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校补
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了新本《朱子语类》,以清光绪庚辰六年(1880)贺麟瑞校刻本(即刘氏传经堂本,简称贺本)为底本,并参校了明成化九年(1473)陈炜刻本(简称陈本)、清康熙年间吕留良天葢楼本(简称吕本)、清同治壬申(1872)应元书院刻本(简称院本)等,王氏星贤予以点校,是现存较好的版本。但白璧微瑕,其中尚有误校、失校多处,徐规曾发现与史实记载不符或字句失校44处[1] ,刘杰通过对勘《朝鲜古写徽州本〈朱子语类〉》和宋代黎靖德编辑本,认为应按朝鲜本改正中华书局本54处[2] ,并撰写了博士学位论文《〈朱子语类〉文献语言研究》[3] 。今不避续貂之嫌,胪举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一、因不明俗字而失校
(1)昔有人在淮上夜行,见无数形象,似人非人,旁午克斥,出没于两水之间,久之,累累不绝。(1-38,数字表示在(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的册数和页码。下同。)
按:“克斥”不辞,历代文献亦不见用例。今检“克”字,陈本作“充”,院本作“亩竞”。
“亩竞”是“充”的俗字。《字汇·儿部》:“亩竞,俗充字。”P2914《王梵 志诗·人生能几时》:“人生能几时,朝夕不可保。死亡今古传,何须愁此道。有酒但当饮,立即相看老。亩竞亩竞信因缘,终归有一到。”张涌泉先生力驳众说,校作“充充”,是。在俗文字中,“厶”与“口”相混的现象多见,可参看张先生的有关论述[4] 。“克斥”当为“充斥”,意思是“众多”,《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寇盗充斥。”杜预注:“充满斥见,言其多。”俞樾《群经平议·春秋左传二》:“充斥连文,其义一也……充斥并训大,故亦并训多。寇盗充斥,言寇盗之多也。”同书卷127:“是时闽中盗贼正充斥,乃降旨令开闽中路,阔丈五尺。”(8-3058)
(2)释道所以自私其身者,便死时亦只是留其身不得,终是不甘心,死御冤愤者亦然,故其气皆不散。(1-44)
按:“御”,陈本、院本作“衘”,是。“衘”是“衔”的俗写,与“御”形近易混。“衔”亦作“啣”。《敦煌变文·庐山远公话》:“口中御(啣)铁,已负前愆。”写本S2073号“御”本作“衝”,抄录者发现错误后又在旁下侧注1“衔”字。异文亦可参证,《五灯会元》卷1“初祖菩提达摩大师”:“金鸡解御一粒粟,但养十方罗汉僧”。《祖堂集》卷2“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和尚”:“金鸡解衔一粒粟,但养十方罗汉僧。”“衔”有“心中怀着”义,多用来怀冤、痛、恨、愤、怨、悲、悔等。如唐李景亮《李章武传》:“愿申九泉衔恨,千古睽离之叹。”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晋纪一》:“素衔其切直。”胡三省注曰:“有所恨怒,蓄而不发者为衔。”明范受益《寻亲记·省夫》:“你吃人妆配,衔冤负屈无甚罪。”清蒲松龄《聊斋志异·邢子仪》:“曾有邻妇夜奔,拒不纳。妇衔愤去,谮诸其夫,诬以挑引。”《朱子语类》亦有内证,如卷16:“‘慊’字一从‘口’,如胡孙两‘嗛’,皆本虚字,看怀藏何物于内耳。如‘衔’字或为衔恨,或为衔恩,亦同此义”(2-330),卷130:“后窜岭表,尤啣诸公,见李伯纪辈,望风恶之”(8-3133),再如卷131:“秦死,其妻儿啣之,泣诉于太上,谓秦时多事皆曹为之,遂编直海外而死”(8-3160)。
二、因字形相近而失校
(3)子桑子死,琴张吊其丧而歌,是不以生死芥带,便如释氏。(2-742)
