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道只在此身
罗汝芳的学术以《周易》“生生之谓易”融合《大学》、《中庸》,以生生之仁为宇宙法则,以人为宇宙大道的根本体现,以孝弟慈为此生生法则的具体应用,以浑沉顺适为功夫要领。他自叙其学问根底说:
予自三十登第,六十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贤良,远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近溪子续集》乾编第16页)
在他看来,孔子所谓仁、孟子所谓性善、《中庸》所谓天命之性、《大学》所谓明德亲民,《周易》之“生生不已”就可包括无余。生生之仁统摄宇宙,世间的一切,都是生生之仁的体现。而其中最切近的,莫过于人的生命传衍,而人的赤子状态,最好地体现了这种生生法则。他说:
《中庸》性道,首之天命,故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又曰“圣希天”。天则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也,圣则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者也。故求希圣希天,不寻思自己有甚东西可与他打得对同,不差毫发,却如何希得他?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赤子之心,浑然天理。(《近溪子集》射编第6页)
赤子之心,尚未接受人世间物欲的熏染,其心最直接、最完全地体现了宇宙法则,所以“浑然天理”。赤子出胎,便表现出爱恋母亲。这个爱根即是仁,自觉这个爱根,将之贯彻于人伦日用,便是圣人。他说:
天性之知,原不容昧,但能尽心求之,明觉通透,其机自显而无蔽矣。故圣贤之学,本之赤子之心以为根源,又征诸庶人之心以为日用。(《明儒学案》第771页)
人性的内容,就是天之生生之仁;圣贤之学,即以赤子之心为基础。罗汝芳所体认的天地之道,是蓬勃的宇宙生机;在人心中,便是赤子生来本具的爱根。生机爱根本来为一,天与人非割裂为二。此蓬勃生机,既是宇宙法则,也是人心本体,这是赤子之心的第一方面的内容。第二方面,赤子之心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当下即是,不用假借。因为赤子一任本心,没有成年人那样多的虚假和矫饰,他说:
人初生,则视听言动思浑而为一。人而既长,则视听言动思分而为二。故要存今日既长时的心,须先知原日初生时的心。子观人之初生,目虽能视,而所视只在爹娘哥哥;耳虽能听,而所听只在爹娘哥哥;口虽能啼,手足虽能摸索,而所啼所摸也只在爹娘哥哥。据他认得爹娘哥哥,虽是有个心思,而心思显露,只在耳目视听身口动叫也。于此看心,方见浑然无二之真体,方识纯然至善之天机。(《近溪子集》乐编第10页)
这段话,很能说明罗汝芳的学术宗旨和特点:赤子之心,有无合一。赤子初生,其心直接是天命之性的表现,其耳目视听,只在爱亲敬长,此是“有”;而赤子之爱亲,非由思虑而得,非由积习而能;无功利计度,无外在逼迫;开口即是,不用假借,此是“无”。就是说,赤子良心,表现为一种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当下即是的本能。这是人心未受染污的原始状态。赤子良心是人追求的最高境界。罗汝芳着重提揭的就是赤子之心浑沦顺适、当下即得、自然平常、出于天成这个方面。天命之性已作为一种内在的包蕴,藏于不学不虑的本能中。人能觉知到的,反而是一片虚明澄湛。罗汝芳说:
赤子孩提,欣欣常是欢笑,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及少少长成,心思杂乱,便愁苦难当了。……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会寻转路,憬然有个悟处。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赤子浑解知能,知能本非学虑。至是精神自是体贴,方寸顿觉虚明,天心道脉,信为洁净精微也已。(《近溪子集》乐编第3页)
到赤子状态,精神凝聚,方寸虚明,“有”隐而“无”显。只见其不思而动,不虑而能,不用安排,自然合于事物的律则。罗汝芳常借童子捧茶一类行为来说明赤子之心的自然天成,指示修养应达到的境界:
问:“吾侪或言观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学,或言守静,先生皆未见许,然则谁人方可以言道耶?”曰:“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众皆默然。有顷,一友率尔曰:“岂童子亦能戒慎恐惧耶?”罗子曰:“茶房到此,几层厅事?”对曰:“三层。”曰:“童子过许多门限阶级,不曾打破一个茶瓯。”其友省悟曰:“如此童子果知戒惧,只是日用不知。”罗子难之曰:“他若不是知,如何会捧茶?捧茶又会戒惧?”其友语塞。徐为之解曰:“知有二样。童子日用捧茶是一个知,此则不虑而知,其知属之天也。觉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个知,此则以虑而知,其知属之人也。天之知是顺而出之,人之知却是返而求之。……人能以觉悟之窍而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而纯然无间,方是睿以通微,神明不测也。”(《近溪子集》乐编第12页)
这是说,童子的不虑而知是天然,觉知这种不虑而知然后以修养功夫求与它相应,这是人为。人为应以天然为效法。童子捧茶,穿厅过堂,进退升降,安稳妥帖,不用思虑安排。修养功夫就在于达到这种自然天成,不用安排。罗汝芳与门人的另一段问答说明了这一点:
问:“因戒慎恐惧,不免为吾心宁静之累。”罗子曰:“戒慎恐惧姑置之,今且请言子心之宁静作何状。”其友漫应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虚无物”。罗子谓:“此说汝原来事,与今时心体不切。”诸士子沉默半晌,适郡邑命执事供茶,循序周旋,略无差僭。罗子目以告生曰:“谛观群胥此际供事,心则宁静否?”诸士忻然起曰:“群胥进退恭肃,内固不出,而外亦不入,虽欲不谓其心宁静,不可得也。”曰:“如是,宁静正与戒慎相合,而又何相妨耶?”曰:“戒慎恐惧相似。用功之意,或不应如是现成也。”曰:“诸生可言适才童冠歌诗之时与胥吏进茶之时,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盖说做工夫,是指道体之精详处;说个道体,是指功夫之贯彻处。”(《明儒学案》第784页)
执事供茶之自然天成,是宁静,内即包含戒惧,不过戒惧已转化为当下之自然合律则,道体之精微表现为功夫之现成。罗汝芳将王阳明敬畏与洒落的理论进行了改造,大大突出了洒落一面,洒落即自然。在出自本体的自然中,一切都是恰当的,宁静、戒惧、中和、精一皆包含在当下即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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