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莊子助孔子”説及其影響
(臺灣)簡光明
一、前 言
在中國莊學史上,蘇軾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他没有完整的《莊子》注解傳世,影響卻相當重大。郎擎霄《莊子學案》説:“莊學得王、蘇之提倡,故當時治《莊子》者,已次第臻於極盛,而《莊子》之學遂如日之中天矣。”(1)蘇軾與王安石對於宋代莊學的發展貢獻良多,若相較而言,蘇軾在宋代莊學史以及中國莊學史的地位都要比王安石重要得多。
蘇軾在中國莊學史的地位之所以比王安石重要,可分為兩方面説:一是蘇軾在詩詞散文中印證了莊子思想,二是蘇軾在《莊子祠堂記》中提出了“莊子助孔子”之説。後世莊學詮釋者,不論持贊成還是反對的立場,都不能忽視蘇軾的觀點。相較之下,“莊子助孔子”説是蘇軾對後世莊學發展産生深遠影響的關鍵。
本論文嘗試先説明蘇軾《莊子祠堂記》的論述,接着説明歷代文士對於蘇軾“莊子助孔子”説的接受與評論,並從而説明蘇軾在中國莊學史的地位。
二、蘇軾“莊子陰助孔子”説之提出
蘇軾提出莊子對孔子“陽擠而陰助”的觀點,此即“莊子助孔子”之説。莊子以寓言作為表意方式,莊子寓言表面上是排擠孔子,實際上是幫助孔子。《莊子祠堂記》以“莊子助孔子”為核心,以“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闡述莊子寓言的意涵,以“莊子尊孔子”強化論證,以《莊子》篇章辨偽與删併為輔助,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論述。
(一)以“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闡明“莊子助孔子”之説
蘇軾《莊子祠堂記》説:
謹按《史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予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僕操箠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2)
西漢司馬遷《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對於莊子思想的定位提出兩個論點:一是莊子之學無所不窺,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二是莊子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這裏預設了儒道的衝突,莊子作為道家重要的思想家,其思想“要本歸於老子之言”,為了“明老子之術”,因而“詆訾孔子之徒”。司馬遷的觀點影響後人對於《莊子》的理解與詮釋相當深遠,自漢代至現代,認同其觀點的學者為數甚多。
明代王世貞《讀莊子二》曾針對“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作説明:
蘇軾記其祠而謂為得莊子之粗者。莊子蓋助孔子,特不可為法,而引楚公子操箠之僕,隸其主而出之,以為愛公子而不知事公子之法。(3)
所謂“楚公子操箠之僕,隸其主而岀之”應該是指主僕關係的易位,楚公子出亡,不想被認出來,因此裝扮成僕隸,而僕人則扮主人。僕人既然當時的身份是主人,主人要有主人的威嚴才能取信於門者,於是操箠而罵楚公子所扮的僕隸,以便讓門者不會認出楚公子的身份(4)。
“楚公子微服出亡”的寓言的對應關係是:僕人操箠打罵公子,是倒行逆施的事情;莊子詆訾孔子之徒,也是倒行逆施的事情。僕人操箠打罵公子,是為了助公子;莊子詆訾孔子之徒,也是為了助孔子。“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以莊子為不愛孔子,則不可;以莊子詆訾孔子之徒為事孔子之法,亦不可。
“莊子助孔子”意指莊子批判孔子的目的在於幫助孔子。《論語·先進》中,孔子以顔回對於其言無所不悦,故説“回也,非助我者也”,换言之,孔子弟子要能對孔子的教導有所不滿而提出評論,才會被孔子視為“助我者”。
蘇軾《莊子祠堂記》説:“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也。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也就是説,《莊子》中批判孔子的論述,“詆訾孔子”雖是“文不予”、“陽擠”,那只是表面上如此,若能不為其寓言所惑,則可微見其意為“實予”與“陰助”。
(二)以“莊子尊孔子”呼應“莊子助孔子”之説
晉代郭象始透過注解《莊子》,經由詮釋轉變莊子對孔子的態度。《德充符》中,無趾批評孔子“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莊子借無趾之口批評孔子不斷學習而遭致怪異的名聲。郭象注曰:“夫非常之名,乃常之所生。故學者非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於學;禮者非為華藻也,而華藻之興必由於禮。斯必然之理,至人之所無奈何,故以為己之桎梏也。”郭象以為莊子是藉此闡發孔子的内心之德,孔子在現實生活中承受着現實生活的牽累而體道,故能成為至人,可見莊子對於孔子態度的尊敬。西漢司馬遷認為“莊子詆訾孔子之徒”,到晉代郭象則主張“莊子尊孔子”。
蘇軾《莊子祠堂記》説:
其正言蓋無幾也。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
蘇軾説莊子“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蘇軾的論點,或許回到《莊子·天下》比較能掌握。
我們可以將《天下》分為兩部分:一是古之人其備乎:“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二是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之後,有五種思想比較值得稱道:(一)墨翟、禽滑厘;(二)宋鈃、尹文;(三)彭蒙、田駢、慎到;(四)關尹、老聃;(五)莊周。最後附惠施思想。
蘇軾所謂“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為一家”,没有説錯,但不够完整。《天下》提到惠施,蘇軾不提,或許是因為就《莊子》“論天下道術”而言,論惠施而未有“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惠施聞其風而悦之”,因此名字不被列入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天下》提到宋鈃、尹文二人,卻被蘇軾忽略了。
“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是指儒家,“《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則為儒家經典。《天下》篇在論天下道術時,從墨翟到老聃,以至於莊子自己,各種學派都視為一家,卻没有提到孔子。班固《漢書·藝文志》首列儒家,再列各家,而小説家被視為不入流,《莊子·天下》首列“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次列墨翟至莊子各家,末列惠施,而惠施亦被視為非道術所在。儒家列在道術將為天下裂之前,各家置於道術已為天下裂之後,則論天下道術不應遺漏孔子,如果列入而置於諸家之前,則莊子尊崇孔子,如果不列入,那麽可能的推測應該是莊子推崇孔子已到極點。
就現象的描述而言,《天下》篇確實評及諸家思想而不及孔子,問題是:何以“孔子不與”就必然是“其尊之也至矣”?蘇軾並未就此一問題提供完整的説明(5)。
後代論述“莊子尊孔子”的學者相當多,不少是受到蘇軾的影響,唯推究其來源,“莊子尊孔子”之説始於郭象而非於蘇軾,即使受到蘇軾的影響,不能全歸功於蘇軾的影響。而“莊子助孔子”則為蘇軾首創,才能全部歸於蘇軾的貢獻。
(三)以《莊子》篇章之辨偽與删併輔助“莊子陰助孔子”之説
蘇軾論證“莊子助孔子”的第一個步驟是以“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説明“陽擠”與“陰助”可能存在同一個寓言,第二個步驟是以《天下》篇為例,説明莊子極為推崇孔子,第三個步驟則是面對《莊子》中真正批判孔子的文字,進行辨偽的工作。蘇軾《莊子祠堂記》説:
