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距离与审美经验
在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建构中,距离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很少有学者从距离出发去探究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建构,而在西方,从亚里斯多德、康德到齐美尔等,都在探究审美中的距离问题。特别是齐美尔,通过对距离的现代阐释,将距离从时空中解放出来,用来描述一个审美现代性问题,这对于我们今天的美学理论建构来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鉴材料。我这里仅仅通过描述的方法,将审美经验中的“距离”问题呈现出来。
“距离产生美”是人们经常提起的一句谚语,其实,它也是美学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命题。它说的是人们在欣赏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的过程中,对审美对象必须保持特定的、适当的距离,如保持一定的时间距离、空间距离、心理距离、情感距离等,否则就会影响和削弱审美主体的审美效果。
西方美学家在对审美经验研究中发现,“距离”在审美经验中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最早对距离问题进行论述的西方美学家是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在他的美学名著《诗学》一书中对空间距离在审美经验中的作用作了论述。当代的解释学美学大师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认为时间距离是审美理解的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因素。而对审美经验中的距离问题的论述最为著名的恐怕要算英国的心理学美学家布洛了,在他的论文《作为一个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中他提出了“心理距离”这一美学概念,影响深远。当代美国符号论美学家苏珊·朗格对审美经验中的“情感”因素作了论述,她区分了审美情感和日常生活情感,其实,她论述的是一种情感距离。
笔者认为:审美经验是在一系列复杂关系中产生的,这里面有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的关系,实用与审美的关系,还有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关系,这样就会产生不同的审美距离。审美距离是审美经验产生的一个必不可缺少的条件,它是审美经验产生的前提。我们可以把审美经验中的“距离”统称为审美距离。它包括时间距离、空间距离、心理距离和情感距离,下面就这几种距离在审美经验中的地位和作用分别给予论述。
一、时间距离
在审美欣赏中,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要获得最佳审美感受,必须把握好审美的“时间距离”:主要是处理好审美时间的早与晚、快与慢、长与短、远与近的关系。如俗语“久居之处无美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熟视无睹”等,说的就是审美时间过长而影响审美效果;而秦砖汉瓦、古景旧迹等,则时间越是久远,越是给人以深沉、古朴之美,这些例子都是说明了审美的“时间距离”在起作用。
美既存在于一定的时间之中,它必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审美性质会发生相应变化,有些对象由美的变为不美的。布洛说:“时间上的久远以同样的方式产生‘距离’,同时同我们在时间上间隔开来的对象,实际上就被拉开了距离,这是对同时代的人不可能有的距离。……这些作品,由于时间的流逝,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而且只有借助时间距离,它们才达到艺术的水平。相反,另外一些艺术,也因为同样的一些原因,由于距离过度的远,而蒙受了丧失‘距离’所带来的损害。”[47]
伽达默尔的现代解释学主要探讨的是审美理解得以完成的条件。审美理解是对审美主体自身的理解,完成于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交融之际,它是审美主客体存在的一个象征。他认为,审美理解的完成需要许多条件,而时间距离就是这许多重要条件之一。他认为,对于同一时代的艺术作品的内容及意义,我们很难作出一个确切的评价。他说:“每一个人都知道,在时间距离没有给我们确定的尺度时,我们的判断是出其的无能。因此,科学意识认为,对与我们同时代的艺术品的判断是极端不确定的,显而易见,我们是以我们不能控制的成见,以那些高于我们而对我们了解这些艺术品具有极大影响的前提来看待这些作品的,这些成见与前提使这些同时代的创造品具有一种外在的共鸣,这些共鸣并不就符合于它们的真正内容和它们真正意蕴,只有当它们与当代的一切联系消失后,它们的真正本性才显现出来,从而对它们中所言说的东西的理解才有权自称是本真和普通的。”[48]他之所以认为,我们不能真正认识当代艺术作品的本真的意蕴是因为我们和当代艺术作品的距离太近了,缺乏时间的距离。许多先入主见的东西和功利性影响我们对艺术本真的理解。伽达默尔在这里提出的,其实就是一种“审美距离”说,但与布洛提出的“审美距离”说是有所区别的。布洛所提出的是一种审美的“心理距离”。他强调审美主体要与现实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从而使现实成为一种审美对象。伽达默尔强调的是一种时间距离。他认为,如果没有时间距离,那么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的利害关系联系得太紧密,这样,我们也就难以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因此,进行审美理解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要待审美对象与现实的一切联系都消失后才有可能。伽达默尔的“审美时间距离”说一个积极的意义在于提示了审美活动无直接利害关系这一基本特点。而审美无利害关系则是审美经验一个重要特征之一。审美经验实践证明,审美主体如果功利的考虑审美对象,在审美经验中就获得了不少相应的美感。
