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贽身后的影响
李贽一生愤世嫉俗,与周围的世界落落难合。其不灭息者,惟有孤寂之心中澎湃激荡的自由思想。他曾感喟说:“余惟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感慨平生》,《焚书》第187页)自中举出仕后,几任官上,无不与上司同僚抵触。弃官走黄安、麻城,又与当地名士、儒徒抵触,数次被逐。子女中多人夭死,远妻室,住佛寺,终以笔舌系囚,自杀狱中。
李贽死后,他的著作屡次遭到禁毁,但名愈高书愈售,以至伪托以射利的赝书充斥坊间。他的思想流传广泛,在明末思想界发生了很大影响。
李贽身后,对他的评价截然相反。据守正统儒家营垒者,多诋訾污蔑;而具有自由精神的学者,则奉李贽为圣人,如张鼐《读卓吾老子书述》,对李贽给予高度评价:
卓吾死而其书重。卓吾之书重而真书、赝书并传于天下。……卓吾疾末世为人之儒,假义理,设墙壁,种种章句解说,俱逐耳目之流,不认性命之源。遂以脱落世法之踪,破人间涂面登场之习,事可怪而心则真,迹若奇而肠则热。且不直人世毁誉,生死不关其胸中,即千岁以前,千岁以后,笔削是非,亦不能越其权度。总之,要人绝尽支蔓,直见本心,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明友死交,武夫死战而已。此惟世上第一机人能信受之,五浊世中哪得有奇男子善读卓吾书,别其非是者!今俗子僭其奇诞以自淫放,而甘心于小人之无忌惮,动辄甲乙笔墨,乱其手泽,而托言卓吾老子之遗书。夫一古人之书耳,有根本者下笔鉴定,则为画龙点睛;无根本者妄意标指,则为刻舟记剑。嗟乎,我安得具眼之人读卓吾氏之书哉!(《续焚书》第2页)
袁中道之《李温陵传》亦有相同的看法:
至于今,接响传声,其观场逐队之见,已入人之骨髓而不可破。于是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为大君子者,有时攻其所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有时不没其所长。其意大抵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矫枉之过,不无偏有重轻。而舍其批驳谑笑之语,细心读之,其破的中窾之处,大有补于世道人心。而人遂以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则已过矣。(《焚书》第5页)
卢世榷之《尊水园集》谓李贽:
其人出世逃禅,使性负气,似乎于物阔远,乃最能体人情,切事务,决不肯作一门面语。发为文章,著之纸墨,光怪淋漓,终归简要。可以救时,可以传世。善读者六通四辟,心平气和;不善读者只增其决裂而已。于是卓老遂为世所诟病。嗟乎,世岂足以诟卓老哉!……当胸腔愊窒,意绪荒芜时,朗诵一过,如佳茗解渴,名酒破闷也,人生乐事无逾此者。(《李卓吾杂著》,《尊水园集》卷七)
汤显祖至有“听李百泉(李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之语(《答管东溟》,《汤显祖集》卷四十四)。
此数人皆明后期文学家,汤显祖之浪漫主义唯情论文学主张,受李贽“童心说”影响极大。袁宏道、袁中道兄弟与李贽交游,其文学宗旨“独抒性灵”,及反对前七子复古摹古,“拾他人残唾”,亦得于李贽童心说。
正统派儒者,特别是尊信程朱之学者,多不喜李贽,以李贽《藏书》中对古人的评论为“是非颇谬于圣人”,以李贽《焚书》中的许多激愤语为招祸杀身之由。如明末东林党的领袖顾宪成说:
李卓吾讲心学于白门,全以当下自然指点后学,说人都是现现成成的圣人,才学便多了。闻有忠节孝义之人,却云都是做出来的,大体原无此忠节孝义。学人喜其便利,趋之若狂,不知误了多少人。(《当下绎》,《顾端文公遗书》卷十四)
他又有《与高攀龙书》说:
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成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泾皋藏稿》卷五)
王夫之在其《读通鉴论》、《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老子衍》、《搔首问》、《俟解》中屡次批评李贽,他在《读通鉴论》中说:
若近世李贽、钟惺之流,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非逾于洪水烈于猛兽者乎!(《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三》)
又评李贽《藏书》说:
李宏甫踵而为《藏书》,益以阿私之好。妄人也,尤不足齿也。(《明纪野获序》)方以智亦说:
愤世无不为口、为名,而无可讳口、讳名者,故不禁出声耳。每叹李卓吾自负尖快小才,纵其偏见,欲一手抹天下,作第一人。而官不称意,遂发愤噀血,助以穿魔之杖,益颠倒其说以快意。一切不顾,以为诡骇天下则得名更速,故专骂好名者。其称则天、冯道之类,遂为坏名教、乱天下之渠魁。得罪天地,故世以异端诋之。然岂知彼益得计乎?彼知如此毒辣破败,既足以慰后进贪奇喜新之人情,又足惹天下谤我,则我名愈烈。逆知后世虽有正人斥我,终不胜尖快小才之外怜而内护之。此所以得计其无忌惮也。(《东西均·名教》)
《四库全书》对李贽的著作皆极力丑诋,视如洪水猛兽:
贽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惟《藏书》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藏书》)
这些截然相反的评价反映了在明代后期市民阶层兴起,社会意识形态发生变革,传统观念、旧有价值体系遭到撼动时,文化上不同立场的斗争情况。李贽被目为异端之尤,遭到当权者甚至当时第一流知识分子的贬斥,这说明一种新的、超越一般人观念的思想尚不为社会所认识。赞扬他的主要是一些文学上、美学上的激进派,抨击他的多是王学的反对者,皆对王学尤其是泰州龙溪一派有意无意地逸出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意识形态缺乏同情的理解,对于自由思想,对于突破千百年来拘受儒学旧观的反传统思想尚不能适应。东林学派当明末鼎革之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敢于讽议朝政,裁量人物,独不能容一李贽。黄宗羲写出了《明夷待访录》这样大胆的著作,亦斥李贽为“鱼馁肉烂”。这说明,敢于在经济、政治方面批判旧体制的人,未必敢在突破正统观念体系上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以正统自居的思想家短视和懦弱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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