按:“芥带”当为“芥蔕”之误,“带”因与“蔕”形近而讹。例句下文异录可证:“如子桑户死,琴张临其丧而歌,是不以死生芥蔕胸次。”“芥蔕”,同书凡四见,如卷118:“自君子以降,人不知己,亦不能无芥蔕于胸中”。“芥蔕”,原义是“细微的梗塞物”,如清翟灏《通俗编·草木》:“今人每颠倒言之曰‘芥蔕’,乃自宋人诗始”。后引申有“介意”义,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13:“今子赴官,但当充广德性,力行好事,前梦不足芥蔕”。明陈汝元《金莲记·射策》:“言语之间,何须芥蔕。”亦作“芥蒂”,苏轼《与王定国书》:“今得来教,既不见弃絶,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芥蒂。”
(4)此亦不是些小病痛,须要勇猛精进,以脱此科白,始得。(3-1154)
按:“白”,各本作“臼”,是。当为“臼”之形误字。“科臼”,意思是“老套子或现成的格式”。明唐顺之《与洪方洲郎中书》:“胸中读书作文拟少觉轻省否?若精神尚只在此科臼中盘桓沿洄,则是于本来面目未可谓真有见也。”亦作“窠臼”,“科”“窠”,同在《广韵》平声溪母戈韵,音同义通。同书多见,如下:卷53:“曰:‘无欠阙,只恐交加了:合恻隐底不恻隐,合羞恶底不羞恶,是是非非交加了。四端本是对着,他后流出来,恐不对窠臼子。’问:‘不对窠臼子,莫是为私意隔了?’”(4-1294),卷67:“盖先生之意,只欲作卜筮用。而为先儒说道理太多,终是翻这窠臼未尽,故不能不致遗恨云”(5-1655),卷113:“‘戒慎恐惧’虽是四个字,到用着时无他,只是紧鞭约令归此窠臼来”(7-2742),卷116:“说得行时,却又为他精思,久久自落窠臼。略知瞥见,便立见解,终不是实。恐他时无把捉,虚费心力”(7-2799),再如朱熹《答许顺之书》:“此正是顺之从来一个窠臼,何故至今出脱不得,岂自以为是之过耶”。“科白”,指的是戏曲中的宾白,此义于文意不安。
(5)如今学者要紧也成得一个坯模定了,出冶工夫却在人。只是成得一个坯模了,到做出冶工夫,却最难,正是天理人欲相胜之地。(4-1418)
按:“出冶”不辞。陈本作“出治”,是。传抄过程中,“氵”与“冫”经常混同,如“治”,《魏凉州刺史元维墓志》作“冶”。“出治”同书共三见,可资内证,如卷7:“古人于小学存养已熟,根基已深厚,到大学,只就上面点化出些精彩。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岁有一岁工夫。至二十时。圣人资质已自有十分。大学只出治光彩。”“点化”和“出治”同义,有“细致加工”义。又如卷113:“所谓粗者,如匠人出治材料,且成朴在,然后刻画可加也。”“出”,作为木工用语,在今浙江嘉兴、平湖,湖南长沙、滨湖各县,江西赣北等地仍有使用,如江西都昌县“里根棍的可出根锄头柄”。“出”与“治”同义复用,均有“加工、治理”义,《汉语大词典》只收“出治”的“治理国家”这一义项,应补之。
(6)若是屈曲之说,却是圣人做一个谜与后人猜搏,决不是如此!(5-1679)
或言:“某人如搏谜子,更不可晓。”曰:“然。尾头都不说破,头边做作扫一片去也好。只到尾头,便没合杀,只恁休了。篇篇如此,不知是甚意思。”(8-3314)
按:“搏”,陈本作“摶”,是。形近而讹。“猜摶”的意思即是“猜测”。同书中与之同义的还有“揣摸”“团量”“摶”“摶量”“摶摸”“团”等,如卷84:“若白地将自家所见揣摸他,本来意思不如此,也不济事”,卷90:“项羽也是团量了高祖,故不敢杀。若是高祖软弱,当时若敌他不过时,他从头杀来是定”,卷150:“伯恭《大事记》忒藏头亢脑,如摶谜相以。又,解题之类亦大多”,卷116:“莫要一领他大意,便去摶摸,此最害事”(7-2799)。“团”有“猜测”义,始见于唐代,如韩愈《南山诗》:“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团、抟,《广韵》:“度官切。”同属桓韵平声定母字,音韵完全相同,义故能相通。然“团”和“摶”为何 有“猜测”义?