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气之混沦为天地万物之祖
吴廷翰以气为宇宙的始基,道、理、阴阳、太极、性、神等,皆以气为基础,皆是气的不同方面的规定。他在《吉斋漫录》开篇即对气及各重要范畴作了明确界定:
何谓道?一阴一阳之谓道。何谓气?一阴一阳之谓气。然则阴阳何物乎?曰气。然则何以谓道?曰气即道,道即气。天地之初,一气而已矣,非有所谓道者别为一物,以并出乎其间也。气之混沦为天地万物之祖,至尊而无上,至极而无以加,则谓之太极。及其分也,轻清者敷施而发散,重浊者翕聚而凝结,故谓之阴阳。阴阳既分,两仪、四象、五行、四时、万化、万事皆由此出,故谓之道。太极者,以此气之极至而言也。阴阳者,以此气之有动静而言也。道者,以此气之为天地人物所由以出而言也,非有二也。然又以其变易则谓之易,“生生之谓易”是也;灵妙则谓之神,“阴阳不测之谓神”是也;为天地人物之所生成则谓之性,“成之者性”是也。(《吴廷翰集》第5页)
这一大段界说,旨明辞清,要言不繁,且以《易传》为助。天地万物之祖,即宇宙万象的始基和本体,即气的混沌未分之时。混沦言其滚合无间,无缝隙,无边际。此混沦之气,即太极。太极言其最为根本,最为原始,天地万物皆从此出,故至极至尊。此处太极取《易传》“太极”原意,指阴阳未分的混沌元气。阴阳指气中本有的动与静、轻清与重浊、敷施发散与翕聚凝结等两种对立的势力。所谓“道即气”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道的构成即阴阳之气,即《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之义,言孤阴孤阳不可谓道,道必为阴阳之气。二是道为万物之宗,天地万物皆从此出,道为天地间一切事物的根源。气又是生生之易,因为天地万物产生和变易皆气之周流,出于彼而入于此,生生不息,万古如斯。神谓气之阴阳变化微妙不测,不知其极。而他对性的解释最为独特,性指天地万物的性质。天地万物的性质千差万别,皆由气所成就,故说“成之者性”。与前人谓万物之不同由于理,气只是填充事物形式的纯质料这种解释不同。
对于宋代以来争论不休的理气关系,吴廷翰也作了详细分析。他的根本观点是,理为气之条理,气为理之始基。理非在气之外别为一物,也非在气之先为气之“所以然”。他说:
气之为理,殊无可疑,盖一气之始,混沌而已。无气之名,又安有理之名乎?及其分而为两仪,为四象,为五行、四时、人物、男女、古今,以至于万变万化,秩然井然,各有条理,所谓脉络分明是已。此气之所以又名为理也。(《吴廷翰集》第6页)
理也者,气得其理之名,亦犹变易之谓易、不测之谓神之类,非气之外别有理也。(《吴廷翰集》第5页)
这里明确说,理是一个表示功能、状态的范畴,不是一个表示存在的范畴。理以气为基础。自然界中的非常规运动,如灾异、妖沴、浊乱,好像是气的条理的舛错。实际上也是有根据的,也是气的运动变化中本有的,亦不可不为理。
吴廷翰的这一见解,批评了程颐、朱熹以道为理,以道、理为气的所以然,理逻辑上先于气,比气更根本的观点。对于《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程颐曾解释说:“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是道也,阴阳气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又说:“所以开阖者道,开阖便是阴阳。”(《二程遗书》卷十五)朱熹也曾说:“阴阳是气不是道,所以阴阳者乃道也。”“阴阳只是阴阳,道便是太极。”在程颐和朱熹这里,道和理是气的所以然,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道和理在逻辑上先于气。虽然朱熹反复强调理并不是时间上、发生过程上先于气,但理是气所以如此的根据,理内在地制约着气,理比气更根本,这就是朱熹所说的:“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有是理后生是气。”(《朱子语类》卷一)“若论本原,即有理然后有气。”(《答赵致道书》,《朱子文集》卷五十九)
吴廷翰不同意朱熹以上思想,他说:
据是数说,虽不能离阴阳以言道,然其曰“所以为阴阳”,终是有一物以为阴阳先也。其曰“道便是太极”,“太极生阴阳”,终是有道而后有阴阳也。其曰“离了阴阳便无道”,其下以形影喻之,似又先有阴阳而后有道也。其曰“当离合看”,夫可离可合,终是道自道,阴阳自阴阳也。(《吴廷翰集》第6页)
此处所论,紧紧抓住朱熹论述中理气分而为二之嫌,处处贯彻他的理为气之条理的根本思想。对“太极”、“性命”等概念的解释,也遵从这一路向。
吴廷翰对“太极”反复加以讨论辨证,意在消除朱熹以太极为天地万物之理这一见解的影响。朱熹注释周敦颐《太极图说》,以太极为“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实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底”。吴廷翰认为,太极只是表示气的至尊无上,至极无以加之义。说太极是造化的枢纽,品汇的根底,只是说混沦元气是天地万物的本原,并非在万物之上别为一物。以太极为万化之枢纽与根底,与老子“道生天地”之说无二致。他不同意朱熹对《太极图说》的解释,而对程颢“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器亦道,道亦器”之说十分赞赏,说“此处论道最精”,并发挥说:“上天之事,只是气。理即气之条理,用即气之妙用,命于人即气为之命。”(《吴廷翰集》第8页)对元代吴澄解“无极而太极”时所说“道也,理也,诚也,天也,帝也,神也,命也,性也,德也,太极也,名虽不同,其实一也”,吴廷翰也表示赞同。但对吴澄未曾指出这些概念同一于气表示遗憾,认为吴澄只认识到这些概念可以互相说明、互相假借,而未能指出其同一的基础,则尚是悬空之说。他对此补充说:“所谓道、理必有一物以当之,除却此气,无他物矣。”(《吴廷翰集》第12页)
吴廷翰对气的动静也作了探讨,他反对后人据周敦颐“主静”之说而以静为太极本体,他赞成程颢“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认为,气为天地万物之祖,气中本有阴阳这两种互相对立的势用,阴阳即动静。阴阳二端,循环不息,动前有静,静前又有动,不可分先后。他指出:“‘易有太极’乃包阴阳动静而言之,何等浑沦。故凡单言阴阳动静者,毕竟皆指一端,非谓太极之全体也。”(《吴廷翰集》第13页)太极全体即阴阳。孤阴孤阳皆不可以说太极。他还指出,周敦颐《太极图说》中“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一句,此静字并非“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之静,而是“定”之意,即程颢《定性书》中“动亦定,静亦定”之“定”。“定”即“中正仁义之止处”(《吴廷翰集》第13页)。所以,静作为修养功夫说,“主静之静,必兼动静”(《吴廷翰集》第14页)。所谓主静,内容是“无欲”。无欲不是禅宗所谓一念不生,而是在“五性感动,善恶分,万事出”时,以中正仁义等道德原则加以规范。吴廷翰此说寓有反对静为世界本原之意。他不仅认为“主静必兼动静,乃为正当”(《吴廷翰集》第15页),而且对朱熹把静解释为“诚之复而性之真”,把专一、翕聚等静中功夫作为直遂、发散的根据,也明确表示反对,斥之为偏颇之论。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吴廷翰的动静观以“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为指归,这与他的气本论是一致的。
在修养论上,吴廷翰主张“主静”。但他所谓“主静”,实际上是“主敬”。他虽然同意朱熹“主静似偏,故程子只说敬”及“主静字只好作敬字看”的说法,但仍认为“静”字包括敬,它比“敬”字更多宇宙论意味,不只是心的虔敬状态。他说:“不若识得静字浑沦,则敬义皆在其中。”(《吴廷翰集》第16页)意思是,静字包“敬以直内”和“义以方外”二者,具有贯穿天人、内外的特点。主静即“无欲”,主静包有事无事,包性情、中和,主静是动静合一之学,他说:“只无欲便是主静。盖人能无欲,则虽在蓊翳逼塞之中,而此心无物;虽在胶葛纷扰之地,而此心无事。无事无物,便是静之贞境。然无事以有事为功夫,无物以有物为主宰,此处乃是动静合一之学。”(《吴廷翰集》第16页)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在修养论上,虽用周敦颐“无欲故静”字,但意思上已加入了二程“主敬”的内容,已变为动静一贯敬义夹持了。