予嘗疑《盜跖》、《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於《讓王》、《説劍》皆淺陋而不入於道,反復觀之,得其寓言之意。終曰:陽子居西遊於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返也,舍者與之争席矣。去其《讓王》、《説劍》、《漁父》、《盜跖》四篇,以合於《列禦寇》之篇曰:“列禦寇之齊,中道而返,曰:吾驚焉!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勦之以入其言,不可以不辨。
本段文字可分為兩個部分:一、辨《莊子》真偽:《盜跖》、《漁父》為偽作的理由是“若真詆孔子者”,《讓王》、《説劍》為偽作的理由是“淺陋而不入於道”,二、論《莊子》篇章删併:删去四篇之後,應該以《寓言》接《列禦寇》(6)。
1﹒辨《莊子》篇章真偽
蘇軾進行《莊子》辨偽的方法是“反復觀之,得其寓言之意”。這樣的方法稍嫌主觀,容易導致喜其説者讚歎其高見,惡其説者則斥為無稽。有必要回到《莊子》文本進行考察,才能明其得失。
(1)《盜跖》、《漁父》若真詆孔子
盜跖從卒衆多,横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户,驅人牛馬,取人婦女,因此孔子往説之,希望盜跖能改過向善。然而遊説的結果是:“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回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孔子還説曰:“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有這樣的描寫,因此蘇軾認為《盜跖》若真詆孔子,歷代學者多認同其説。
《盜跖》中,盜跖批判孔子是實情,盜跖的觀點也多有值得商榷之處,問題是:我們如果進一步了解盜跖所説的話:
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於於。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這不就是莊子的至德之世嗎?《馬蹄》提到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繫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闚。”又説:“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併,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胠篋》提到“至德之世”:“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天地》也提到“至德之世”:“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所有描寫至德之世的内容正可與盜跖之言相呼應,如此一來,還能説所有《盜跖》的文字都是偽作嗎?還應該删去嗎?
《漁父》的主旨在於闡揚“保真”的思想,批評儒家禮樂人倫的觀念(7)。《漁父》中,漁父認為孔子的問題在於:“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静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漁父的建議是:“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漁父更進一步解釋:“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在内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
《秋水》説:“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達生》説:“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莊子強調“貴真”思想,《漁父》批評孔子,卻不違背莊子“貴真”思想,似不宜一併删去。
(2)《讓王》、《説劍》淺陋而不入於道
蘇軾未解釋何謂“淺陋而不入於道”,回到《莊子》文本,或許可以獲得一些訊息。
《讓王》主要在闡述“重生”思想,與《莊子》思想有可以相通之處(8),兹仍以篇中孔子行事為例:
孔子謂顔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顔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饘粥;郭内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内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生活可以自足,鼓琴足以自娱,學道可以自樂,因此顔回不願致仕。孔子反而是透過顔回才能懂得“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内者,無位而不怍”的道理。本篇雖有嘲諷孔子的意味,然而孔子畢竟還是有所領悟。其中的思想與《莊子》内篇雖然未必盡合,謂之“淺陋而不入於道”,似稍嫌批評過重(9)。
《説劍》的内容近似縱横家言,自從蘇軾指出其“淺陋而不入於道”,學者多贊成其説(10)。莊子在《説劍》提到三種劍:一是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鬥劍如鬥雞,本不足道。二是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似乎是符合儒家倫理的官員。三是天子之劍:“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近於莊子思想;“制以五行,論以刑德”,則非莊子思想。無怪乎歷代學者對《説劍》為偽作共識頗高。
2﹒論《莊子》篇章删併
蘇東坡認定《盜跖》等四篇為偽作,應從《莊子》中删除。於是《寓言》之後就接《列禦寇》,《寓言》由七章文字雜纂而成,各章之間不相聯屬,《列禦寇》則由七章文字雜纂而成,各章之間極其散亂,不相聯屬,因此兩篇文章相接,基本上問題不大,但似乎不能構成兩篇文章合併的重要理由。尤其蘇軾發現《寓言》與《列禦寇》“是固一章也”的過程是“悟”而“笑”,到底“悟”出什麽道理?因何而“笑”?其間應該有值得玩味之處。
蘇軾要將《莊子》删去四篇,還要將兩篇併成一篇,於是三十三篇就會變成二十八篇,删併篇章實在大費周章,才會一旦有所領悟,才覺得早該想到這麽做了。
先看《寓言》篇末“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的故事: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脱屨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這段文字較蘇軾所引為完整。老子原本以為陽子居可教,遇到之後,看到陽子居仰目傲視的神情,覺得其不可教。到了旅舍,看到陽子居“進盥漱巾櫛,脱屨户外,膝行而前”,才教以“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的道理。
陽子居真誠地接受老子的教導,果然氣質有所變化。陽子居剛到旅舍的時候,神情高傲,旅舍的人感受到他的態度,於是“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等到陽子居經過老子的教導,不再有傲慢的神情,旅舍的人都敢與之争席。
再看《列禦寇》篇首“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的故事: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内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虀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户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於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遊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虚而敖遊者也!”
