴以身爲天下焉,可以託天下;愛以身爲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託”句在前,“寄”句在後;據二書觀之,則西漢古本此文已有參差矣。
考《莊子·在宥》曰:“故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在宥》乃外篇,時代不能太早,蓋在戰國末期;然則,戰國末期《老子》此文有一本“託”句在前、“寄”句在後,也就是後來《文子》所依據的那一個本子了。然則,《淮南子》所據者呢?是否有所依據呢?翻開帛書甲、乙本,二本皆“託”在前、“寄”在後,帛書所據者時代甚早,甚至可直追戰國末年;然則,《淮南子》所據者恐與帛書有關係,時代也應該很早才是。
大概在戰國末期,此文已有歧異,而且一直相沿到西漢初葉,所以,才有不同的兩個傳本系統;後來者皆依違於此二系統,學者或是前非後,或非前是後[11],蓋不明其原委有以致之。
根據上文所討論的,可知西漢時代《老子》傳本已頗有歧異;帛書的出土,使我們更清楚這種歧異,也使我們對漢初《老子》傳本的不同面貌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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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帛書本的出土,也使我們認識到在已可考見的不同傳本中,又多出另一種新的傳本;换句話説,帛書本豐富了現有的西漢傳本,使西漢傳本更顯多樣化。
這樣的情形甚爲多見,這裏僅舉二例來討論。比如第九章曰: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功成、名遂、身退”三句六字,西漢時就存在着差異:
(一)作“名成、功遂、身退”者——《文子·上德》引,其後想爾本及邢州本即從此而來。
(二)作“功成、名遂、身退”者——《淮南子·道應》引,河上公本即其緒;《後漢書·梁冀傳》、《李固傳》及《崔駰傳》之注所引者亦即此本,唐以後古注、類書所據者亦多爲此本。
據此,可知西漢《老子》古本此文不出上述兩個系統,一個被《文子》保存下來,一個爲《淮南子》所徵引。實際上,漢以後此文尚有三個不同傳本:
(三)作“成名、功遂、身退”者——傅本,牟子《理惑論》所據另一本即如此作。
(四)作“功遂、身退”者——《漢書·疏廣傳》引,《理惑論》所據者皆此本。
(五)作“功成、身退”者——王弼本。這三個傳本的時代性都相當晚,無法和前兩個傳本相頡頏。在帛書本出土之前,有些學者認爲前兩個傳本的三句式最古舊,爲《老子》原來的面貌[12]。
然而,翻開出土的帛書,我們發現情形並不如此;帛書甲、乙本作“功遂、身退”,在西漢初期兩個三句式的傳本中,又多出一個二句式的傳本;而後來的《漢書·疏廣傳》及《理惑論》,所依據的就是這個傳本;甚至於《論語·子罕》、《泰伯》的皇《疏》,所依據的也是此本。因此,自帛書出土之後,我們才知道,漢初此文就已經有三個不同的傳本;其中,以《文子》及《淮南子》所據的三句式,與帛書的二句式相差最遠。學者們以三句式爲古舊的説法,看來必須修正了。
又如第九章曰:
持而盈之。
《文子·微明》及《淮南子·道應》引“持”字同;《後漢書·折象傳》、《申屠剛傳》及《蔡邕傳》之注,所據者亦作“持”;據此,可知漢初此文即作“持”,以後各注疏家及各傳本亦皆如此,一律作“持”。“持盈”乃古成語,《國語·越語下》曰:“夫國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傾、有節事……持盈者與天。”《吴語》曰:“用能援持盈以没。”《詩·鳧鷖·序》曰:“能持盈守成。”皆其比。老子據古成語爲説,蓋甚有可能。比《文子》及《淮南子》時代更早的《管子·白心》,用《老子》語亦作“持而盈之”;可知作“持”字甚有來歷矣。又《黄帝素問》注引《老子》亦曰:“持而盛之。”
