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罗汝芳与王龙溪
在王门各派中,罗汝芳的学术与浙中王龙溪最为相近,前人也多以二人合论。如黄宗羲即有“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之说,谓罗汝芳讲学谈论,善以语动人。罗汝芳之学,确与王龙溪相近。王龙溪与泰州之学的创始人王艮同在王阳明门下甚久,王艮的儿子王襞自小即师事龙溪,王襞同门友徐樾学术旨趣与王襞相近,而颜山农师事徐樾,“得泰州之传”。罗汝芳受学于颜山农,听其“是制欲也,非体仁”之语,始转一方向,循泰州之学而求之。所以罗汝芳之学与王龙溪有渊源关系。所不同者,王龙溪资性明敏,不拘细行,喜超悟,其学直探阳明所谓“为上根人立教”者。罗汝芳一生学问多变,至证道泰山丈人而后学问始定,其当下即是的洒脱之学,多由悟自己平生强力操持太甚,身心俱病而后执念渐消获得。王龙溪与罗汝芳皆主在先天立根,不以后天为善去恶的诚意功夫为高。王龙溪以为后天诚意之功难免私欲夹杂,罗汝芳以为后天诚意是拖泥带水,即有所得,也成留恋光景之病。王龙溪和罗汝芳学术渊源皆是孟子,良知、赤子之心皆孟子所谓“四端之心”。不同的是,王龙溪承其师王阳明“致良知”宗旨,认为保任此良知,须万缘放下,堵塞私欲阑入良知的缝隙。罗汝芳没有堵塞,只讲认取当下。王龙溪是截分流而任源泉,罗汝芳是任处舀取,皆见泉源之水。故王龙溪以致良知的“致”字为功夫:“时时觌面相呈,时时全体放下,一切称讥顺逆不入于心。……直心以动,自见天则。迹虽混于世尘,心若超于太古。”(《明儒学案》第253页)而罗汝芳功夫全在顺适二字。王龙溪承认私欲而堵塞它向良知渗透的孔道。罗汝芳则认为一旦觉悟赤子良心,满心皆是,不用保任功夫。王龙溪是万缘放下,认却源头;罗汝芳是一念不起,顺适当下。认源头即有保任功夫,任当下只在觉与不觉。
王龙溪对于自己和罗汝芳学术的不同点,亦有评论,他说:
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功夫,尚隔一尘。(《明儒学案》第246页)
这里王龙溪是说,罗汝芳的学术,虽得儒学大要,但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即他所顺适的赤子良心,未经功夫锻炼,从而杜绝私意阑入的孔道,直任当下。但此当下是否赤子良心本体,尚属不可知。甚至以当下知见为真,毁誉利害相逼,其心难免不动。动即有私欲夹杂,但他却自认为赤子良心,真性流行。所以与儒家处处精微、时时光明的理想境界,尚有很大距离。王龙溪认为,自己的学问虽主先天正心,但是以先天正心代后天诚意,良知流行处即克服私欲杂扰时,即:“随时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明儒学案》第252页)所以王龙溪自认为他的学术不废格物诚意正心,格致诚正皆“致良知”功夫。他认为罗汝芳的学术有觉有见而无修,不如自己纯粹精微。但略去二人的差别,从学术发展的大类型上着眼,二者皆现成良知派,他们的学术代表了王门中狂放一路。
罗汝芳与王龙溪的学说,涉及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这就是道德理性和经验的关系问题。在王龙溪和罗汝芳看来,他们的理论更能代表正统儒学或正统王学,他们的理论更符合理学的发展方向。与聂豹、罗洪先代表的归寂主静派不同,王龙溪和罗汝芳是道德理性的直接显示派,聂豹、罗洪先则在道德理性中加入了经验的成分。他们所谓归寂主静就是使良知加入形下内容,使道德理性成为先天本体与后天经验的混合体。后天加入的东西破坏了道德理性自身作为立法者的尊严。二溪只服从道德理性本身,归寂派则听命于道德理性与知识经验的混合。归寂派提出的现成良知是否可倚可恃、遵循它能否在实践中得到预期结果这些问题,在二溪看来,是说光景,说效验,已经不是道德理性精微洁净的本体了。罗洪先曾说:“良知二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现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明儒学案》第405页)在他心目中,掺杂了形下经验、实用智慧,与先天良知融合为一的,才是真正的道德理性。先天派的“现在发用”,只是形式的、抽象的道德理性,未与经验相融合,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得。他指责王龙溪:“然其讲功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后天之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分明属两家风气。”(《明儒学案》第407页)这段话再明白不过地道出了二派的分歧:“无功夫可用”、“以良知致良知”是说二溪抛却功夫,径认本体,“先天制后天”是以纯先天的东西当权,让后天经验性的东西服从先天的管辖、主宰。江右学派对二溪的批评,正好说明,二溪的理论,正与康德所论道德之所以为道德、善之所以为善的标准相符合,他们保持了道德理性的纯粹与空明。
从道德理性本身看,以上所论二溪的不同实际上代表纯粹道德理性的两种形态:动态和静止,或者可以说,时间的和空间的。王龙溪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一动态的流行,“流行”二字屡见于龙溪话语中,他常说“真性流行”。这种流行,是自发端处流行于视听言动。这一过程可以看做形上性体流入形下心体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要经受意念的侵袭而保持其本来面目,此之谓“以先天统后天”。从这个意义说,道德理性是一纵的、时间中的流行。而罗汝芳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空间的,随处平满,掇之即是。也就是说,道德理性表现在处处的自然行为中,所以他常说“只论目前”、“浑沦顺适”。它没有时间中的流行,随处平满,所以才有“功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功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他的功夫是横向的、点面的,而王龙溪的是纵向的、条贯的。王龙溪说:“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明儒学案》第245页)“功夫只有一处用”,即在流行中用,格物、致知、诚意皆此流行的不同说法,也就是说,王龙溪以“良知致”包括格致诚正诸功夫。而罗汝芳的功夫是静态的,没有流动过程中对外境的陶铸。他的这种功夫途径遭到龙溪的批评:“却将此体涵泳夷犹……才遇些子差别境界,便经纶宰制不下。”(《明儒学案》第259页)这与前述他对罗汝芳的评论是一致的。
对比王龙溪与罗汝芳学术上的异同是饶有趣味的,从中可以发现明儒修身功夫中许多细微差别,而这些差别正代表着这些哲学家的精神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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