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献章的诗学
陈献章学宗自然,以自得为真受用处,不喜传注,而独钟情于诗。他的弟子湛若水说:“白沙先生无著作也,著作之意寓于诗也。是故道德之精,必于诗焉发之。”(《诗教解原序》,《陈献章集》第699页)他的族人陈炎宗也说:“白沙先生以道鸣天下,不著书,独好为诗。诗即先生之心法也,即先生所以为教也。”(《重刻诗教解序》,《陈献章集》第700页)陈献章的诗现存二千多首,他在世时,已有部分诗刻印流传。他的诗有四言诗、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及排律、绝句等,其中尤以五言古诗最为精绝。明代文士王世祯曾论陈献章诗文说:“公甫诗不入法,文不入体,义皆不入题。而其妙处,有超出法与体与题之外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白沙集提要》,《陈献章集》第918页)黄淳说:“先生之学,心学也。先生心学之所流注者,在诗文。善读者可想见其胸襟、濂洛造诣。否则等糟粕耳。”(《重刻白沙子序》,《陈献章集》第903页)这些评论都是对陈献章的诗学的真知灼见。
陈献章的诗虽多,论诗之处却不多。其论诗,莫详于《次王半山韵诗跋》一文,其中说:
作诗当雅健第一,忌俗与弱。予尝爱看子美、后山等诗,盖喜其雅健也。若论道理,随人深浅,但须笔下发得精神,可一唱三叹,闻者便自鼓舞,方是到也。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大概如此。中间句格声律,更一一洗涤平日习气,焕然一新。所谓濯去旧见,以来新意,做诗亦正用得着也。(《陈献章集》第72页)
从这段较为完整的论说中我们可以看出,陈献章作诗,首重气概。诗之气概,如人之气质。陈献章的诗以雅健为气概。他的诗,意境皆挺拔高爽,极少萎靡阘茸之气。即使病中所吟,枕上偶成,亦皆瘦硬爽朗。这或与其性情有关。陈献章弟子张翊所做《行状》说他“身长八尺,目光如星,左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音吐清圆,大类中州产。尝戴方山巾逍遥林下,望之若神仙中人也”(《陈献章集》第868页)。陈献章除短时期游学京师,一生皆在林下,以诗酒自娱,极少官场应酬之作。他的诗一洗肥腴、圆滑、套括、宫丽之气,大多清新可观。诗中不避俗字,但整个诗并不理俗。少许俗字反增全诗自然气概。他的诗喜炼字,这一点似杜甫,读他的诗使人如见崖畔奇松,溪边修竹,野老藜杖,石甬柴门,绝少艳丽感。陈献章亦重雅,其雅寓于健字中。其意境雅而诗概健。雅和健在他的诗中融合为一。陈献章学贵自然,自然中包含雅和健两个方面。义理之融液可言其雅,操存之洒落可言其健。一般说,雅与健这两个美学范畴容易形成相反的风格特征。雅,往往格调清高,书卷气盎然纸上;健,则有疾风烈火、边塞戎马之概。雅健正是陈献章心学特质的美学概括。世或见其雅而遗其健,见其自然而忘其操存,均失陈献章为学宗旨。
陈献章认为,道理须发为性情,他并非一概反对寓教于诗,但他认为,道理须用形象情感,不可直说义理。直说义理便堕宋人坑堑。他说:
大抵论诗当论性情,论性情先论风韵,无风韵则无诗矣。今之言诗者异于是,篇章成即谓之诗,风韵不知,甚可笑也。情性好,风韵自好;性情不真,亦难强说。(《与王提举》,《陈献章集》第203页)
在陈献章看来,诗的本体,便是性情。诗最胜场处在抒写性情,用形象寄寓情感和意义。诗的美感的产生,在于把人带入一种情境,一种意绪,使欣赏者所具有的情怀与诗所抒写者契合,产生共鸣。诗非不可言理,但切忌议论,必须使理变为情,只有性情才能感动人。道理也能打动人,也能使听者产生共鸣,但它不是靠形象,不是靠意境。好发议论,以义理代表性情,这是宋诗的艺术感染力总体上说不如唐诗的一个重要原因,陈献章斥为“宋头巾”。陈献章称赞杜甫的诗好,因为所欲说的道理,都在诗中通过艺术形象表现出来,而诗最好不说理。陈献章虽称赞杜诗,但认为非最上乘,杜诗不如陶渊明诗。他曾有二句诗说:“或疑子美圣,不若陶潜淡。”(《示李孔修近诗》,《陈献章集》第765页)诗圣杜甫的诗神妙、用功锻炼,究竟不若陶渊明诗冲淡、自然天成。从这里可以看出陈献章的美学趋向,亦可说明,在诗人陈献章的学术中,知情意是统一的,这种统一以一种自然的、不落痕迹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陈献章诗所追求的艺术特色。他的“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在诗中便是不见安排之迹:不仅义理以形象表出不见安排之迹,即诗句本身也不见安排之迹,从心中自然流出。他尝说:
古之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于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与张廷实》九,《陈献章集》第163页)
诗之工,诗之衰也。言,心之声也。……声之不一,情之变也。率吾情盎然出之,无适不可。有意乎人之赞毁,则《子虚》、《长杨》,饰巧夸富,媚人耳目,若俳优然,非诗之教也。(《认真子诗集序》,《陈献章集》第5页)
他论诗,以自然天成、无斧凿之痕为高。这是他的自然宗旨在诗的美学风格上的表现。
陈献章不主张以义理入诗,甚至也不主张人为地制造形象来传达某种道理。这一点为他的大弟子湛若水所反对。湛若水性情较陈献章沉潜,他认为陈献章重自然而轻人为,情盛而理弱。他想纠正这一点。他选择陈献章各时期所做古体诗一百六十余首,逐一为之讲解,名《白沙子古诗教解》。湛若水所选之诗,皆能表现乃师理学思想者,如《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示湛雨》、《可左言赠佥宪王乐用归瑞昌》、《题吴北麟采芳卷》等,极力造成一种印象:陈献章是儒者,不是道家,更不是禅宗;陈献章之诗为修身明德而作,其中寄寓教化之意。湛若水在《诗教解原序》中劈头就提出:“白沙诗教何为者也?言乎其以诗为教者也。是故道德之精,必于诗焉发之。天下后世得之,因是以传,是为教。”(《陈献章集》第699页)他在所做解说中,将陈献章诗中许多无德教意义的地方引申解说成有德教意义,无义理说教的地方解说成有义理说教。这样做实际上背离了陈献章的诗学。这些解说表露了湛若水的学术意向,不关陈献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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