列禦寇形容舉動有光儀,外貌足以鎮服人心,使得賣漿店的主人對他比對老者還要尊重。伯昏瞀人告訴列禦寇,人們將會歸向他。後來果如所言,伯昏瞀人認為,“巧者勞而知者憂”,列禦寇顯然因動摇本性才會招人歡心,解決之道在於“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虚而敖遊者也”。
列禦寇的神情與陽子居不一樣,旅舍的人和賣漿店的人對他們的態度也有所不同,不過,他們的情況倒是相當類似,都需要老聃與伯昏瞀人的開導,提出“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與“汎若不繫之舟,虚而敖遊”的解決方法。兩篇文章合起來,似乎順理成章(11)。
三、歷代文士對“莊子陰助孔子”説之接受
蘇軾主張“莊子尊孔子”,主要是從《莊子·天下》觀察而得,因為“莊子尊孔子”是在“莊子助孔子”之下的論述,所以也可以作為“莊子助孔子”的説明。歷代學者關於蘇軾“莊子助孔子”觀點的接受,也以《天下》為主,而擴及相關篇章,數量相當多,意見多重複。
(一)認同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
兩宋之際的程俱,著有五篇《莊子論》,其《莊子論四》以《莊子·天下》為例,説明莊子知孔子:
莊子之為書,既已小天地、遺萬物、薄堯舜、累周孔,其於掃除名教之迹,蕩然無餘矣。以謂吾之所言,則近乎棄實有、著虚空,茫然無町畦、汩然絶物者,於此而無述焉,則天下後世幾何而不驚且惑也。故終之以《天下》之篇,而道術之所以辨也。老莊之道既自列於一家,而孔子之道獨不列於其間。嗚呼!此見莊子之深知孔氏也。非知孔氏也,深於道故也。(12)
“掃除名教之迹”的語言易使後世讀者“驚且惑”而未能了解莊子的深意,莊子透過《天下》評“一曲之士”的各家思想而不列孔子,代表孔子不是一曲之士,而得道之全。程俱認為這代表莊子深於道,故能深知孔子,《莊子論二》説:“雜篇而終之以《天下》,則知孔子之書終言堯舜之事,老子之書終言小國寡民,孟子之書終言禹湯文武者,皆莊子之微旨也。”(13)所謂“微旨”即莊子思想與儒家不異,正是内、外、雜篇多有批評儒家之處,恐世人誤解其意,才會在《天下》寄托其微旨。
宋代李元卓著有《莊列十論》,其《道術》説:
莊周之書卒於是篇,深包大道之本,力排衆家之敝,而終以謬悠之説、無津涯之辭自列於數子之末,深抵其著書之迹,以聖天下,後世孰謂周蔽於天而為一曲之士。
“是篇”即《天下》篇,莊子《天下》篇論天下道術,將自己列為一曲之士的目的,就是要“聖天下”,李元卓以為莊子思想不異於儒家。
南宋林希逸《莊子口義發題》認為,莊子思想與儒家思想的宗旨並無不同,只是莊子的語言較為跌蕩戲劇,一般人不了解莊子的表意方式,容易以為莊子是異端邪説:
蓋以其語震動而見易摇也,況此書所言仁義性命之類字義皆與吾書不同,一難也;其意欲與吾夫子争衡,故其言多過當,二難也;鄙略中下之人,如佛書所謂“為最上乘者説”,故其言每每過高,三難也;又其筆端鼓舞變化,皆不可以尋常文字蹊徑求之,四難也:況語脈機鋒多如禪家頓宗所謂“劍刃上事”,吾儒中未嘗有此,五難也。必精於《語》、《孟》、《中庸》、《大學》等書,見理素定,識文字血脈,知禪宗解數,而後知其言意一一有所歸著,未嘗不跌蕩,未嘗不戲劇,而大綱領大宗旨未嘗於聖人異也。若此眼未明,強生意見,非以異端邪説鄙之,必為其所恐動,或資以誕放,或流而空虚,則伊川淫聲美色之喻,誠不可不懼。(14)
“大綱領大宗旨未嘗於聖人異”是指莊子思想與儒家不異,所謂“五難”,基本上是就莊子語言的變化多端而言,若未能掌握語脈機鋒鼓舞變化,就會誤以為莊子批判孔子,而將莊子視為異端邪説。這樣的説法無疑是“莊子尊孔子”的翻版。
林希逸相當推崇蘇軾,除了以蘇軾文學印証莊子思想,更在《莊子口義》中多次提到蘇軾“莊子尊孔子”的觀念:
莊子既稱夫子之言,乃對惠子而歎曰:“已乎!已乎!我安得及彼孔子哉!”只此可見莊子非不知敬吾聖人者。(15)
莊子於末篇序言今古學問,亦猶《孟子》之篇末聞知見知也。自“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至“道術將為天下裂”,分明是一箇冒頭,既總序了,方隨家數言之,以其書自列於家數中,而鄒魯之學乃鋪述於總序之内,則此老之心亦以其所著之書皆矯激一偏之言,未嘗不知聖門為正也。讀其總序,便見他學問本來甚正,東坡云:“莊子未嘗譏夫子。”亦看得出。(16)
開闔抑揚,前後照應,若看得出,自是活潑潑地。但其言語錯雜,鼓舞變化,故人有不能盡知之者,兼其間如逺而不可不居者義,親而不可不廣者仁,此語不入聖賢條貫,所以流於異端,須莫作《語》、《孟》讀方可。自“賤而不可不任”以下,至“不可不察也”,此莊子中大綱領處,與《天下篇》同。東坡以為莊子未嘗譏孔子,於《天下篇》得之,今曰莊子未嘗不知精粗本末為一之理,於此篇得之。(17)
莊周一書,著方術於其末,且曰:一偏之士,判天地之美,故内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是以斯道之涣然者為可嘆也,而鄒魯之士獨不列於諸子,乃以小大精粗無乎不在者歸之,其意蓋以推尊吾聖人,殆非無見者。吁!周,豪士也,亦在人賢也。不幸而出於文武孔子之後,得其大而遺其小,故其書未免有所倚焉。使一及聖門之爐錘,且庶幾矣。惜乎周之不得為全人也。(18)
林希逸認為:“莊子非不知敬吾聖人者”,“莊子非不知敬孔子也”,“其意蓋以推尊吾聖人,殆非無見者”。《莊子》一書,言語錯雜鼓舞變化,世人不能盡知其意,故被視為異端,林希逸感歎莊子出於文武孔子之後,未能受到孔子的裁成,“使一及聖門之爐錘,且庶幾矣”。
