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中和四书之三第三书云:
前书所扣,正恐未得端的,所以求正。兹辱诲喻,尚有认为两物之蔽。深所欲闻,幸甚幸甚。当时乍见此理,言之唯恐不亲切分明,故有指东画西、张皇走作之态。自今观之,只一念间已具此体用,发者方往而未发者方来,了无间断隔截处,夫岂别有物可指而名之哉?然天理无穷,而人之所见有远近深浅之不一,不审如此见得,又果无差否?更望一言垂教,幸幸。
所论龟山中庸可疑处,鄙意近亦谓然。又如所谓“学者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验之,则中之体自见”,亦未为尽善。大抵此事浑然无分段时节先后之可言,今著一时字、一际字,便是病痛。当时只云寂然不动之体,又不知如何?
《语录》亦尝疑一处说“存养于未发之时”一句,及问者谓当中之时耳目无所见闻,而答语殊不痛快,不知左右所疑是此处否?更望指诲也。
向见所著中论有云:“未发之前心妙乎性,即发则性行乎心之用矣。”于此窃亦有疑。盖性无时不行乎心之用,但不妨常有未行乎用之性耳。今下一“前”字,亦微有前后隔截气象。如何如何?熟玩《中庸》,只消著一未字,便是活处,此岂有一息停住时耶?只是来得无穷,便常有个未发底耳,若无此物,则天命有已时,生物有尽处,气化断绝,有古无今,久矣!此所谓天下之大本,若不真的见得,亦无揣摸处也。
按如前述,此书当为承南轩关于第一书之疑问而作答。试分疏之:
(1)首段实乃认可南轩关于第一书中所论“尚有认为两物之蔽”,于未发—已发又有所阐述。乍一观之,关于未发—已发之理解,此书与第一书无大不同,但细体会之,恐已有变化。不然,朱子不会以南轩所指而有“深所欲闻,幸甚幸甚”之由衷语。南轩原书已不可考,但观此书所引南轩未发—已发之旨,确乃不同于朱子前书所谓“未发之前心妙乎性,既发则性行乎心之用矣”,确已属在心上言未发—已发(但应属以心言性,而不是在心上界分未发—已发)。如此,性、心,未发、已发仍属浑然一体的体用关系;亦即朱子所谓“只一念间已具此体用”矣。朱子此说实已在以心来说未发—已发了。
细观第一书,似是在性上论心,而分体用者。“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乃指天道运行,其流行于人处即是赋予其天性(本分,本性),此性之与物交接而生善端,即心(本心)。性乃人之妙乎天处,为未发;心乃情之妙乎性处,为已发。二者浑然一体,体用无间。但顺此而下,已发纯是本心,应接于事亦为“感之而通”,成为良心。则第一书中功夫论一节(第四段)恐应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了。但朱子又有“物欲之私”云云,恐有“认为两物”之弊。不知如此解释,是否合乎原义。但朱子确已是自觉不自觉地在以心来说未发—已发了。
又,窃恐以为,朱子此处之心(他称作“念”)恐仍属“本心”。就“本心”言,无所谓方往方来之事,它当下即是心—物之浑然,并无前后隔截,故亦无一来一往。正如钱穆先生所言,未发—已发本为内外,此处说为前后,恐即念念相续,永不停住义。如此恐亦属“气化流行”义,而非“本心发用”义了。但“一念间已具此体用”透露此心仍即本心,只是朱子表述恐不莹;也不妨理解为描述语。其二,所谓“天理无穷,而人之见有远近深浅之不一”,乃是讲察识“本心”,故有远近深浅之论。故而此中实亦“透露出一难解决之问题,即所谓天理虽无穷,而人之所见,有远近深浅之不一也。试问于此念念迁革,不稍停住之时,又如何必使其常和天理相合而一一无失乎”。此实已蕴涵“中和新说”之问题而显为前兆了。
又南轩此时之于心上言未发—已发,恐仍是在体用关系之意义上;而朱子中和新说则不必是。后文再详论之。