吴廷翰对“性”的解释最为独特。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区别了生理意义的性和伦理意义的性。他也不同意宋儒“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分。生理意义的性,是人生命活动的根据,它以气为基础。吴廷翰说:
生者,人之性也。性者,人之所以生也。盖人之有生,一气而已。朕兆之初,天地灵秀之气孕于无形,乃性之本;其后以渐而凝,则形色、象貌、精神、魂魄莫非性生,而心为大。其灵明之妙,则形色、象貌有所宰,精神魂魄有所寓,而性于是乎全矣。故曰:心者,生道也;性者,心之所以生也。知觉运动,心之灵明,其实性所出也。无性则无知觉运动,无知觉运动则亦无心矣。(《吴廷翰集》第28页)
这里,吴廷翰是从人的生理活动的本质这个角度去理解性的,性是生命的根据,生命是性的展开。人性规定了人的生命活动的性质、范围,人的生命活动和其他动物的生命活动的区别。人性是人之为人的本质,人性决定了人的后天的一切,从形体活动到精神世界。“生者,人之性也。性者,人之所以生也。”就是对上面所说的意思的概括。吴廷翰这个关于性的解释,不同于告子的“生之谓性”,也不同于《中庸》的“天命之谓性”,更不同于宋明理学“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之性”。告子所谓性主要是指人的生理本能,主要是食色。《中庸》所谓性,指人之得于天的道德原则。五常之性,是道德原则的具体化。而吴廷翰把眼光放在人不同于其他生物族类的全部丰富性上来认识“性”,放在人的生命的本质,人的生命之所以如此的根据这一高度来认识性,具有很强烈的生命本体论的意味。
吴廷翰对性的来源的追溯,也是独特的。他认为人的生命,若从最本质的根源说,只是气。个体生命是天地间的灵秀之气孕育而成。气是人的生命的基础。人从受胎到渐渐长大,其形体结构、象貌特征乃至精神活动,归根结蒂是气的作用。但气一经作为构成人体的基质,它的作用就要受“性”这一生物族类特征的规定。在人所有被气所生,从气获得的诸要素中,心最重要。心的本质是灵明,心是人的形体的主宰,精神活动发生的地方。而心的活动,也以性为根据,所以吴廷翰说:“性者,心之所以生也。知觉运动,心之灵明,其实性所出也。”(《吴廷翰集》第28页)它不能为心所统,所以吴廷翰反对宋儒“心统性情”之论,他反驳说:“性生乎心而妙乎心者也,而岂心之所能统乎?”(《吴廷翰集》第28页)意思是说,心从性生,性制约着心的活动,所以性不能为心所统。吴廷翰从人的生物族类的本质去说明人的要素结构、活动方式,这比单从人的伦理性、社会性着眼,更为全面、深刻。
吴廷翰也考察了人的伦理之性,即所谓“五常”,但也用气去解释:
问:“性何以有仁义礼智之名也?”曰:“仁义礼智即天之阴阳二气,仁礼为气之阳,义智为气之阴。”(《吴廷翰集》第28页)
这里以仁礼为气之阳,义智为气之阴,有取于朱熹。朱熹认为仁义礼智各有意味:“仁是个温和的意思,义是惨烈刚断的意思,礼是宣著发挥的意思,智是收敛无痕的意思。”(《近思录注》卷一引)温和、宣发为阳,惨烈、收敛为阴。但朱熹以仁义礼智为性,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情,性是形而上者,情是形而下者,故不能说仁义礼智之气。仁之温和、义之惨烈刚断等是就仁义之性表现为恻隐、羞恶之情以后的象征之义说,吴廷翰以上说法是随着朱熹的象征之义说的。
吴廷翰也讨论了在天之阴阳二气与在人之性情的关系,他说:
方其在天,此气流布,氤氲太和,故但谓之阴阳,谓之道,谓之善。及其生人,则人得之以为有生之本,而形色、象貌、精神、魂魄,皆其所为,而心则全体之所在,故谓之性。然其在中未易窥测,亦无名目,浑沦而已。及其感动,则恻隐而知其为仁,羞恶而知其为义,辞让而知其为礼,是非而知其为知,则性之名所由起也。亦非性本有此名也,因情之发各有条理而分别之耳。此仁义礼智所以先儒独以理言也。(《吴廷翰集》第28页)