然而,宋代陳景元《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曰:“嚴君平作‘殖而盈之’,謂積其財寶也。”根據陳碧虚所看到的,嚴遵本此文作“殖”,與歷來傳本作“持”者不同。殖,即蕃殖之義,故陳碧虚謂“積其財寶”;蕃殖,字亦作“蕃植”,《淮南子·俶真》曰:“萬物蕃殖。”《主術》曰:“五榖蕃植。”即其義,是其明證。因此,至少在西漢末年,此文當有另一傳本作“殖而盈之”,與《管子》、《文子》及《淮南子》等所見者不相同;在字義的解釋方面,也頗有差别。在帛書出土之前,這個説法最多只能上推至西漢末期,就時代的先後來説,當然比前一説法晚了幾百年。
今天,當我們打開帛書《老子》,竟然發現甲、乙兩個本子完全作“植”;换句話説,嚴遵本原來甚有來歷,它竟是遥承自漢初的帛書系統。有了這個認識之後,我們才知道,“持”字並不能“專美”於前,早在西漢初年,已經有“植”(“殖”)字本,和“持”字本並存於當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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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初期《老子》傳本既然有多種不同的系統,那麽,東漢以後許多傳本在文字上的歧異,許多時候都和西漢不同傳本有關係。然而,在帛書出土之前,東漢以後傳本有時找不到“源頭”,變成“無頭公案”,學者時而斥其爲“妄改”,冤枉了這些傳本。似此情形,很值得提出來討論。
兹舉三例以言之。第一章曰:
常有,欲觀其徼。
“觀其徼”各本皆同,晉孫盛《老子疑問反訊》、《後漢書·西域傳·注》及《文選·遊天台山賦》注引亦如此。然,河上公《注》曰:“常有欲之人,可以觀世俗之所歸趣也。”河上公將“徼”解釋爲“歸趣”;歸趣,即歸終、歸宿之義,與諸家解“徼”義不同。河上公解“徼”爲“歸趣”,則正文“徼”上疑當有“所”字,否則義甚難通,河上公《注》中“所”字蓋即自正文而來。想爾索洞玄書本作“觀所曒”,曒、徼古通;有“所”字,其來歷不可輕視。然河上公《注》時代並不甚早,學者亦未曾注意河上公此處之注文。
今檢帛書甲、乙本,“觀其徼”皆作“觀其所噭”,正有“所”字,可知河上公本及索洞玄書本淵源甚古,與其他傳本不同。帛書本的出土,正好爲河上公本及索洞本提供了“活源頭”。
王弼《注》曰:“徼,歸終也……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王輔嗣解“徼”爲“歸終”,義與河上公合;蓋王氏去漢不遠,猶能維持古義,只可惜王本恐已缺“所”字耳。學者們斥帛書本爲“衍文”[13],蓋未能明考也。
又如第三章曰:
使知者不敢爲,則无不治。
諸本“不敢爲”皆同,“爲”下亦並有“也,爲無爲”四字。嚴遵《指歸》曰:“無爵禄以勸之,而孝慈自起;無刑罰以禁之,而姦邪自止。反真復素,歸於元始,世主無爲,天人交巿;翺翔自然,物物而治也。”揣摩《指歸》所言,嚴本正文蓋亦作“使知者不敢爲也,爲无爲,則无不治”,與各傳本合。惟想爾本及索洞本皆作“使知者不敢不爲,則无不治”,“敢”下有“不”字,無“爲無爲”三字。
首先討論“爲无爲”三字;到底應該從諸本有此三字呢?還是應該從想爾本及索洞本無此三字呢?馬敍倫根據王弼《注》“使夫知者不敢爲也”語意暗昧,又因此句下王弼無注文,推斷王弼本正文無“爲无爲”三字,“乃注文而誤入經文者也”[14]。蔣錫昌卻認爲“爲无爲”一句,乃總結上文“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三事而言,亦爲本章要意之所在,不可以缺,所以,認爲馬氏“昧於《老子》”。其後,學者或從馬,或從蔣,皆僅就章内文章議論,未能提出確實的證據。
至於“不敢爲”,朱謙之曾經根據羅振玉影印貞松堂藏西陲秘籍叢殘校敦煌本,校出該本正文作“不敢不爲”,並且考出遂州碑本、成玄英《疏》本亦並作“不敢不爲”[15];朱説若可信的話,則繼想爾本及索洞本之後,此文作“使知者不敢不爲”者,尚有敦煌本、遂州碑本及成《疏》本矣。然,此三本時代皆甚晚,想爾本及索洞本時代亦不能太早,故贊同朱説者幾乎不見其人;高亨、許抗生及周次吉等人,皆不同意朱氏之説法。