林希逸兩次強調其觀念與蘇東坡“莊子未嘗譏夫子”的説法相同,可見蘇軾對林希逸注《莊》的影響。
(二)推崇蘇軾以“莊子助孔子”之説能明莊子尊孔子之心
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是針對司馬遷“莊子詆訾孔子”之説而發,因此批判司馬遷的觀點也就是贊成蘇軾的觀點,明代何良俊《四友齋叢説》説:
東坡《莊子祠堂記》云:“莊子,蒙人也,嘗為漆園吏。……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此解非但能明莊子之心,亦所以尊孔子也。(19)
何良俊認為,蘇軾《莊子祠堂記》“莊子尊孔子”之説的論證,符合莊子的深意,故以為“能明莊子之心”(20)。
清代楊文會《南華經發隱》説:
太史公言莊周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豈知《漁父》、《盜跖》皆他人依托,大違莊子本意。觀其内篇推尊孔子處,便可知矣。司馬氏不於内篇闚莊子之學,而據偽撰以判莊子,宜其將老、莊、申、韓合為一傳也。(21)
司馬遷將老子、莊子、申不害與韓非合於一傳,而且在論莊子的思想時,只説“莊周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不知“《漁父》、《盜跖》皆他人依托”,而且未能“觀其内篇推尊孔子處”,因而“大違莊子本意”,相較之下,楊文會以為蘇軾“莊子助孔子”能得莊子本意。
(三)以莊子議論醇正印證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
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説:
按莊生之時,六籍未經秦火,其書具在也。而諸子百家各以其説舛馳而淆亂之,是以有闇而不眀、欎而不發之憂。周以荒唐謬悠之言著書,蓋亦百家之一也。而此段議論誠醇正,無異聖賢之格言。東坡謂“莊子蓋助孔子者”,於此見之。所謂後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似逆知將有坑焚之禍而深悲之矣!嗚呼!(22)
“莊子尊孔子”與“莊子助孔子”的意涵略有差異,一般學者多未進行區别,蘇軾是從“莊子尊孔子”去證成“莊子助孔子”,因此,馬端臨説:“東坡謂‘莊子蓋助孔子者’,於此見之”也就没有不對。蘇軾《天下》論道術,將莊子列為一家,而未列孔子,代表莊子尊敬孔子,已成學界普遍的觀點。馬端臨也認為“此段議論誠醇正,無異聖賢之格言”。
先秦諸子思想相當多元,莊子將先秦諸子放在“所謂後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已為先秦諸子而悲,秦朝焚書坑儒,後來的學者更為可悲,從後見之明來看,以莊子“道術將為天下裂”作為“似逆知將有坑焚之禍而深悲之”,似乎也無不可。
(四)以莊子毁賤儒而未嘗毁孔子補充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
司馬遷“莊子詆訾孔子之徒”與蘇軾“莊子助孔子”是否一定對立?有學者提出不同的見解,認為“詆訾孔子之徒”的目的就是要“助孔子”,明代楊慎《莊子解》説:
莊子憤世疾邪之論也,人皆謂其非堯舜、罪湯武、毁孔子,不知莊子矣。莊子未嘗非堯舜也,非彼假堯舜之道而流為之噲者也。未嘗罪湯武,罪以彼假湯武之道而流為白公者也。未嘗毁孔子也,毁彼假孔子之道而流為子夏氏之賤儒、子張氏之賤儒者也,故有絶聖棄智之論。又曰:百世之下,必有以詩禮發冢者矣。詩禮發冢談性理,而釣名利者以之,其流莫盛於宋之晚世,今猶未殄。使一世之人吞聲而暗服之,然非心服也,使莊子而復生於今,其憤世疾邪之論,將不止於此矣。(23)
把“孔子之徒”與“孔子”分開,子夏與子張不等於孔子,莊子“毁彼假孔子之道而流為子夏氏之賤儒、子張氏之賤儒者也,故有絶聖棄智之論”,因此,才説“人皆謂其非堯舜、罪湯武、毁孔子,不知莊子矣”,若知莊子,則了解其未嘗毁孔子,而只毁未能繼承孔子真義的孔子之徒。
楊慎認為莊子的“絶聖棄智”之論不是針對儒家的堯舜、湯武、孔子等聖王而發,批判的是那些假道學,亦即批判假借堯舜、湯武、孔子之道的人。在楊慎看來,司馬遷所謂莊子“詆訾孔子之徒”,可以理解為莊子未嘗毁孔子,而是批判假借孔子之道的門徒。批判假借孔子之道的門徒,其目的正好是要回到孔子思想本身,由此而論,莊子經由“憤世疾邪之論”,達到助孔子的目的。
(五)以訶佛詈佛祖為酬恩強化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
“莊子詆訾孔子”與“莊子助孔子”之間是否還有其他解套的方法?明代焦竑《莊子翼》想到更徹底的方法:
史遷言莊子詆訾孔子,世儒率隨群和之,獨蘇子瞻謂其實予而文不予,尊孔子者無如莊子。噫!子瞻之論蓋得其髓矣。然世儒往往遷於文而莫造其實,亦惡知子瞻之所謂乎!何者?世儒之所執者,孔子之迹也,其糟粕也;而莊子之所論者,其精也。譬之扁鵲見垣五藏而製為方,有學之者二人焉,一不能見五藏病也,而第執其方;一如扁鵲之見垣五藏也,而以意為方,不必盡出於師也。則為扁鵲者,將善其守吾方者歟?抑善夫以意為方者歟?釋氏之論,酬恩者必訶佛詈祖之人。夫以訶佛詈佛祖為酬恩,則皈依讚歎者為倍得矣。又孰知夫訶與詈者者為皈依讚歎之至也。不然,秦失之弔嘗非老聃矣。栗林之遊又嘗自非矣。而亦為詆訾聃周也,可乎?