伽达默尔的审美时间距离说深刻地揭示了审美经验中主体即忘却自己,又提示自己的矛盾运动从而显示伽达默尔观点的辩证性的。伽达默尔之所以把时间距离看成是审美理解的前提之一,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把审美理解看成一个无限的过程,它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永无止境的。我们只能在时间的距离中去加深对文本的理解,而不能得出最终的理解。时间距离在这种文本的理解中有以下两个方面的作用:第一,在对艺术文本理解过程中,消除错误源泉,使文本的真实含义暴露出来。第二,开拓理解者的视野,使新的理解不断出现,提示新的文本意义。
二、空间距离
在审美欣赏中,审美主体要获得最佳审美效果,还必须使主体和客体之间保持适当的空间距离。例如,我们在欣赏一幅画时,距离太近,看到的只是一些“点”与“线”;距离太远,又会因看不清而难以欣赏。审美活动是在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进行的,当主体置身于一个对象面前时,主客体之间肯定会存在一定的空间距离,这种空间距离与审美经验的效果直接相连,这说明审美欣赏中保持适当的空间距离是必要的,并且要把空间的远近统一起来,这样才能够得到最佳的审美效果。
亚里斯多德说:“一个非常小的活的东西不能美,因为我们的观察处于不可感知的时间内,以致模糊不清;一个非常大的活东西,例如一个一千里长的活东西,也不能算美,因为一览而尽,看不到它的整一性。”[49]亚里斯多德在这里提及的虽然是美的客观性标准问题,但从另外一方面也说明了审美经验与审美主客体之间的空间距离有关。像火山爆发这种壮丽的景观,如果欣赏者站的距离过近,则会产生一种害怕惊恐的感觉,由此会带来一种沉重的压抑感;如果站的距离过远,你看到的可能只是一束束冲天的火光,与日常火花无异,因而失去了它本身所具有的那种自然的崇高感。只有当你与火山之间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你才能够领略到大自然的雄伟与壮观。苏轼在他的《题西林壁》一诗中写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庐山,为什么时而成岭时而成峰,出现不同的状态呢?原因不在于审美对象庐山本身,而在于审美主体与庐山所处的空间距离不同造成的。人在山中,距离太近,看见的只是庐山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难以领略到庐山的整体美;而距离太远又会看不清山中的景物,美感就根本无从谈起,庐山的风光之所以呈现丰富多彩,原因在于欣赏者的时而横看时而侧看,时而远处玩味,时而近处欣赏,时而仰观时而俯察。这事实上说明了空间距离在审美经验中起着引起审美主体心理变化的作用。
绘画艺术中的“视角”概念也会涉及空间距离的问题。创作者如果没有顾及到欣赏者的欣赏视角,或者欣赏者的欣赏视角不对,就不能使欣赏活动达到预期的目标。因而在审美创造过程中,为获得理想的审美效果,创作者要时刻关注空间距离因素;而在审美活动的欣赏过程中,欣赏者也要注意审美的空间距离问题,处理好空间的远与近,空间的视角因素。在审美活动中,审美主客体之间的距离即审美的空间距离是审美经验出现的必要前提。如果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不存在任何的空间距离,那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只要提及审美经验,它必然会有审美主客体之间的空间距离出现。
三、心理距离
对心理距离进行全面研究的是英国的心理学美学家布洛。在他的论文《作为一个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因素”说》中,他说:“距离是通过把客体及其吸引力与人的本身分离开来而取得的,也是通过客体摆脱了人本身的实际需要与目的而取得的。”[50]事实上布洛所说的心理距离就是主体欣赏者与客体对象之间实用功利之间的距离。他强调人在审美活动中,必须“把对象置于实践目的与需要的联系之处”[51]。布洛举了“海雾”的例子来说明心理距离这一概念的:“航船在海上遭遇到大雾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既担心耽误航程,又害怕航船触礁遭遇到危险,乘客的心情既紧张又焦虑。但是,如果乘客能够换另外一种角度来思考前面的难题,就会出现别有洞天的感觉:他们不再考虑前面的种种危险,而专心地去欣赏周围景色的种种风物,这样海上的雾也能够成为浓郁的趣味与欢乐的源泉。”此时,你就会得到无穷的审美乐趣。同一种海雾为什么欣赏者会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态度呢?布洛认为,关键在于心理距离的“插入”。这是因为在审美经验中,心理作用是双重的。从否定方面来说:“摒弃了事物实际的一面,也摒弃了我们对待这引起事物的实际态度”[52],也就是说心理距离阻碍了审美主客体之间实用功利关系。从其肯定的方面来说:“在距离的抑制作用所创造出来的新基础上将我们的经验予以精炼。”[53]在心理距离作用下,审美主客体之间实用功利关系被摒弃,从而使事物显示出一种供人欣赏的形象,这也就突出了审美主客体之间的审美关系了。这也说明了布洛的所谓的“心理距离”是指介于我们自身与对我们发生影响的事物(或我们对事物的感兴)之间的距离。因而在海雾中,我们如果摒弃了个人的功利目的需求(如担心、恐惧、紧张、焦虑等)而在自己与海雾间建立起一种心理距离的话,我们就会欣赏到海雾的别样的美。