今檢帛書本,作“使夫知者不敢弗爲,則无不治”,弗、不古通;可知想爾本及索洞本甚有來歷。“不敢不爲”,當讀作“不敢、不爲”,朱謙之謂“不敢”、“不爲”與前文“無知”、“無欲”對舉,又謂“常使一般人民無知、無欲;常使少數知者不敢、不爲,如是則清静自化,而无不治”,其説甚是。學者作“不敢不爲”一氣讀,以爲此舉“與老子的‘无爲’這一根本思想衝突”[16],卒有此誤會耳。
竊疑此文本作“使知者不敢、不爲”;其後,學者讀作“使知者不敢不爲”,誤會其説法與老子思想矛盾,乃於其下增“爲无爲”,作“使知者不敢不爲,爲‘无爲’”,藉以化解思想上之矛盾耳。東漢以後,學者們又删作“使知者不敢爲,爲‘无爲’”;其實,既已不敢爲矣,又何必多一句“所爲的是‘无爲’”呢?“爲无爲”三字之累贅,於此可見矣。河上本、王輔嗣本皆如此作,可知其去古已遠。魏、晉以後各傳本,皆不出此系統,蓋多歧亡羊,不足爲異也。
今賴帛書出土,得知想爾本及索洞本淵源有自,不可輕非。想爾本系統中,次解本作“不敢不爲也,爲无爲,則无不治”,龍興觀本作“不敢爲,則无不治”;前者已有“爲无爲”,後者少一“不”字,無“爲无爲”三字;皆與想爾本系統有參差,蓋已受其他傳本漬染矣。
又如第十六章曰:
致虚極,守静篤。
此文古有二讀;一將“虚極”、“静篤”讀作合成詞,河上公《注》曰:“……五内清静,至於虚極。守清静,行篤厚。”即此讀法也;一將“極”、“篤”分開,謂致虚静至於至極之境地,守清静至於篤實之境地,嚴遵《指歸》曰:“空虚爲常,則神明極而自然窮矣!神守不擾,生氣不勞,趣舍屈伸,正得中道。”想爾《注》曰:“彊欲令虚詐爲真,甚極,不如守静自篤也。”王弼《注》曰:“言至虚之極也,守静之真也。”[17]皆從此讀法。後之學者,皆不出此二讀。
帛書甲本“篤”作“表”,乙本作“督”。竊疑此當從乙本作“督”,《六書故》曰:“人身督脈……當身之中,衣縫當背之中……亦謂之督。”字通作裻,《國語·晉語一》曰:“衣之偏裻之衣。”韋《解》曰:“裻在中,左右異,故曰偏。”老子蓋謂守静而不倚左右,乃最適中之道也。與《莊子·養生主》“緣督以爲經”之“督”同義,即至正、至中也。此謂致虚、守静,乃得道者至高、至中之境地也。帛書甲本作“表”,蓋與“裻”形近而譌。
嚴遵《指歸》曰:“神守不擾,生氣不勞,趣舍屈伸,正得中道。”篤,無“中”、“中道”之義,嚴遵不當解下句作“正得中道”。竊謂嚴本正文“篤”亦本作“督”,與帛書乙本相同,故《指歸》以“中道”解之。今本作“篤”者,蓋後人據他本改之也。今賴帛書,得以考見嚴本之淵源也。
河上、嚴遵及想爾三家,乃《老子》傳本中時代較早者,漬染改易之餘,亦能保存古本舊貌。然而,正惟這些古本與後來多數之傳本不同,西漢古本之情況又無從得知,所以,對於這些少數傳本文字上的“歧異”,學者們或不加措意,或不敢輕言,以致於珠沙不分。帛書的出土,使我們對河上、嚴遵及想爾三家,乃至於傅本、范本及其他晚出之傳本,可以從新有個“源頭追踪”的審察,讓我們瞭解三家及晚出的傳本,有時也保存了一些很早的材料,值得我們加以珍惜。
* * * *
七十年代初期,帛書《老子》出土,震驚學界。甲本字體在篆、隸之間,不避高祖諱,鈔寫年代約在高祖年間;乙本以隸書鈔寫,避高祖諱而不避惠帝諱,鈔寫年代蓋在惠帝與吕后之間;晚近所見之全本《老子》,以此次出土者爲最古。一九七六年,筆者乃以唐易州龍興觀道德經碑本爲底本,參照各本,比勘帛書,寫成《新校》一稿,分篇發表[18],以就正海内外學者。
二十年來,研究帛書,或據帛書校訂《老子》,爲數頗多。筆者興趣所在,時多披覽。就此時此地所能見者,有下列諸作:
1.嚴靈峯:《馬王堆帛書老子試探》(台北河洛圖書出版社,1976)
2.嚴靈峯:《無求備齋老子讀記》(在《無求備齋諸子讀記》中,台北成文出版社,1977)
3.任繼愈:《老子新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4.張松如:《老子説解》(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
5.劉殿爵:《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初探》(香港《明報月刊》,明報月刊出版社,1982.8)
