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辩证的历史目的论
目的论虽然在近代遭受到了机械因果论的毁灭性打击,但却仍有顽强的生命力,仍试图以种种方式在哲学中存在下去。这是因为,在西方观念中,如果否定了客观的目的,人类生存的意义将不再有着落。而一种无意义的人生,是难以忍受的。在历史领域中,人类活动的目的性似乎也给了目的论存活下去的理由。但为能使目的论存活下去,必须克服上述古代目的因果论与近代机械因果论之间的巨大矛盾,特别是要克服法国唯物主义所揭示出来的历史领域中“人是环境的产物”与“意见支配世界”的二律背反。
这种对于对立面矛盾的克服,只能借助于一种历史主义辩证法,即通过历史运动来克服矛盾对立。在近代哲学中,维柯最先恢复了历史主义。与以笛卡儿哲学为代表的近代非历史的、抽象的理性主义精神相反,他要“发现各民族历史在不同时期都要经过的一种理想永恒的历史图案”[12],并断言人类历史经历过“神的时代”、“英雄时代”、“人的时代”三个阶段。此外,维柯关于历史“经常超出人们自己所追求的那些个别特殊的目的,用这些狭小的目的来为较广泛的目的服务”[13]的所谓“社会行动意外效果说”[14]的思想,对后世的历史主义思想也产生了极深刻的影响。康德作为启发性观念而提出的“大自然计划说”,即“人类的历史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大自然的一项隐蔽计划的实现”[15],以及“大自然使人类的全部秉赋得以发展所用的手段就是人类在社会中的对抗性”[16]的观念,当视为对于维柯的历史观念的发挥。其实,康德将经验理解为知性对于感官材料的综合活动已潜含了过程的思想,但康德并未将这一思想展开,而是满足于让各范畴外在地并列着。用一种逻辑进展的原则将诸范畴推演出来,这是从费希特开始的,在黑格尔手中则臻于完善。黑格尔由此发展出了一种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这一原则导致了历史主义原则被引入辩证法或思辨逻辑之中,发展成了辩证法体系的一个根本性规定,另一方面则导致了逻辑进展原则被引入对历史的理解之中,历史因而被理解为本质上是一个逻辑的展开过程。至此,源于希伯来文明的历史意识就与源于古希腊文明的理性意识实现了某种内在的融合。这一融合的结果,就是发展出了一种可称之为辩证的历史目的论的历史哲学。
历史主义原则进入辩证法之中,意味着历史目的论在一个新维度的展开,即意味着以一种新的方式克服目的因果论与机械因果论的矛盾。这种克服方式的要点是要在一个历史过程中,将机械因果作用理解为目的因果作用的一个环节,一种虽然与终极的历史目的相反,但却能够推动历史目的之实现的要素。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是服务于这一目标的。为此,他将辩证法理解成为一种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历史逻辑过程。从小的方面讲,在《逻辑学》中,从最抽象的“存在论”的“有”、“无”、“变”开始,在“尺度”中达到了对现象层面的完全把握并由此进入“本质论”中现象层面与本质层面的矛盾进展,最后在“概念论”中达到了对于绝对理念之具体性的把握。从大的方面看,从《逻辑学》开始,中经《自然哲学》,最后在《精神哲学》中达到作为最高具体性的绝对精神,即达到对于一切矛盾的扬弃。历史主义的辩证法承认矛盾存在的必然性,但并不停留于此,并不因此而得出消极的结论,而是进一步将矛盾把握为一种历史逻辑的进展过程,一种趋向于扬弃矛盾的发展过程。因此,在历史主义辩证法中,最为核心的精神不是基于矛盾或悖论的否定,而是基于对矛盾扬弃的对否定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当恩格斯说“否定的否定的规律”是黑格尔“整个体系构成的基本规律”[17]时,非常深刻地抓住了历史主义辩证法的精神实质。可以说,否定之否定最为深刻地体现了历史主义辩证法的精髓。正是通过否定之否定,尽管有种种曲折甚至灾难,但归根到底,历史中所隐藏着的神圣的目的得到了实现。[18]而这就是理性的机巧,即利用那些非目的的东西来实现历史的目的。在黑格尔看来,“理性是有机巧的,同时也是有威力的。理性的机巧,一般讲来,表现在一种利用工具的活动里。这种理性的活动一方面让事物按照它们自己的本性,彼此互相影响,互相削弱,而它自己并不直接干预其过程,但同时却正好实现了它自己的目的。在这种意义下,天意对于世界和世界过程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机巧。上帝放任人们纵其特殊的情欲,谋其个别利益,但所达到的结果,不是完成他们的意图,而是完成他的目的,而他(上帝)的目的与他所利用的人们原来想努力追寻的目的,是大不相同的”[19],而这就是“上帝统治着世界,而‘世界历史’便是上帝的实际行政,便是上帝计划的见诸实行”[20]。于是,在黑格尔的辩证的历史目的论哲学中,一切不合目的性的事物都被说成是历史目的实现的一个环节,机械因果性被归结为目的因果性实现的手段。而这正如马克思所尖锐批判的,为了论证人类历史是上帝神圣目的的一种展开,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似乎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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