此说法,与朱熹的观点有同有异。其同在以未发已发分性情,性为理,情为气。其不同在于朱熹以“天命之谓性”、“性即理”为根据,以性得于天,一性浑然,因不同感发而有不同的表现,如见孺子入井而恻隐之情感发,其根据在性中之仁等。而吴廷翰以气为最后根据,“及其生人,则人得之以为有生之本”。心为气构成的肉体的枢纽,即所谓“全体之所在”,性即心中之蕴,其根据也在气。而心的活动,归根结底是气的活动,是心这种特殊的气对于外界所感而发生的不同反应。此反映为情,情发生反应的根据在性。所以吴廷翰又说:“故人之所以为人者,皆心之知觉运动为之,而心之所以能者,则性为之,但性不可见,因情而见耳。”(《吴廷翰集》第28页)吴廷翰把他的性论,放在气的基础上,即使仁义礼智四德也以气为最后根据。
由于吴廷翰以气释性,所以他反对宋儒“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的区别。他认为,性即是气,在本属于气的东西前面再加“气质”二字,是头上安头。气质之性既不通,与气质之性相对的“天地之性”亦可不立。先儒以孟子所谓“性善”言天命之性,以人之生理本能言气质之性。而天地之性是心之气的条理,气质之性是人之形气的本有性质,皆以气为基础。他反问道:“凡言性也者,即是气质,若说有‘气质之性’,则性有不是气质者乎?”(《吴廷翰集》第29页)
同样,他也反对程颢“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之说。虽然在理学诸家中,吴廷翰对程颢批评最少,且对其“生之谓性”一语甚为赞赏,但对程颢这个观点中所表现的二元论,则直斥为“未达之论”。吴廷翰认为,性即是气,论性即是论气,气即是性,论气即是论性。程颢此语之失,在于以性为理,性与气为绝然相反之二物。他指出,孟子性善之旨,其关键在“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而“其情”,正是气的作用。孟子性善,在于探讨性的来源,其落脚点在气。而告子的“生之谓性”,若善加理解,则其落脚点亦在气,而且与孔子“性相近”之说可以会通。这里吴廷翰对孔子、孟子与告子的性论,皆以气会通。虽然他的解说与儒家正统相距甚远,仍不失为一种较为融通的观点,他的观点与后来气上说性的哲学家颇多相合之处。
不仅如此,吴廷翰对于以气论著称的张载的《西铭》也提出批评。他指出,《西铭》中“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二句意思未尽善。“天地之塞”指气,“天地之帅”指志,也即天心、天理。承认人之形体为气,而同时承认天心天理为人之性,则有差。吴廷翰提出,天地生人,一气而已,此气即人性的根源。“内焉则为人之心,外焉则为人之体,体者气之充,而心者气之灵,岂有二乎哉?”(《吴廷翰集》第39页)《西铭》以天心天理(天地之帅)为性,是昧于心性之辨。吴廷翰对于心性,辨之甚精,他常说:“心性之辨何如?曰性者,生乎心而根于心者也。人之初生,得气以为生之之本,纯粹精一,其名曰性,性为之本,而外焉者形,内焉者心,皆从此生。是形与心皆以性生。”(《吴廷翰集》第23页)此处性“生乎心”是说,人之有心而后有性之名,心为性所生并所居之地。而从根源上说,性最为根本,因为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人的形体、精神皆是气,人的形体精神之气皆因性而生。所以吴廷翰又说:“心之初生,由性而有;及其既成,性乃在焉。”(《吴廷翰集》第23页)若以朝廷与人君为喻,则可说心为朝廷,性为人君,朝廷是政教号令所自出,喻人心为情感所发之地。但人君主宰朝廷,喻人心由性主宰。朝廷是人君所建立而又居住之地,喻心为性所建立而性居于心中。
通观吴廷翰对于太极、阴阳、道、理、性、心诸概念的解释,可以看出,吴廷翰是气一元论者,他以气为其哲学的根本出发点,一切皆统一于气。甚至孟子之性善,《中庸》之“天命之谓性”,宋儒之“德性之知”这些伦理意味极浓的范畴命题,皆婉转以气解释,并对离气言性,性气二元并立等说法进行批评。他的气一元论是很彻底的。
但是吴廷翰以气言性,亦有明显的不足,他对人的行为的善恶,也用气禀清浊厚薄来解释。气的清浊美恶决定人的仁义之多寡厚薄。仁义之多而厚,即性之善,薄而少即性之不善。这样解释,排除了从后天的修养说善恶,将伦理完全归因于自然,减弱了他的理论的一贯性与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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