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反智的当代意义
在谈论老子“反智”思想的当代意义之前,我们还是先来看一段老子关于“反智”的言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老子·五十六章》)意即:智者不多言,言者未必智。塞住窍穴,关闭锋芒,超脱纠纷,敛和光耀,混同尘世,这就是玄妙同一。这样就不分亲,不分疏;不分利,不分害;不分贵,不分贱。所以就为天下所尊重。在此处,我们看到,老子所主张的“知者不言”正好与当前的信息社会相反,而老子所描述的“玄同”境界,也与当今社会在各个领域都讲究清晰、理性、利害相反。老子的“反智”主张、“玄同”境界在当代是否真的还有意义呢?回答应当也必然是肯定的。
我们知道,老子的“反智”主要是反对将一种具体的、特定的理论知识无限延伸、涵盖所有,从而违反了“大道”、违背了“自然”的做法,他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理性”所具有的局限性。而到了今天,老子所反对的那种“智”穿上了“科学技术”的外衣,并且已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然而,正如我们常说的,科学技术是把双刃剑,它同时也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威胁。正如刘笑敢先生所说:“这种方法(现代科学方法)为人类带来莫大的利益,从石块、木棒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从火枪大炮到飞机坦克,从火箭导弹到原子弹、氢弹,人类科学技术之进步的速度实在是越来越快,难以预料、难以形容,前景无限。然而,人类是否因此更幸福、更安全了呢?”“科学技术为制造更大规模的杀伤武器创造了条件,而这种武器就是引发更多仇恨的导火索和进行报复的最好工具,也是人类社会更加不安定、不安全的原因。先进的杀伤武器逼出了先进的防卫武器,先进的防卫武器又催生了更先进的进攻性武器,后者又引出更有效的防卫武器,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构成了人类社会无止无休的竞争循环。作为竞争中的一方,我们当然会为自己的每一个进步而高兴,也必然会为对方的进步而担忧。然而,人类社会是否应该永远陷于这种无休止的竞争和循环呢?”
紧接着,刘笑敢先生便精辟地指出了老子思想的敏锐与深度:“道家的创始人(老子)早在这些问题如此恶化之前就看到了问题所在,因此提倡‘玄同’的境界。所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就是希望从根本上消除人类社会矛盾冲突的根源,超脱‘亲、疏’、‘利、害’、‘贵、贱’的对立与区别。当然,这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不明事理的阿Q精神。阿Q何曾想到宇宙、社会、人生的根本问题?所谓‘玄同’不是不辨是非,而是在对‘是、非’、‘亲、疏’、‘利、害’、‘贵、贱’等等人类社会为之奋斗与争斗的价值观念进行了深入分析与观察之后的更高的认识境界和价值境界。这种境界不能单纯靠语言来传达,而有赖于有心人、有志者的耐心体会与品味。要之,‘玄同之境’是在看到‘分辨之智’无能为力之后的更高阶段,而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阶段。‘玄同之境’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分辨之智’的局限,帮助我们超越世俗的竞争、对抗和报复,使人类有可能避免或减少由自身制造的危机和不幸。”[7]
正是因为老子能够以一种全局性、长远性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禀有一种深邃的宇宙关怀,才使得其“反智”主张穿越两千余年的时光隧道而仍然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有所助益。在上文的论述中,我们看到,老子的“反智”对于我们思考现时代的科学知识、科学世界的局限性有着极大的启发意义,而这种思考,甚至也在现代西方哲学界产生了共鸣。
比如20世纪西方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现象学运动的鼻祖胡塞尔,就曾提出“生活世界”的概念,以区别于“科学世界”。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是我们最原初的感性世界,也即是老子所描述的合于“自然”、合于“道”的世界,正是它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有效性。而“科学世界”则是被人类的理智安排过了的非原初的世界,从伽利略用数学模型来描述这个世界开始,“科学世界”便一步步建立起来了,它逐步使人们生活在“科学技术”的“安排”中,从而使人类丧失了原初的、自然的“生活世界”,并且使人的自然本性也受到了遮蔽。在胡塞尔看来,在“科学世界”中,人们可以通过科学知识更好地控制自然,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人类生活的“机械性”,使人们失去了个性;这是因为,“科学世界”将一切事物都按照量化的标准进行考量,从而降低了人们对美学的、伦理学的、道德的因素的敏感性。并且,在“科学世界”中,由于一切都按照因果律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事物反而失去了它们的原初面貌。因此,胡塞尔认为现代哲学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要使人们对“科学世界”进行反思,警惕“科学世界”对人性本身所造成的伤害,从而返回到那个原初的、真正能够使人得到幸福的“生活世界”。
我们可以看到,胡塞尔的这一致思过程其实在两千多年前的老子心中早已有过,老子曾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十四章》)意即:把握着自古存在的“道”,来驾驭现实的物相,能够认识原始事物的本原,这就叫做“道”的纲纪。与胡塞尔一样,老子也提醒人们要时时刻刻地把握万事万物的最原初、最自然的一面,不要被现实的物相所迷惑,不要被经过片段性的知识安排过了的事物表象所迷惑。正所谓“为道日损”,只有将这些矫揉造作的事物表象看透了,不再抱着一种“为学”的态度、也即增益知识的态度来看待这个世界时,人才能返回到自己最原初的质朴状态,才能够不被科学世界光怪陆离的假象所迷惑,才能够快快乐乐、无所忧虑地生活,这也即是老子所说的“绝学无忧”在当代世界的深刻内涵。
综上所述,老子的反智主义倾向是与其“道法自然”的天道观与形上智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反智的提出乃是基于一种强烈的宇宙关怀,基于一种全局性、长远性的宏阔眼光,基于一种深邃的形上智慧。老子所反之“智”,主要是指片段性的知识、机巧乃至阴谋诡计,这些“智”要么与人的私欲纠缠在一起,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的渊薮;要么与人的自以为是之心纠结在一起,成为遮蔽大道的障累。老子之“弃智”、“绝学”,最终是为了追寻大“道”,为了使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处于一种自然和谐的最佳状态。也许老子反智的努力无法阻止人们智性的无限膨胀,但即使在科学知识高度发达的今天,它仍然在时时警醒着人们智性的有限性,吸引着人们不时地回望人类原初所具有的那片纯净质朴的精神家园,彰显着其深刻的现代意义。
【注释】
[1]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第306—307页。
[2]刘笑敢:《老子古今》,第522页。
[3]陈鼓应、白奚:《老子评传》,第141页。
[4]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页。
[5]冯友兰:《新理学》,载《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冯友兰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03—205页。
[6]“规”,圆规,“矩”,方尺。“准”是指测量平面的水准器,“绳”是指测量垂直的墨线。
[7]刘笑敢:《老子古今》,第550—5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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