蒋礼鸿先生认为是“揣”之假借[5] 。《说文·手部》:“揣,量也。从手耑声。度高曰揣。”段玉裁注曰:“量者,称轻重也……一曰度也……”《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裴骃集解引孟康曰:“揣,度也。”《汉语大词典》收录“揣力”“揣己”“揣事”“揣度”“揣量”“揣测”“揣摩”“揣拟”等,均有“猜测估量”义。至于“摶”“揣”为什么会相混,李敏辞先生认为:“团与摶同音,而摶乃揣之误用。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二‘揣食’:‘揣食字正宜作摶,音徒鸾反,字从专声,非从甫韵。流俗不能别兹两形,遂谬用揣字,音初委反,此乃揣量之字也。’是两字混用已久、不相分别,故揣字在《集韵》中一音徒官切,则不仅字形与摶相混,就连音也与‘团、摶’相同了。”[6]
(7)李丈问:“《祭仪》更有修收否?”曰:“大概只是温公《仪》,无修改处。”(6-2312)
按:“修收”,各本作“修改”,是,形近致讹。例句答语中可作旁证。
(8)《正蒙》《知言》之类,学者更须被他汨没。李先生极不要人传写文字及看此等。(7-2602)
按:“汨”当作“汩”,形近相混。“汩没”,同书中还有例证,如卷95:“若口不择言,只管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6-2445),卷96:“只是全得此心,不为私欲汩没,非是更有一心能体此心也”(6-2460),意思是“淹没、埋没”,较早见于唐代,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三、因不明俗语而失校
(9)坚之来,在安亦只得发兵去迎敌当来。苻坚若不以大众来,只以轻兵时扰晋边,便坐见狼狈。(8-3242)
按:“当来”当属下,不明俗语故也。“当来”,有“当初,起初,当日”义,同书中卷6:“当来得于天者只是个仁,所以为心之全体。却自仁中分四界子:一界子上是仁之仁,一界子是仁之义,一界子是仁之礼,一界子是仁之智”,又卷6:“当来天地生我底意,我而今须要自体认得”,卷23:“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往往只是刊定。圣人当来刊定,好底诗,便吟咏,兴发人之善心;不好底诗,便要起人羞恶之心”,卷66:“文蔚曰:‘《易》本意只是为占筮。’曰:‘便是如此。《易》当来只是为占筮而作……’”,卷110:“恐文定当来未有甚差,后来传袭,节次讹舛”,上面例证“当来”与“而今”“本意只是”“后来”相对成文,其义醒豁。它书再如:《五代史·唐上》:“今河北之干戈甫定,朱温之凶焰犹存,大王遽即大位,殊非当来吊伐之本意,天下谁不解体乎”,《秦并六国》卷中:“当来六国与秦比肩,因今秦国吞并韩、赵,虏其国王,据其土地,始皇贪心无厌,谋合并一统”。所以例句当作:“坚之来,在安亦只得发兵去迎敌。当来苻坚若不以大众来,只以轻兵时扰晋边,便坐见狼狈。”
四、因态度粗疏而失校
(10)人君于此之时,当如奉盘水,战兢自持,方无倾侧满溢之患。若才有纤毫骑矜自满之心,即败矣。(5-1860)
按:“骑矜”不辞,历代文献亦不见用例,今检各本都作“骄矜”,是。“骄”与“骑”字形相距较远,移录者粗疏之故。“骄矜”,乃“骄傲自负”之义。清程川《朱子五经语类》卷26“骑矜”作“骄矜”亦可资证。“骄矜”一词,文献中多见,如《韩非子·难一》:“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纰漏2》:“是贺劭”,刘孝标注:“邵即循父也。皓凶暴骄矜,邵上书切谏,皓深恨之”;《晋书·张玄靓传》:“邕自以功大,骄矜淫纵,又通马氏,树党专权,国人患之”;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卷10:“武吏功臣,过求姑息,边藩远郡,得以骄矜,外刚内柔,上陵下替,此为屈辱,又非多乎”?
