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孔子论学习
上文已经言明,孔子通过展现两个世界的差异性,揭示了“人的世界”,并且揭示“人的世界”亦即“人道”的内涵实即仁义礼智信;又言明情欲虽属人所有,但它却不属人道。则人如何克服情欲,正确地认识、体会人生之大道,正确地行走于“人道”,而非物道、兽道,便成为孔子的核心问题。换言之,此处实乃“人之成为人”,而不是滑向禽兽的问题。此即孔子的“仁”说。
人生是一个“流”,人永远行走在道上,此即历史。历史一派天然,诚实地向人们展示自己的一切。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默认运行,从不宣示什么。但人人知道春夏秋冬的交替,根实叶茂所透露的信息,以及智愚忠奸者的命运与是非。周公生之世备受僭位谣言之中伤,王莽生之世却有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但历史总是将一切究竟展示出来。天道(人道)是个“诚”,是个诚实的仁义礼智信。人本属这生生之流的一点一滴,故人生命之本质亦应自觉到其“本属(天)”的性质,以忠实于这浑灏流转,亦即忠实地体现为仁义礼智信。所以仁义礼智信等并非外在于人的客观教条,而就在人的一言一行中。“我欲仁,斯仁至矣。”以孝敬的态度对待父母,以诚信的态度对待朋友,当这一切是发自于内心,而不是某种手段时,“仁”不就在其中么!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攻火,期已久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之,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论语·阳货》)
以今日工具主义、科学主义之眼光观,则宰我或许更值得肯定。但三年之丧乃“天下之通丧”,乃人心所同然者,故而属于纯粹至善。此处并无关涉于价值判断,因为人心恰恰是一切价值论之基础。宰我未体会到此点,而以实用眼光衡量之。孔子此处之要害却在于,人对自身所处的文化、制度(人道)应该采取“诚实”的态度(以此获得心安);告诫人万莫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从而逸出“人道”,成为一个“异物”。西人海德格尔正是以Dasein与Sein一对概念清晰地揭示出人与人道、亦即历史之内在关系。人应该自觉到自己只不过是这生生之Sein之Dasein:人不只是个Sein,还是个活在“Da”中的“Sein”。人之所作所为,其实只是Sein的此一时彼一时的“偶然”显现罢了。所以人如果不欲成为Sein之流的某个“意外”,而被抛出其运行轨道,首先应做的,便是用心去体会这生命之洪流,而不是急于用自己的眼光对它指指点点,以获得一个实在的安顿处。孔子强调人应克己以复于礼,亦即节制个体主观情欲,培养自己对“人道”的自觉意识,从而仁义礼智便既非外在“天”的绝对命令,亦非人为(基于某个人、集团的个人意志)制定的纪律条文,而是人自身内在(中,心)情感(区别于主观情欲,因为后者并非内在于人道或历史,而仍属被动物化的外在)的自然体现。所以,孔子以孝悌作为仁之根本,正是欲人在此处体会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不堕于世俗教条训练成的“伪善”。所以“忠恕”成为他一以贯之之“道”,亦正在强调人对他人的认识须以对自己的认识为基础,从而以对待自己的态度来对待别人。对鬼神的态度也是如此。“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表明,鬼神虽然属于异于人的另一个世界,但人却应以诚实的情感、态度交通之,而不是出于私心的“媚神”。孔子病,子路为之祈祷于天地神祗。孔子曰:“丘之祷久矣。”(《论语·述而》)孔颖达注曰:“孔子素行,合于神明,故曰‘丘之祷久矣。’”刘宝楠《论语正义》在此条下又引《困学纪闻》载《太平预览》所引《庄子》篇中一则:“孔子病,子贡出卜。孔子曰:‘子待也。吾坐席不敢先,居处若斋,食饮若祭,吾卜之久矣’。”(刘本,第283页。按,现行《庄子》书无此条)“媚神”出于求福免灾的功利心思,鬼神客观上沦为手段而与人“离异”于道上。天既赋人以形、以心,使人居于“生世,人世”,而非“死世,鬼世”,则人本应以“人心”或曰以“人的方式”而非禽兽或物的方式交接之,才可能是人与鬼、生与死进行沟通的合宜途径。“未知生,焉知死”以及“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正表示人须以“人的方式”、“生的方式”去对待于鬼神。⑩凡此均在阐明人—神,人—我之交接处、贯通处,正在于人亲身体会出的真实感受。这个贯通人—神、人—我的真感,因此而没有一丝一毫“私人”(“小我”,“我的身体”)的成分,但它却是每个人身心的全副感受——人难道对自我也能表现出“自私”(私人身体)吗?这种真感,正是《易传》所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却又“感而遂通,一致百虑”的“易感”,亦即后来孟子所阐发的“前圣后圣其揆一也”的“共通感”。由此,孔子释“仁”为爱人,但又严格区分于“乡愿”;孟子更直接地表述“仁”为“人”以及“人道”,均表明人安身立命,或曰真实地、正确地行走在“大道”上的最终根据即在此无私亲切的“心”。由此,人心(仁)挺立为核心观念,一个全新的儒学出现了。
所以,一个人欲正确地行走在大道上,从而获得一个本真的生存状态,其着手处便应该是用心体会自己这种内在情感,体会自己的“善”。此亦即过“直”的生活,而非“罔”的生活。(《论语·雍也》)比如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虽然也许可能违反“道德规范”(此道德规范实乃此心之“迹”,之“写照”,而不是“此心”本身),却是人伦关系的真实体现,反而是真正的道德(此指形而上意义上的)(《论语·子路》)。又比如遇到有人向自己借盐,若是没有,却去向邻居转借以成全别人。这看起来是急人所难,做了一件好事,但却未免有点“虚伪”(此在“中性”词义上用,以凸现此处道德之形而上意义),拘泥于“迹”,“逸出”了生生常道,不太健康,不能久远。(《论语·公冶长》)因而真正的“礼”就是生活日用之理。
但对这平平常常的理(礼)之发现,仍须学习才可得。此处所谓学习当然并非主要指在课堂上吸取实用知识,而是增长人生经验。换言之,以生活为师,学习生活。孔子尝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扣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以虚心态度应于人事而扣其两端地推根究底,就是学习。所以里仁为美。所以孔子强调与仁人志士相交往。即使不得中行而与之,退而求其次于狂狷之士,也应有所得。(《论语·子路》)孔子一生而又“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由此,学习才会成为生命自身之活动,而非攫取利益的实用手段。孔子自己因而对教学弟子亦有严正取舍:“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只有当学生发自内心地有所求、有所感时,才可予以指点,因为此时你是在指引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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