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格物论及与王阳明的争论
格物致知是中国哲学的重要概念,宋明重要的哲学家无不对格物致知有自己的解释,有些思想家所发生的决定性转变,是因为对格物致知的全新解释而起。罗钦顺也有自己的格物致知说,并同他认为背离了儒家根本立场的王阳明、湛若水进行辩论。程颐、朱熹训格物为至物而穷其理,王阳明训格物为“正念头”,宋代理学家吕祖谦释格物为“通彻三极而无间”,罗钦顺认为,比之程朱,吕祖谦的格物说更明白、全面,他说:
吕东莱释“天寿平格”之格,又以为“通彻三极而无间”。愚按,“通彻无间”亦至字之义,然比之至字,其意味犹为明白而深长。试以训“格于上下”曰“通彻上下无间”,其孰曰不然?格物之格,正是“通彻无间”之意。盖工夫至到,则通彻无间,物即我,我即物,浑然一致,虽合字亦不必用矣。(《困知记》第4页)
他认为,“通彻三极而无间”可包括格物诸义,而更有深切的意味。因为程朱陆王对格物的定义,只是说明了它的行为义,没有连带包括行为所产生的效果、达到的目标。没有把物和我连成一有机整体。而“通彻三极而无间”,把格物解作行为及其结果,客体被施以影响同时主体境界得到提升这样一个整体。罗钦顺这里的深意在于,格物应物我兼照,内外俱融,察之于物理与照之于身心融为一体。他说:
夫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至万,初匪安排之力;会万而归一,岂容牵合之私?是故察之于身,宜莫先于性情;即有见焉,推之于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于物,固无分于鸟兽草木;即有见焉,反之于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热有见乎一致之妙,了无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乱,斯为格致之极功。然非真积力久,何以及此。(《困知记》第3页)
这是他对通彻三极而无间的完整解释。三极即天地人,通彻即通贯无滞碍。于所格物理中求与人之性理合,于格人之性理中求与物理合,于物理性理中求与宇宙根本之理合。理一分殊,天人物我,全体莹彻。罗钦顺接过吕祖谦的命题所进行的这一番解说,表明了他贯通《大学》与《中庸》,修正理学纷纷之说,返回儒家合天地人为一、合心与理为一的本来面目的意图。
罗钦顺认为,他的格物之说,包贯始与终、知与行、理与心诸方面,格物即是他的修养功夫的全部,他说:“格物致知,学之始也。克己复礼,学之终也。……物格则无我,惟理之是见;己克则无我,惟理之是由。沛然天理之流行,此其所以为仁也。始终条理,自不容紊。”(《困知记》第10页)格物是始、是物的方面,克己是终、是我的方面。格物致知是行为的过程,克己复礼是行为的结果,最后达到的境界是物我皆泯,惟有“沛然天理之流行”,而这种境界,正是朱熹所谓“胸次悠然,上下与天理同流”的境界,是仁的境界。得此境界,存养、省察、知言、养气、尽性、知天,所有理学修养功夫,一时完具。这种境界的达到须自具体格物功夫做起,须真积力久。
罗钦顺据自己的格物论,与王阳明致书辩论。王阳明将他新刻的《大学古本》和《朱子晚年定论》寄罗钦顺,罗钦顺在给王阳明的复信中,讨论了格物及《朱子晚年定论》若干篇的年代问题。出于维护朱子学的立场,罗钦顺对王阳明的观点提出了批评。王阳明作《答罗整庵少宰书》申辩。罗钦顺又作书往复,书未及寄而闻阳明之讣。罗钦顺与王阳明的辩论,涉及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分歧所在,也涉及明代朱子学的时代特点,有较强的理论意义。
罗钦顺恪守朱熹理一分殊之说,认为天下事物,其理本一,人亦万物中一物,人物之理,浑然一致。《大学》提出格物,目的在于由分殊见理一。格物的最后目的,所获得的境界,是“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与王阳明书》,《困知记》第109页)。只有达到“理一”,才算达到格物致知的极处;孟子所谓大本、达道,才可立可行,《大学》所谓诚意正心修齐治平才可以一以贯之。但人之资禀不齐,功夫不一,或浅或深,或迟或速,其中必有不同的等差,所谓“阶级较然”。并且所谓格物,必就具体事物而求其理,这是向外的活动。到豁然贯通,才能内外合一,才能三纲八目一时并了。罗钦顺这里奉行的,仍是传统的格物说。