(11)古制是不可晓。礼说,士堂后一架为室,盖甚窄。(架即也。)天子便待加得五七架,亦窄狭。不知周家三十以上神主位次相逼,如何行礼?室在堂后一间,后堂内左角为户而入。(6-2296)
“架即也”三字乃行间小注,王氏点校认为:“注文疑误”。
按:王氏疑误,但并未补出,恐是有心之误。今检陈本记录者自注曰:“架即圻也。”当补。又“后”,陈本作“从”,盖字形相近而误。
五、因不辨史实而失校
(12)论道家三清,今皆无理会。如那两尊,已是诡名侠户了。但老子既是人鬼,如何却居昊天上帝之上?(8-3006)
按:“侠户”当作“挟户”。宋代地主或官僚等权贵为了逃避役税而隐瞒田产,或虚立户名、降低户等,或将田产等隐寄在别人名下,通称做“诡名挟户”。可分为诡名子户和诡名挟佃两种。诡名子户亦称子户诡名,是一户虚立父、母、妻、子等几户以致几十户,以便降低户等,冒充下户,躲避上户承担的某些役税;诡名挟佃就是将田产隐寄于官家而冒充客户,躲避主户所要承担的役税。“诡名”与“挟户”的意图都是一样的。朱熹《与留丞相札子》:“公私田土,皆为豪宗大姓诡名冒占。”“诡名”,就是捏造化名。“挟”有“隐藏”义,《庄子·齐物论》:“旁日月,挟宇宙。”成玄英疏:“挟,怀藏也。”《宋史·周湛传》:“又以徭赋不均,百姓巧于避匿,因条其诡名挟佃之类十二事,且许民自言,凡括隐户三十万。”《续资治通鉴·宋纪一百二十七》:“今当革诡名挟户,侵耕冒佃,使差有常籍,田有定税,则差役无争诉之烦,催科免代纳之弊。”又《宋纪一百四十三》:“其尝有万顷者,则使其子孙分析之时,必以三农之数为限。其或诡名挟户,而在三农限田之外者,许人首告,而没田于官。”
(13)旧制:门下省有侍中,有门下侍郎;中书省有中书令,中书侍郎。改官制,神宗除去侍中、中书令,只置门下中书、侍郎。后并尚书左右丞、门下中书侍郎四员,为参政官。(8-3071)
按:神宗三年(1070)改定官制,除去原门下省下属的侍中和中书省下属的中书令,详见《宋史·本纪·神宗三》和《宋史·表·宰辅四》。“只置门下中书、侍郎”应句读为“只置门下、中书侍郎。”上文意思亦明甚。
(14)秦前罢相时,有御批其罪状,与翰林学士綦密礼行词。后再相,令人于綦家搜索之,自于上前纳了。兄秦楚材作翰林之类官,上以桧故,亦眷其人,桧亦忌而出之。(8-3157)
按:“綦密礼”当作“綦崇礼”。与上面史实相同的记载亦见于史书,如《宋史·本纪·高宗八》:“戊戌,从秦桧所请,命台州取綦崇礼草桧罢相制所受墨敕”,又《宋史·綦崇礼传》:“端方亮直,不惮强御,秦桧罢政,崇礼草词显著其恶无所隐,桧深憾之。及再相,矫诏下台州就崇礼家索其稿,自于帝前纳之,且将修怨”,綦崇礼,字叔厚,高密人,后徙潍之北海。其余可参见《宋史》卷378。《广韵·东韵》:“崇,高也……崈,上同。”《汉书·郊祀志》:“莽遂崈鬼神淫祀。”“崈”即是“崇”的俗体字,此乃与“密”相讹,形近之故也。
【注释】
[1]徐规:《新本〈朱子语类〉订误举例》,《文献》,2004年,第2期。
[2]刘杰:《〈朱子语类〉校读札记》,《文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2、3辑。
[3]刘杰:《〈朱子语类〉文献语言研究》(2010年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4]张涌泉:《旧学新知》,浙江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4页。
[5]蒋冀骋、吴福祥:《近代汉语纲要》,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76页。
[6]李敏辞:《<朱子语类>词语义释》,《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