布洛认为,在审美经验中,心理距离具有重要的作用。第一,艺术中许多对应的范畴,如:主观性与客观性、理想的与现实的、感官的与精神的、个性与共性等等“都可以从较之为带有根本性的距离这一概念中找到它们的会合点”[54]。第二,心理距离是判断美与可爱的标准。第三,心理距离是“艺术创作过程的一个最主要的环节之一”[55],艺术创造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心理距离创造的问题。第四,“心理距离”还可以当作“审美悟性”的重要特征之一。根据布洛的分析,我们还可以归纳出心理距离的基本特征:第一,心理距离必须保持一种“对立统一”的程度。距离既不能太远,太远了欣赏者会对客体对象的审美属性视而不见;距离又不能太近,太近了会使欣赏者对客体对象产生功利的实用的需求。因而这种心理距离必须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程度,否则就会影响审美经验生成。第二,心理距离具有易变性。“距离的易变性是密切相联的又一因素”,心理距离的易变性取决于两个方面:“即客体所提供的条件与主体所认识的条件。”[56]“总之,可以说距离既可以依据个人保持距离的力量大小而改变,也可以依据客体的特性而变化。”[57]距离的易变性是“距离内在矛盾”的前提。第三,心理距离具有情感因素。距离并不意味着非人情的纯理性的关系,恰恰相反,它的描述是人情的关系,而且往往带着浓厚感情色彩,只不过有其奇异的特性罢了。在这一点,布洛揭示了距离的内在矛盾“这种有人情但又有距离的关系把人的注意力导向一种奇异的事实,它乃是艺术中许多重要谜团之一,我建议把它叫做距离的内在矛盾”[58]。布洛的“心理距离”说的核心是要求以不涉及利害关系的态度观赏和创造审美对象。它的这一理论是以英国经验的美学家博克的美学理论为渊源的。博克说:“如果危险或痛苦太紧迫,它们就不能产生任何愉快,而只是可恐怖,但如果处在某种距离之外,或是受到某种缓和,危险和痛苦也可以变成愉快的。”[59]博克在这里已经提示了距离对崇高感的形成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只是他没有系统分析心理距离这一美学问题。布洛以心理距离为中心,建立起了他的美学理论。但他的这一理论实质不过是康德“审美利害关系”理论的变异,同时夹杂了一些心理学美学的成份。他过分强调了审美的利害的关系,夸大了距离的作用,忽视了审美对象本身所具有的审美的特性,因而不能不说它的这一理论具有相当的片面性。但是,布洛的心理距离说进一步发展了康德的“审美无利害关系”理论,拓展了美学的研究事业,为现代审美心理学的建立打下了坚实基础。
四、情感距离
情感距离是指主体在进行审美活动中,必须与日常生活的情感保持一定的距离,即审美情感与日常生活情感之间的距离。只有这样,主体才能够进入自由的审美状态。日常生活情感包括快感、实践感、道德感、理智感等。主体在审美经验中得到的这种自由的愉悦,称为审美情感,审美情感是日常生活情感的一种“过滤”、“剪裁”,因而审美情感与日常生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是审美情感具有愉悦性和超越性的特点,审美情感超越了日常生活情感的束缚使审美主体得到自由的愉悦,进入审美的境界。所以审美情感距离的存在是审美经验存在的必不可缺的条件。否则,主体在审美活动中,由于日常生活情感的渗入,主体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快感,而非美感。因而在审美活动中,主体与日常生活的情感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客观存在的。
当代美国符号论美学的代表人物苏珊·朗格强烈反对艺术的自我表现说,因为这一理论容易把艺术创作看作是个人私人的感情的任意发泄。他认为艺术表现的不是个人感情的外在特征,而是艺术家所理解的人类的普遍的感情。这种感情不应该是个人粗俗的情感,而是经过艺术家审美体验的与一般日常生活情感有一定距离的审美情感。审美情感与日常生活情感保持一定距离是审美情感距离问题的一个方面。但是,问题的另一方面却是又不能使我们摆脱日常情感,因为日常生活情感是审美情感的基础,审美情感是日常生活情感的形式化、秩序化。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日常生活情感还起着一定的作用。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造活动中,他的创作源泉还是来源于他的日常生活情感,只不过他对这种创作情感进行了过滤而已。如果艺术家不把日常生活情感进行艺术化处理,只是一味求真,这样的距离就会太近,使作品成为“庸俗的自然主义”,“令人恶心”,“毫无情趣”。但是,如果艺术家在创作中不考虑日常生活情感,胡编乱造,这样由于距离太远,使人产生一种空中楼阁的感觉。因此,所谓距离,就是指人们在审美活动中,即不要与日常生活中的情感贴得太近,也不要离得太远,而应该保持在一定的“距离极限”上。
审美距离在审美经验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它唤起了审美的情感,区分了审美情感与日常生活情感之间的距离,使审美主体摆脱日常生活情感的困扰而进入自由的情感愉悦之中。它是审美经验出现的一个必不可缺少的条件。
“距离”问题在审美经验中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西方美学家对此有相当丰富的探讨,得出了许多重要的结论。通过对上面四种距离在审美经验中作用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第一,审美距离是审美经验出现的前提条件;第二,审美距离决定着审美对象的产生;第三,审美距离唤起主体的审美能力。主体审美能力的强弱与主体对“距离”尺度的把握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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