6.張舜徽:《老子疏證》(在《周秦道論發微》中,北京中華書局,1982)
7.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與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
8.周次吉:《老子考述》(台北文津出版社,1986)
9.盧育三:《老子釋義》(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10.羅尚賢:《老子通解》(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
11.李水海:《老子道德經楚語考論》(陝西人民出版社,1990)
12.培真:《道德經探玄》(北京體育學院出版社,1990)
13.王垶:《老子新編校釋》(瀋陽遼寧書社,1990)
14.黄釗:《帛書老子校注析》(台北學生書局,1991)
15.古棣、周英:《老子校詁》(在《老子通》内,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
16.楊丙安等:《老子新詮》(在《老學新探》内,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17.高明:《帛書老子新校》(北京中華書局,1996)上述近二十種著作,或利用帛書校釋今本,或對帛書作直接之整理,都是帛書出土以後相關之新作。本書皆就其需要,斟酌採入[19]。
《老子》傳本之多,恐爲子書中之佼佼者。筆者十餘年前,曾繼羅振玉、唐文播等人之後,對敦煌本略作整理,並撰成《敦煌老子寫本考異》及《敦煌老子寫卷探微》二文[20]。本書旨在校勘,亦側重於早期傳本之流通及影響,辨别其異同,考鏡其源流;對各種不同傳本作通盤性分類及歸納,非本書重點所在。島邦男撰有《老子校正》[21]一書,將《老子》傳本歸爲下列系統:
1.嚴遵本。
2.想爾本。有索洞玄書、次解本、龍興觀碑、道藏李榮等諸本。
3.王弼本。有釋文王本、道藏王本、武英殿本、浙江書局本等諸本。
4.古本。有道藏傅奕及范應元本。
5.河上本。有治要本、意林本、廣明碑、景福碑、道藏本等諸本。
6.玄宗本。有開元二十六碑、開元二十七碑及道藏本諸本。
對於《老子》傳本之歸類,頗見系統。本書所言各傳本,基本上即以此爲根據。
筆者據帛書校訂《老子》,爲時甚早。二十年來,諸書紛出,衆説並呈,甚有可觀。今據上引材料,重新改寫,彙爲一編。昔日重點在校訂經文,此次兼及考鏡傳本源流;昔日逐句詳校,此次則頗有删汰。至於諸家説法與拙見相合者,雖時代在鄙説之後,亦多爲删省以避重複。舊説新見,滙爲一篇,言本書之校勘及傳遞情形者,當以此書爲便矣。
1996年秋序於香港中文大學
【注释】
[1]詳見拙著《竹簡帛書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頁1—17。此書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及學海出版社(1994)曾分别翻印。
[2]例如周次吉著《老子考述》,台北:文津出版社,1986;王垶著《老子新編校釋》,瀋陽:遼瀋書社,1990;古棣、周英合著《老子通》,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楊丙安等著《老學新探》,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皆徵引拙説。
[3]見朱著《老子校釋》,台北:世界書局,1961,《序文》頁1。
[4]《史記·樂毅列傳》載樂臣公學黄帝、老子,其本師爲河上丈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數傳至樂臣公,樂臣公再傳蓋公,蓋公爲曹相國師。據此,則河上丈人蓋戰國末年人。
