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察识与涵养
与逆觉和顺取紧密相关的,是察识与涵养。从表面上看,这是讲道德实践孰先孰后的顺序,其实是何者为道德实践的本质问题。牟宗三论察识说:
察识是就其当下呈露之端倪而体证其本体。此义是在表示:(一)良心本体并非一空悬之抽象概念,而实是一真实之呈现,如此,则肯定人人皆有此本体方有道德实践上之实义。(二)就其当下呈露之端倪而体证之,此示本心不假外求,当下即是。(三)此当下呈露之端倪何以知其即是本心之端倪?焉知不是私欲之端倪?曰:即由孟子所说“非要誉于乡党,非纳交于孺子之父母,非恶其声而然”,而知其为本心之端倪,而知此时即为本心之发见,即,由其“不为任何别的目的而单只是心之不容已,义理之当然”之纯净性而知其为本心之端倪,为本心之发见。若无法肯认此本心,则真正之道德行为即不可能。(四)此一逆觉之工夫当下即判开感性界与超感性界而直指超越之本心,此则决不容含糊者。
《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126—127页,8/103—104
所谓察识即是顺着当下呈现的端倪而体证自己的良心本体。具体分为四义:第一,良心本体是真实,第二,良心本体可以呈现,第三,所呈现的一定是良心本体,而不是其他,第四,察识即是逆觉,由逆觉直接从感性界达至超感性界。
察识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这就是观,即所谓“观过之仁”的“观”。牟宗三写道:
观不只是一冷冷然之旁观,而且在观之中即有一种不安之感,故云“善端已萌”。若只是冷冷然之旁观,则无所谓“善端已萌”也。不安之感有一种化除之力量,若只是冷冷然之观,则无所谓有化除之力量也。因此在“观”时所呈现之心之不安之感,吾人即名曰超越的、道德的本心。“超越”者言其超越乎被观之习心以上而驾临之也。“道德”者言其有化除之力量而期于消除此过失也。观时所呈现之心如此,则过心之过即是要被消除被转化者,无所谓“不舍此过而别以一心观之”也。
《心体与性体》,第三册,第314页,7/347
有两种不同的观,一种是观察之观,如平时所说的认识观察,另一种是反身之观,如胡广仲所解说的“观过知仁”。“观过知仁”之说源于孔子,原句不一定是指逆觉,但牟宗三认为,后儒将其引申为逆觉也不一定不为孔子原意所包含。如果人们真的进行道德实践,必然要观于内心,识于内心,明道“须先识仁”、五峰“先识仁之体”均是此义。而观于内心的观不可能只是一冷冷之旁观,在观中即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怦然心动,知偏失之过患而期化除之,知物欲之堕落而期拯救之。这就是观字所包含的真实意义。
朱子不解此意,不知逆觉,进而提出仁包含智的说法,将察识完全推出去变成外向性的认知,牟宗三于此批评道:
觉是“恻然有所觉”之觉,是不安不忍之觉,是道德真情之觉,是寂感一如之觉,是仁心之恻然之事,而非智之事,是相当于“feeling”,而非“perception”之意。(当然仁心恻然不昧,是非在前自能明之。)今朱子以智之事解之,而谓“心有知觉,可以见仁之包乎智,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此则差谬太甚。以朱子之明,何至如此之乖违!不麻木而恻然有所觉正是仁体所以得名之实。今乃一见“觉”字,便向“知觉运用”之知觉处想,不知觉有道德真情寂感一如之觉与认知的知觉运用之觉之不同,遂只准于智字言觉,不准于仁心言觉矣。此驳最为悖理,其非甚显,不必多言。
《心体与性体》,第三册,第251页,7/279
儒家所说恻然有所觉是不安不忍之觉,而不是认知之觉,即相当于英语中的“feeling”,而非“perception”。朱子却以智解之,认为仁包含智,将察识之逆觉完全排斥出去,一见觉字,便向知觉处想。牟宗三批评其谬误太甚,最为悖理,并说“以朱子之明,何至如此之乖违”,用词甚为严厉激烈。