世俗的儒者在閲讀《莊子》寓言時,往往遷於故事,未能真正了解莊子的思想。焦竑將司馬遷“莊子詆訾孔子”視為“遷於文”,將蘇軾“莊子助孔子”是為“造其實”。焦竑的作法相當徹底,他以佛教作為比喻,佛教“酬恩者必訶佛詈祖之人,夫以訶佛詈祖為酬恩,則皈依讚歎者為倍得矣”,“皈依讚歎”是表達敬佛祖的一種方式,而“訶佛詈祖”則為另類的方式,另類的方式反而更能得到加倍的效用,因此,“訶與詈者者為皈依讚歎之至也”。同樣的道理,世人稱譽孔子是尊敬孔子的一種方式,而詆訾孔子則為尊敬孔子的另類方式,相較而言,“詆訾孔子”比“稱譽孔子”更有效用。
焦竑從莊子對待老子與對待自己的態度做説明,《養生主》提到秦失弔老聃之死,秦失指出:“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可見《莊子》有非老聃的言論;《山木》提到莊周遊於雕陵之樊,看到蟬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見利而忘其真,自己則執彈而忘其身,可見《莊子》有非莊周的言論。如果這些言論都不足以説明莊子“詆訾聃周”,則《莊子》中批評孔子的言論,也可以作如是觀。
清代王船山《莊子解》説:
莊子於儒者之道,亦既屢誚之矣,而所誚者執先聖之一言一行,以為口中珠而盜發之者也。……是以卮言日出之論興焉,所以救道於裂,則其非毁堯舜、抑揚仲尼者,亦後世浮屠訶佛罵祖之意,而《駢拇》諸篇之鼓浮氣以鳴驕,為學莊者之稊稗,《漁父》、《盜跖》之射天笞地,尤為無稽之狂夫所贗作,於此益見矣。(24)
民國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也説:
《至樂篇》曰:“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莊子妻死,方箕踞鼓盆而歌。由此觀之,可知所謂古之道術,即《大宗師》所記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張之徒也。子桑户、孟子反皆為孔門所稱,琴張則孔子弟子也。然則莊子固孔徒之流裔也。雖其詆訾孔子,比諸呵祖罵佛,然《寓言篇》,莊子自言孔子年六十而六十化,……吾且不得及彼乎?則其心折孔子,固至深矣。(25)
王船山與顧實都承焦竑之説,從“呵祖罵佛”的比喻來説明蘇軾“莊子助孔子”的觀點:莊子雖然非毁堯舜、抑制仲尼,實際上,卻是心折孔子。
四、歷代文士對“莊子助孔子”説之評論
蘇東坡在《莊子祠堂記》説“莊子蓋助孔子者”,即莊子對孔子是“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蘇氏並把《盜跖》、《漁父》等“若真詆孔子者”,認為不是莊子的作品,以便剔除難以會通孔莊之處。
宋代以後,“以儒解莊”的著作不少,明代沈一貫《莊子通》説:“莊子本淵源孔氏之門”,其注解則持所謂“中庸”之道會通,董懋策《莊子翼評點》思想主旨也是“援莊入儒”,徐曉《南華日抄》認為莊子無得罪於聖門;清代吴世尚《莊子解》、胡方《莊子辯正》、陸樹芝《莊子雪》、屈復《南華通》、王闓運《莊子内篇注》、郭階《莊子識小》等書,則將莊子與儒家相關的思想進行融會,以儒者的身份詮釋《莊子》,極力使莊子回到孔門(26)。
然而,不是所有學者都贊成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質疑與批判的聲浪從來不曾間斷,首先發難的是宋代晁公武。
(一)莊子宗老氏,則無隱助孔子之理
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説:
自孔子没,天下之道術日散,老聃始著書垂世,而自然之論起。周又從而予翼之,掊擊百世之聖人,殫殘天下之聖法,而不忌其言,可謂反道矣。自荀卿、揚雄以來,諸儒莫不闢之,而放者猶自謂遊方外,尊其學以自肆,於是乎禮教大壞,戎狄亂華而天下横流,兩晉之禍是已。自熙寧、元豐之後,學者用意過中,見其書末篇論天下之道術,雖老聃與其身皆列之為一家,而不及孔子,莫不以為陽訿孔子而陰尊焉,遂引而内之。殊不知其言之旨歸宗老氏耶?宗孔氏耶?既曰宗老氏矣,詎有隱助孔子之理也耶?至其論道術而有是言,蓋不得已耳。盜之暴也,又何嘗不知主人之為主人耶?顧可以其知及此,遂以為尊我開關,揖而進之乎!竊懼乎禍之過乎兩晉也。(27)
晁公武從思想根源上分别孔子與老子思想的基本差異,若宗老子則不宗孔子,若助孔子則不宗老子。《莊子》一書多為寓言,書中的孔子只是一個形象,真正的思想内容卻是道家的,不能因為莊子書中出現孔子與顔回就説莊子思想源於儒家,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形象。世俗之人未能了解此一關鍵,容易生出誤解。
莊子“掊擊百世之聖人,殫殘天下之聖法,而不忌其言”,若還將莊子的作法視為“陰助孔子”,如此一來,大家都全起而批判孔子,晁公武才會擔心“禍之過乎兩晉”。
晁公武的恐懼雖然未免多慮,但其論述蘇軾“莊子蓋助孔子”説未必能成立的觀點,則一針見血。
(二)莊子詆訾孔子,未可深責
宋代程大昌則認為莊子詆訾孔子,未可深責,《莊子一》説:
莊周之書大抵以無為至,以有為初,其内篇之首寓意於《逍遥遊》者,是其特起一書類例,示化有入無宗本,而人多不察也。夫遊而至於逍遥,則意欲鄉而神已達,了無形迹得為拘閡矣。其曰遊豈真遊哉,精神之運,心術之動,念慮所及,莫非遊也。其遊也與聖人過化之過同也,其不遊也與聖人存神之存同也,而可求諸足迹踐履間哉!夫遊而得至於此,則既從心不踰矩而猖狂蹈大方矣。借欲舉以告人,亦將無地可以寄言,則夫托物以喻遊而絶迹以明無,乃其出意立則與人致覺者也。……得此説而通之,凡其寓言所向雖精密荒唐意緒不一,而要其歸宿,瓦礫塵垢無適而非至理也。古今多罪周之詆訾堯舜孔子,則相與引繩批根,一切斥為異端,此為世立教者所當然也。然而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尚見稱於夫子,則周之所以自處者,清净無欲,而其所排棄者,又皆推見禮法敗壊之自而歸諸見素抱樸之域,其折衷輕重有深意,雖甚放其言,亦隱遯疾邪者之常,不足多責也。若夫談道之極,深見藴奥,或時假設古人事為以發其欲言之心,肖寫世間物象以達其難言之妙,凡魯論周易微見其端者,至周而播敷展暢煥乎,其若有狀可觀而有序可循,何可少也。(28)
程大昌主要認為莊子強調清净無欲,他所要排棄的對象,是禮法敗壊的根源,以求返回見素抱樸之域。因此,“雖甚放其言,亦隱遯疾邪者之常,不足多責也”。
(三)辨《讓王》等四篇為偽,無救於所謂詆訾孔子
明代王世貞《讀莊子二》説:
軾所欲去《讓王》、《説劍》、《漁父》、《盜跖》四篇,而以“列禦寇之齊”,續於“陽子西遊”而為一章則甚當。雖然,無救於所謂詆訾孔子也。(29)
這段文字頗耐人玩味,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來説。王世貞對於蘇軾删去《讓王》等四篇以及將《寓言》合於《列禦寇》的做法,以為“甚當”,表示稱贊,但是對於蘇軾透過删去《讓王》等四篇而想要推翻司馬遷“莊子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的作法,不表贊成。换句話説,莊子詆訾孔子的篇章相當多,删不勝删,既然莊子詆訾孔子,則“莊子助孔子”之説就難以成立。
(四)莊子陽擠而陰助孔氏之説為縱横家流,未可深信
宋代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下)説:
余嘗問王子世云:“蘇氏為縱横之學,如何?”曰:“有之。”時案上有《莊子廟記》,云:“只此記中謂莊子於孔氏陽擠而陰助之,此語亦縱横家流也。”(30)
《莊子廟記》即《莊子祠堂記》,陳長方特别指出《莊子祠堂記》“莊子於孔氏陽擠而陰助之”的談法,是縱横家流之説,表面上鼓舞變化,新穎奇特,事實上並非真理。
清代林雲銘《莊子因》也有類似的觀點:
段中備極贊揚,真所謂上無古人,下無來者。莊叟斷無毁人自譽至此,是訂莊者所作無疑。王荆公《莊子論》、蘇長公《莊子祠堂記》,皆以此篇出乎漆園自作,各有獨見,但可徒資談鋒,總非定論。而議者又以為訂莊者,不著名姓為疑。不知莊叟生於戰國,彼時猶為近古國策,筆法横絶,俱無名氏。千載而下,以不知出自何手為恨。豈若後世淺儒粗就一篇爛時文,便自署其姓字於上,灾梨以自誇詡,徒以供覆瓿之用。當使古人笑人,至今齒冷矣!