(2)第二段对龟山之批评应是承上段“浑然一体”之论而来。其实龟山所谓“学者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验之,则中之体自见”一句,就功夫论而言,恐亦可成立,前文论延平一节已有交代。即如将其看做孟子“思”之功夫,则静坐中收拾精神,摒斥私欲之胜,体验于心物交接时心本来的“样态”,则中之体或可把握之。但朱子此时显然不是从功夫论,而是从本体论角度对其作出评价。由此,因为一念之间已具此体用,故而不可以“时间”(经验的)上的分际来界分未发—已发,而且如果是在“念”上言,则已是在“事”上言。亦可说是在喜怒哀乐上言未发—已发(体—用关系)了。总之,本段实与首段相同,透露已经接受南轩的影响,而在心上言未发已发了(此应亦属“以心言性”,而非如“新说”在“心”上界分二者)。但仍将二者界定为体用关系,亦即此一念之动乃是本心之发用。因而可以说,此第三书乃是一个新的气象,表明对未发—已发之认识,一则已转移至“心”上说,二则已意识到人与人之差异对“察识本心”之影响了。
(3)本书末段颇费思量,此处试作解读。
其一,朱子对南轩的批评,尤费解。南轩本意,如上述,乃以心言未发已发。“未发之前,心妙乎性”,乃指此时心不与外物接触而只是人性之本分;或如牟宗三先生所谓“心内敛于性体而与性体之自存同其自存”(《心体与性体》下册,第83页)。严格讲,未发时,并无所谓心(此是在性—心体用意义上理解之,而非朱子中和新说意义上的),因为心只在发用处才存在。只不过人是“确知”(根据别人经验,所得来的知识)自己有心的,而且“确知”此心之“有”(存在)乃属本性所决定;故而就可以将尚不“存在”(不发用时)的“心”理解为“内敛收摄”于性之中了。此“内敛,收摄”实亦为比喻的说法,“心”只是存在、显现、发用,不存在“内敛”义。南轩此句只是表明,心乃人本性所具。“既发则性行乎心之用”,应即说本心之发用,乃是天命流行而显现、贞定于“人”处,故此时人之日用践履(亦即心之发用)实乃天道流行之体现。此乃性心体用不二之义。南轩之义颇是清晰,朱子因一个“前”字,而断其有前后隔截气象,颇难解。他的解释是,虽然性无时不行乎心之用,“但不妨常有未行乎用之性耳”。大概以为性乃一方往方来、永不停息之流行物,故著一“前”字恐有截断众流之嫌,但“天命流行”、於穆不已并非经验时间义上的无穷无尽;而“性”既为天命定给人(还有物)之本分,只能体现在人身上,亦即体现于人心之发用处。离却人则无所谓性之存在(有),所谓心性本不二。因而所谓“有未行乎用之性”则无下落;如果脱离用(心)而硬执其为一物,则恐有现代形上学之义,不是“心性体用不二”义了。
朱子所谓“只是来得无穷,便常有个未发底耳,若无此物,则天命有已时,生物有尽处,气化断绝,有古无今”云云,仍属将“天命流行”理解为经验时间中的无限流动,僵执其为一物。此处其实又是就“天道流行”处讲未发—已发,与前书以性—心为体用不二之未发—已发不合。前面论延平一节曾引《答问》辛巳二月二十四日书,延平彼时即对朱子于天道流行上分未发—已发提出疑问,主张应就人(性,心)而非“天”言未发—已发。显然此处朱子又属此路数。宜乎牟宗三先生以为朱子于此明道一系“心即性”之义理,终不能相宜而时有偏离耳。
总之,此书表明朱子已开始以心说性,在心上说未发、已发(同于孟子,心乃“本心”);但尚非如“中和新说”之在心上界分未发已发(“新说”之心,乃是血气之心)。此时朱子仍是将未发置于“性”甚或“天命流行”义上说。就此前三书而言,如第一书、第二书均明确表示性为未发,心为已发;但此第三书,首段言“只一念间已具此体用”,尚可理解为性—心体用关系;而末段“但不妨常有未行乎用之性耳”,则表明心、性已有脱落迹象;而“只是来得无穷,便常有个未发底耳,若无此物,则天命有已时,生物有尽处,气化断绝,有古无今”云云,一方面表明“未发”又被置于“天命流行”义上来理解;另一方面,他所理解的“天命流行”却又不是“於穆不已”之天道生生,而是经验时间中的气化流行,所以才有所谓“断绝”、“尽处”等说。凡此,几种意思混杂一处,颇费解,窃以为恐仍有“指东画西,张皇走作”之弊。后来朱子自注“此书尤乖戾”,恐不仅指相对于“新说”而言,于未发、已发之命名不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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