接下来看涵养。牟宗三在讨论五峰思想的时候多次谈到涵养问题,如下面一段:
五峰此处言察养虽就情与气说,然察识涵养之所施,实积极地亦在本心仁体也,不徒在形而下的无色之情与气也。察养于情之未流,气之未动,实异质地越至本心仁体而察养之也。就本心仁体说,察是先识仁之体,是察识此本心,是逆觉此仁体,察识同于逆觉;养亦是存养此本心仁体。是则察养惟施于本心仁体也。不是单察养那未流之情、未动之气之自身也。工夫施于体,而收其果实于情流之中节,气动之不悖,是即为察而养之于未流未动矣。若不以体为标准,单察养情与气之自身,难有果实也。
《心体与性体》,第二册,第444页,6/461
涵养即是养护,词义不难理解,难在涵养的对象与先后次序。牟宗三引五峰之意指出,讲涵养不能离开察识,察识是察识本心仁体,察识到本心仁体之后,再对本心仁体进行养护,而不是察养那未流之情,未动之气。从这个意义上说,察识与涵养有先后次序之分,首先是察识,然后是涵养,涵养是在察识本心仁体的基础上,对本心仁体的养护,没有察识就谈不上涵养。
然而,伊川、朱子的看法与此不同:
盖朱子所谓涵养是空头的,并无察识体证之意在内,而《中庸》之言慎独则正是在不睹不闻之中自觉地要面对森然之性体而体证之。“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正是虽在不睹不闻,喜怒哀乐未发,而无有可观可察之时,仍然昭然若揭,屹立于吾人之面前,而有可体可验之气象,此即在戒惧涵养之中而有一种察识体证之工夫在,此即是本体论的体证,即隔离中的超越的体证。此即“先识仁之体”之先察识之义也。此即非空头的涵养。而所体证的性体即是本心,决非心性平行,心为中性的实然的心,而性只是理也。“殊不知未感物时,若无主宰,则亦不能安其静”。此义亦不错。但朱子所说之“主宰”,却只是空头的涵养之外部的主宰,即外部的涵养工夫为主宰,而不是所体证的实体之内部的主宰,即不是内部的性体本心之实体自身为主宰。此非《中庸》慎独之意也。
《心体与性体》,第三册,第183页,7/204—205
伊川、朱子并没有孟子、象山所说的本心之义,察识只是外向的认知,不是内向的逆觉,所以涵养也不是涵养自己的本心,而是涵养实然而自然之心气,也就是涵养人们的敬心,使之常常收敛凝聚而不散乱。如此说来,伊川、朱子所谓的涵养是空头的,并不是涵养本心仁体,缺乏道德本心的主宰。
牟宗三进一步认为,朱子之所以有此看法,一个重要原因,是将教育程序与本质程序混而为一了:
习学程序,任何人不能废。然谓孔、孟之教即尽于此则非是。《论》、《孟》、《学》、《庸》之所说皆有其习学程序中自觉地作道德实践之转进。后人取法孔、孟,就其所说而了解内圣之学之途径自不能止于教育程序为已足。朱子欲使人只应限于教育程序之“顺取”,而不准人言“逆觉”,显混教育程序与本质程序而为一,而不知其有差别,故终于与孔、孟精神不能相应也。夫芸芸之徒之蹈虚与恍惚,固不能免,然不能因此流弊而即堵绝“逆觉”之途径。此须疏导而会通,而不能堵塞也。朱子于此起无谓之忌讳,见静坐以验未发气象,即由静而起忌讳,见“须先识仁之体”,即由逆觉而起忌讳,凡由此所生之言论姿态,彼皆一律视为禅,或甚至视为“险怪悬绝之言”,而不知其尚有内圣之学上之本质的意义,故终于只停于静涵静摄之系统而与《论语》、《孟子》、《中庸》、《易传》之纵贯系统相乖违也。
《心体与性体》,第三册,第191—192页,7/214
教育程序又称习学程序,指的是学习教育过程。本质程序又称成德程序,指的是成就道德的过程。学问思辨力行,铢积丝累,分寸跻攀,这是教育程序问题,是顺取。反身逆觉,识得本心之体,依此而行,成就道德,这是本质程序,是逆觉。这两个程序是不能混淆的。朱子见到静坐以验未发气象,即由静坐而起忌讳,见“须先识仁之体”,即由逆觉而起忌讳,一律视之为禅而驳斥之,正是将教育程序与本质程序等同为一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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