王安石《莊周論》與蘇軾《莊子祠堂記》都指出,《天下》論天下道術而未列孔子,顯見莊子對孔子的極度推崇。問題是:若《天下》非莊子所作,而為“訂莊者所作”,則蘇軾不能據以認定“莊子尊孔子”。
(五)莊子陽擠孔子而陰助之,何其謬也!
明代徐師曾《莊子論》説:
蓋其術略見於《説劍》之篇,彼固以無為為用者,宛然老子家法也。其言孟浪猖狂,而卒無事實,比諸《列子》,抑又過之。至於齊堯、桀,等夷、跖,詆訾孔子而無忌憚,乃戰國處士横議之尤者。特以其在當時僻居荆楚,吏於漆園,不及楊墨之顯著,故不幸不見辟於孟子,而其書流傳至今不滅也。……後之讀其書者,樂其論高氣象,遊方之外而忘其誕,至謂陽擠孔子而陰助之,何其謬也!昔兩晉之世,俗尚談玄,蔑視禮法,卒使夷狄亂華,天下大亂。當今治教休明,學術醇一,儒者皆知斥放老莊而不用。於戲,盛矣!邇年士子頗有好者,而主司亦弗之禁,予防其漸也,是以論之。(31)
明代士子喜歡《莊子》的論高氣象與遊方之外,主司不禁士子讀《莊子》,徐師曾站在防微杜漸的觀點來看,擔心重演晉代推崇清談,蔑視禮法,導致天下大亂的覆轍,主張斥放老莊而不用。莊子以無為為用,是老子家法,與儒家不同,故徐師曾批判蘇軾“莊子陽擠陰助孔子”之説為荒謬。
王世貞《讀書後》説:
余讀《莊子》而歎曰:嗟乎!世固未有尊老子如莊子者也,夫尊孔子者,莫若孟子。而孟子之尊孔子,不過曰:“孔子,聖之時。”又曰:“吾所願,則學孔子而已。”其談仁義、辨王伯、探性善、推不忍,往往發揮所自得之藴以成其書,固未嘗舉孔子之文言而訓詁之也。莊子之所撰著,雖極而至於尊天,而無懐、葛天之治,其究必宿於老子之謂無名、無欲、無為、無言,以至無始之旨;挫鋭、守雌、和光同塵、絶聖智,以應天下之法;致柔、守中、抱一、含、食母、有精、有信、虚極、静篤,以保一身之要;與其所掊擊失道、失徳、失仁、失義之弊,聖智之當絶棄,展轉反覆,亡所不援引。或曲而暢之,或旁而通之,且詠言之,嗟歎之,必使老子之道高出於堯舜之上。其遺言,下視乎六經而後已。嗟乎!莊子之尊老子,不亦至乎!抑不特尊之而已也,而且老子之忠臣。夫忠臣者,揚主之善而諱其短,凡老子之所稱張、與、奪、枉、曲、直、騁堅、用奇、取大、取小、得志於天下之故,稍近術而為人所窺者,則已逆料宋儒之見攻而閟之,彼且以為真閟之也。而其辭之剽攘弔詭,身先陷於不韙矣。(32)
王世貞《讀莊子二》説:
余謂太史公非識莊子之粗者,軾乃識莊子之粗,而巧為之蔽者也。當老子之時,見天下之俗日趨於薄,以至詐力相矯,思太古之樸一見焉而不可得,謂仁義之名實啓之,則不得不惡其名,而歸咎於文武。夫既歸咎於文武,而追其自,則謂堯舜之不能造極於無為,而以有為啓之,則不得不致歉於堯舜。夫堯舜而至流於周之末,若有如老子所云者,不知聖人不能為俗,能因俗而裁成之而已。……莊子又後日年而生者也。彼見夫仁義之日偽,而詐力之日深,且其身儳焉而苦禮樂之拘纍我,謂孔子實言之,而其門人實廣之,且天下皆以為聖人;彼又懼夫老子之教日不勝,故於聖人之外,立所謂至人以尊老子。……大意在尊老子而抑孔子,既抑之而又收之使為老子徒。(33)
王世貞認同司馬遷的觀點,將儒家與道家視為不同的思想,儒家以孔子為聖人,莊子則以老子為至人,尊老子而抑孔子。孟子尊孔子,談仁義、辨王伯、探性善、推不忍;莊子尊老子,掊擊失道、失徳、失仁、失義之弊,展轉援引老子絶聖棄智之説,故王士貞認為“世固未有尊老子如莊子者也,夫尊孔子者莫若孟子”。蘇軾批判司馬遷“莊子詆訾孔子”的觀點而提出“莊子助孔子”之説,在王世貞看來,蘇軾的批判不是就事論事,而是不了解實情而替莊子講話,所以説“太史公非識莊子之粗者,軾乃識莊子之粗,而巧為之蔽者也”。
莊萬壽《莊子史論》論後世《莊子》的詮釋與發展,認為《莊子》一書有的儒家化、官學化、名士化、藝術化等傾向,其中關於儒家化:
兩漢獨尊儒術,孔子成為唯一的價值。司馬遷稱:“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顯然司馬遷對這三篇有所微詞。唐宋以降,喜愛莊書者,多以莊子攀附孔子。韓愈稱:“孔子之道大而博,子夏之學,……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周。”莊周從此變成孔子門徒,直至現代的錢穆,仍深信不疑。而蘇軾乃以為莊之批孔,是“陽擠而陰助之”,事實上莊子是“助孔子者”。而真正詆訾孔子的文章,並不是莊周的作品。這種論調至今,依然是支配着内外篇辨偽的基礎,而莊書或莊周,基本上已經是儒化的書籍與人物。(34)
蘇軾認為:莊子是“助孔子者”,而真正詆訾孔子的文章,並不是莊周的作品。蘇軾的觀點長久以來支配内外篇辨偽的基礎,於是莊書成為儒化的書籍,莊周成為儒化的人物,而莊周已不成為莊周矣。這是蘇軾觀點的負面影響。
五、結 語
歷代學者在提到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時,多未能掌握“助”字的意涵,以致輕易帶過。其實“助”字應該從《論語》來理解,《先進》篇記載孔子的話:“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説。”《為政》則記載孔子的另一段話語:“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顔回對於孔子的思想無所不悦,而且足以闡發孔子思想的要義,孔子卻視顔回為“非助我者也”,那麽什麽樣的人,孔子才會視為“助我者”呢?在蘇軾看來,莊子對於孔子的批評,使莊子成為真正的“助孔子者”。蘇軾認為,莊子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自己,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可見莊子尊孔子。“莊子助孔子”包括莊子批評孔子而陰助孔子,以及莊子視孔子為道知全而未將孔子列為一曲之士。
歷代學者對於“莊子助孔子”説的接受,主要有五:一、認同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二、批判司馬遷“莊子詆訾孔子”之説,推崇蘇軾以“莊子助孔子”之説,能明莊子尊孔子之心。三、以莊子議論醇正印證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四、以莊子毁賤儒而未嘗毁孔子補充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五、以訶佛詈佛祖為酬恩強化蘇軾“莊子助孔子”之説。歷代學者對於“莊子助孔子”説的評論,主要有五:一、莊子宗老氏,則無隱助孔子之理;二、莊子詆訾孔子,未可深責;三、辨《讓王》等四篇為偽,無救於所謂詆訾孔子;四、莊子陽擠而陰助孔氏之説為縱横家流,未可深信;五、莊子陽擠孔子而陰助之,何其謬也!