而王阳明则认为:“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答罗整庵少宰书》,《传习录》中)物即“意之所在”,不是单纯的客体,而是主体见之于客体的行为,主要是有伦理意义的行为,如忠君、孝父之类。这类行为必有主体的伦理意志贯彻其中,所以王阳明说:“物者,事也。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在事君,即事君为一物。”(《传习录》上)他所谓“格”,就是改正,“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意思是,格物就是纠正主体的错误意志使之合于天理。而这一过程是推致吾心良知的结果。格物致知同时就是诚意正心。王阳明解释自己的格物说:“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实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传习录》中)阳明此说,欲纠正朱熹“支离”之失,立论多就宇宙根本之理处着眼,体现此根本之理的个别概念皆可融通。所以他说:“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以穷理以尽性也。”(《传习录》中)阳明以格致诚正为一事,心意知物为一物,具体物上处处体现“理一”,处处有伦理原则贯彻其中,非如朱熹和罗钦顺,“理一”在格物既多的豁然贯通后。罗钦顺的心、意、知、物诸概念各有分界而不可乱。王阳明以心意知物为一事的不同方面,而此事可视为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在罗钦顺,格物至修身层次历然。在王阳明,这些步骤无层次可循,《大学》之三纲八目融通为一,功夫亦一时并了。他们之间的分歧,皆由思维方式的不同而起。所以罗钦顺在答书中说王阳明此论“自有《大学》以来,无此议论”。阳明的格物定义,以物为“意之所在”,格物在“正其不正以归于正”;如意在事君事亲之类,其念头可正。而许多意念是自由驰骋,拘执无方的,如鸢飞鱼跃,这类“意所在之物”是不发生价值判断的。这样的“物”无意念可正。
《与阳明书》又说,《大学》之“致知格物”在阳明为“格物在致知”,《大学》之“物格而后知至”在阳明为“知止而后物格”,阳明之论,与圣训不合。此书阳明未及见。但据阳明一贯思想,这两个问题当不难回答。第一个问题,据王阳明的学说,伦理价值可体现在所有格物活动中,不发生价值判断的,经由价值的投射,使之皆具伦理意味。如观鸢飞鱼跃而得宇宙生机盎然,整体和谐和心体活泼无方,物各付物之意,观川水之流而兴“逝者如斯”之叹。任何事物都可以做映现心体美善的工具。第二个问题,指责阳明叛圣训。阳明“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传习录》中)。早已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关于《朱子晚年定论》,阳明承认“中间年岁,诚有未考”,但认为此类疵病对于他的学术大旨无伤。阳明还指出,他的格物论并非是内非外,并非专在反观内省上下工夫,遗弃物理。他的格物说包括朱熹格物致知论的全部内容而有提纲挈领、直究道德本体的优点。
罗钦顺的“通彻无间”及“格物为始,克己为终”,仍然走的是“由明致诚,诚明两进”的道路,与王阳明致良知中致知与涵养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诚即明,明即诚,时时统道德与知识为一的途径是不同的。罗钦顺的思维方式倾向于条分缕析一路,功夫论也笃实易行。但由于他笃信朱子学,主张先格物,后诚意,仍然无法避免二者间疏离的可能。所以信守王学的黄宗羲说他的理气心性诸说纵然一字不错,也只是理论上分析得精细,与当下的道德修养无关。因此他一生德性深纯,如璞玉浑金,也只是气禀粹美,非由他自己的学术宗旨而得。这些评论代表了王学对于朱子学的批评,有很强的门户之见。
罗钦顺是明代中期一位重要的思想家,他的理论克服了理气二元论的趋向,上承张载,下开王夫之、戴震。虽说他的心性论与理气论不能归一,但在心性诸概念的准确界定与彼此间关系的清晰分析上,仍有其不可及处。他站在朱子学立场对陆九渊、杨简的批评及与王阳明的辩论,可以看做明代中后期王学逐渐兴起,学术趋向笼统、浑沦的时代风气之下朱子学的一次反击。罗钦顺的思想对他之后倾向于朱子学的学者有一定影响,这在东林学派表现得尤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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