[5]王卡曰:“章句之體,西漢已有,但東漢後期尤爲盛行。河上公《老子章句》在文體上正反映當時學風。……因此,《河上章句》之作,於理應在王弼之前。……總之,《河上公章句》應成書於西漢之後,魏晉之前,大約在東漢中後期。王明先生《老子河上公章句考》推測《章句》約爲後漢桓帝或靈帝時黄老學者僞託戰國時河上丈人所作,其説大體可信。”見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卷首《前言》,北京:中華書局,1993,頁3。
[6]見《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嚴遵《道德指歸》於東漢以後甚爲流行,且頗獲佳評,《三國志·蜀志·秦宓傳》載秦宓語曰:“觀嚴文章,冠冒天下,由、夷逸操,山嶽不移,使揚子不歎,固自昭明。如李仲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淪,其無虎豹之文故也,可謂攀龍附鳳者矣!”又載李權語曰:“仲尼、嚴平,會聚衆書,以成《春秋》、《指歸》之文,故海以合流爲大,君子以博識爲弘。”該書受後人之推崇,於此可見。
[7]可參見拙文《論嚴遵及其道德指歸》,在拙著《老子論集》内,台北:世界書局,1984,頁143—172。
[8]饒宗頤曰:“考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老子有《想余注》二卷。下云:‘不詳何人,一云張魯;或云,劉表。’列於劉遺民《玄譜》之下,似陸氏未見其書。……疑‘爾’字或書作‘尔’,遂誤爲‘余’也。至於撰人,陸氏謂一云‘張魯’,與《注訣》稱‘係師’同;而玄宗杜光庭則云張道陵,當是陵之説而魯述之;或魯所作而託始於陵,要爲天師道一家之學。”見饒著《老子想爾注校牋》之《解題》内,香港,自印本,1956,頁4。
[9]《太平御覽》卷三二二引《墨子》曰:“善持勝者以強爲弱,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
[10]高亨撰有《老子正詁》,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頁3。
[11]比如蔣錫昌據陳碧虚引文認爲“託”句在前,“寄”句在後,“以復王弼古本之真”;朱謙之謂當“以敦煌本爲優,當據校改”;盧育三謂諸本先“寄”後“託”者,乃隨王本“誤倒”;諸説有參差。
[12]比如嚴可均、羅振玉、蔣錫昌及朱謙之等人,都比較傾向於三句式,周次吉《老子考述》即作三句式,頁67。
[13]如王垶曰:“甲、乙本末句均衍‘所’字。”見王著《老子新編校釋》,頁38。
[14]此馬敍倫語;見馬著《老子校詁》,香港:太平書局,1973,頁37。
[15]成《疏》曰:“而言不敢不爲者,即遣無欲也。恐執此不爲,故繼以不敢也。”可知成本作“不敢不爲”也。
[16]此許抗生語;見許著《帛書老子注釋與研究》,杭州:人民出版社,1982,頁69。
[17]王弼《注》原作“言致虚,物之極篤;守静,物之真正也”,今從樓宇烈校。見樓校釋《王弼集校釋》上册,北京:中華書局,1980,頁37—38。
[18]此稿發表於《大陸雜誌》,自第五十四卷第四期起連載,間斷發表,至第五十九卷第四期止(1977.4—1979.10)。
[19]其他相關著作,如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台北:商務印書館,1970,初版)、王淮《老子探義》(台北:商務印書館,1977)、鄭成海《老子河上公注疏證》(台北:華正書局,1978)、沙少海、徐子宏《老子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9)、張玉春、金國泰《老子注譯》(四川巴蜀書社,1991)、徐仁甫《老子辨正》,在《諸子辨正》中,(四川成都出版社,1993)及楊潤根《老子新解》(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4)等書,亦斟爲參考。
[20]見拙作《老子論集》,台北:世界書局,1984。
[21]東京汲古書院出版,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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