整體而言,學者支持蘇軾之説者較多,從宋明清以至當代,學者贊賞蘇軾對於《莊子》偽作的發現,並加以擴展,形成體系日趨完整的“援莊入儒”之論述,在中國莊學史的發展上,蘇軾是“援莊入儒”理論的奠基者。
[作者簡介]簡光明(1965— ),男,臺灣高雄人。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現為臺灣屏東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著有《宋代莊學研究》、《蘇軾〈莊子祠堂記〉的接受與評論》等。
【注释】
(1)郎擎霄《莊子學案》,天津古籍書店1990年版,第337頁。
(2)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二册)》,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47頁。
(3)王世貞認為“太史公非識莊子之麤者,軾乃識莊子之麤,而巧為之蔽者也”,顯見其不認同蘇軾的觀點,《讀莊子二》説:“莊子又後日年而生者也。彼見夫仁義之日偽,而詐力之日深,且其身儳焉而苦禮樂之拘纍我,謂孔子實言之,而其門人實廣之,且天下皆以為聖人;彼又懼夫老子之教日不勝,故於聖人之外,立所謂至人以尊老子。……大意在尊老子而抑孔子,既抑之而又收之使為老子徒。彼夫語道術而不列孔子,所謂鄒魯之儒非邪?且何以見尊?至軾所欲去《讓王》、《説劍》、《漁父》、《盜跖》四篇,而以列禦寇之齊,續於陽子西遊而為一章則甚當,雖然,無救於所謂詆訾孔子也。”見曾棗莊主編《蘇文彙評》,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頁。
(4)文天祥《正氣歌》“: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用蘇軾的典故,“隸”指臣僕,這裏是自稱,亦即自認未盡全力,有自咎失職的意思。
(5)美國學者陳啓雲認為蘇軾的説法很有問題,他説:“《天下篇》論的是道術,篇中列舉的除了墨子和惠施以外都是道家中人(惠施著作已佚,遺説僅存《莊子》書中,《墨子》後來被收入道藏原因大概在此),其他先秦思想不與列的很多,不能説是極端尊崇孔子。”見陳啓雲《從〈莊子〉書中有關儒家的材料看儒學的發展》,收入湯一介編《中國文化與中國哲學》,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版。
(6)李澤民《莊子祠堂記賞析》説:“這四篇為什麽説是偽作?蘇軾没有論證。……《讓王》是單純的避世思想,文字大都承襲《吕氏春秋》;《盜跖》是激烈的憤世之作,是秦漢人雜取《吕氏春秋》敷衍成文;《漁父》表現隱逸思想,摹仿莊子文體,而淺顯粗鄙;《説劍》係戰國策士之説。論證了這四篇為偽作,那麽,‘莊子蓋助孔子’,並不是詆毁孔子的中心論點就可以樹立起來了。”收入吕晴飛編《散文唐宋八大家之新賞(蘇軾中卷)》,地球出版社1992年版,第352~353頁。
(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66頁。
(8)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下)》説:“《讓王篇》,要旨闡述重生的思想。由十五個寓言故事組合而成。‘讓王’,辭讓王位。篇中多借辭讓王位而寫生命的可貴,輕視利禄名位,取此意為篇名。本篇許多章文字重現於《吕氏春秋》。自蘇東坡以來,以為《讓王》等篇不是莊子所作,疑是偽品。然本篇雖非莊子自作,卻與莊派思想有相通之處,可能是莊子後學所寫,並發揮楊朱‘重生’思想。”(第791頁)又,《讓王》篇文字既與《吕氏春秋》相同,則《吕氏春秋》鈔自《讓王》篇較合乎邏輯,見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2~57頁。
(9)《讓王》中,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不受。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不受,又讓於善卷,善卷不受,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逍遥遊》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兩篇文字可相互參照。
(10)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説:“按《讓王》、《説劍》、《盜跖》、《漁父》四篇,自宋以來,數疑為贋品。……《盜跖篇》和《胠篋篇》頗相近,文風潑辣,語態激憤,批判性強烈,只是《盜跖篇》筆尖直指孔子,蘇東坡等儒者讀了受不了,所以特别挑剔出來。……《説劍篇》則恐非莊子學派的作品。”(第855頁)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也説“:據我們的考察,《説劍》篇與莊子確實毫無關係,研究莊子或哲學完全不必考慮它。”(第87頁)
(11)洪邁《容齋續筆》説:“《列子》書第二篇内首載禦寇餽漿事數百言,即綴以楊朱争席一節,正與東坡之旨異世同符,而坡公記不及此,豈非作文時偶忘之乎!”其實,以蘇軾才華之高,學識之富,再從蘇軾的“悟而笑”來看,或許蘇軾並非作文偶忘,而是他費盡心思想要合《寓言》與《列禦寇》,卻苦無良策,偶然想到《列子·黄帝》中兩則寓言即在同一篇,自然會悟而笑。
(12)程俱《北山小集》《,四庫全書》本。
(13)同上注。
(14)林希逸《莊子口義發題》,《南華真經口義》,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5)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八《雜篇寓言》,嚴靈峰編《莊子集成初編》第八册,第1134頁。林希逸説:“以此九者而驗之,則賢與不賢可見矣。此一段議論甚正,乃借為孔子之言,可知莊子非不知敬孔子也。”亦此意。《雜篇·列禦寇》,第1159~1160頁。
(16)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二《雜篇·天下》,第1174頁。
(17)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卷四“: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注文。
(18)林希逸《鬳齋續集》卷九《文武之送大小如何》,此文乃其少作,見解似本於蘇東坡《莊子祠堂記》。
(19)何良俊《四友齋叢説》,《子一》,卷十九,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70~171頁。
(20)徐曉《南華日鈔》説:“孔子不係諸家之列,而此處分明以六經屬於孔子,莊子之見豈在孟子之下。”(《莊子集成續編》第二十三册,《天下》,第771頁)亦參考蘇軾之説,推崇莊子尊孔子之見。明代徐一夔《虚白齋銘並序》説:“學者以《莊子》十餘萬言,大抵皆本老子,且致嫌於近代。蘇長公以莊子為助孔子之説,余故惑之未解,一日讀其書至《人間世》,見其縱論存養大要,有虚室生白之喻,大槩與吾儒先君子之言合。吾儒先君子之言心也,不有虚靈不昧之説乎?此虚室生白之喻也。試講以所知心之為物,官天地,府萬物,其量罔測也。主於吾躬以應萬變,其神無方,一或蔽焉天地,吾不得而官之矣;萬物吾不得而府之矣。懵懵焉,貿貿焉,見膠於物,行躓於事,惡乎其能神,故人之有心,猶居之有室也。室虚則白生奥内之地,而日月之明不及者,無他蔽故也。虚斯白焉,故知心之體者觀諸虚室而已矣;知心之神之不昧者,觀室之白而已矣。余然後知蘇公之言不我欺也。”(徐一夔《始豐稿》卷一,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9頁)徐一夔原本不解蘇軾“以莊子為助孔子之説”,透過《人間世》“虚室生白”之喻,明白莊子思想有與儒家相印證之處,從而瞭解“蘇公之言不我欺也”。
(21)楊文會《南華經發隱》,收入嚴靈峰《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第二十三册,《南華經發隱序》,第1頁。
(22)馬端臨《文獻通考》,《四庫全書》史部,政書類,通制之屬,卷一百七十四。
(23)楊慎撰、焦竑編、桂有根校《莊子解》,嚴靈峰編《莊子集成續編》,《莊子憤世》。明代何良俊不認同楊慎之説:“楊升庵云:‘莊子,憤世疾邪之論也,人皆謂其非堯舜、罪湯武、毁孔子,不知莊子矣。莊子未嘗非堯舜也,非彼假堯舜之道而流為之噲者也。未嘗罪湯武,罪以彼假湯武之道而流為白公者也。未嘗毁孔子也,毁彼假孔子之道而流為子夏氏之賤儒、子張氏之賤儒者也。’此升庵為莊子文飾,然莊子本意實不如此。蓋莊子之論,恢譎博達,自有此一種道術,又何必與之文飾。文飾而與莊子之意悖矣,孰謂升庵為知莊子者哉。”《四友齋叢説》,《子一》,卷十九,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72頁。
(24)王夫之《莊子解》《,天下》篇“不離於宗謂之天人……道術將為天下裂”段之注文,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第十九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版,第701~705頁。
(25)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74~75頁。
(26)曹礎基《莊子研究述評》中,列有“以儒評莊”一項,有較為清楚的論述,收入《莊子淺論》,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3~183頁。
(27)晁説之《郡齋讀書志》,臺北廣文書局1967年版,卷十,第9~10頁。
(28)宋程大昌《攷古編》(《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卷六。
(29)王世貞《讀書後》,卷一。引自曾棗莊主編《蘇文彙評》,第201頁。
(30)録自四川大學中文系唐宋文學研究室編《蘇軾資料彙編(上編二)》,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455頁。
(31)徐師曾《莊子論》《,湖上集》卷七,明萬曆刻本。引自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下)》,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1144~1145頁。
(32)引自方勇、陸永品撰《莊子詮評(下)》,第1138~1139頁。王世貞又説:“夫書不可以多著也,多著而至於十餘萬言,而其旨不過數百言而已。是以雜而不可竟,複而使人厭書,不可以有意作也。以有意而作之,是以誕而不可信,狂而使人怒。嗟乎!何莊子之忠於老子而不自忠也。”這樣評論《莊子》有失允當。
(33)王世貞《讀書後》卷一,引自曾棗莊主編《蘇文彙評》,第201頁。王榮花《〈莊子〉外雜篇辨正説》:“《人間世》孔子對葉公子高説‘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是莊子借孔子口宣揚自己的人生哲學。《德充符》無趾對老聃説‘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彬彬以學子為?’是孔子以世俗儒者的面貌被道家譏笑輕蔑的寫照。内篇中孔子的形象被貶抑至此,外、雜篇中出現‘詆毁’語章更不足怪。以‘莊子蓋助孔者’而判外、雜篇為偽,就更是無稽之談了。”《洛陽師範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78~81頁。
(34)莊萬壽《莊子史論——莊學之新方向:源流·生態·批判·語言》,萬卷樓圖書公司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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