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科学主义?
□ 陈祖亮
变化不已的图案在远方闪光;
但它的景象不断变幻,
却没有揭示出碎片的底细,
更没有揭示出字谜画的意义。
大自然在微笑——
仍然没有供出她内心的秘密;
她不可思议地保护着
猜不透的斯芬克斯之谜。(21)
自近代科学诞生以来,“科学是什么?”是一代又一代智者不断探究和追问的不朽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构成了17世纪以来哲学不变的主题,也构成了揭示“碎片底细”的苦苦追寻。它既是具有丰富内容的科学理性(rationality)的“硬核”,也是展示科学意义、对科学活动进行理解的历史写真。
科学诞生之初,关于科学的合理性探究是为科学进行辩护,争取地位。但当科学理性成了科学主义,则关于科学的哲学理解就应当主要是限制科学的独霸强权,为科学划定必要的界限和范围。科学理性在科学主义泛滥的当代,成了理性的代名词,现代人所说的理性实质上就是大家心照不宣、共同默认、无需加以特别指明的科学理性,就是以科学为榜样,符合科学知识和科学理性特征和要求的理性。通俗的表达就是:某某是否符合科学。现代社会,只要冠以“科学”之名,就成了“理性”、“合理”、“正确”或“进步”的东西,就成了真理,反之,若被判定为非科学,则等于判了死刑,就成了落后、愚昧的象征,就应该抛进历史的垃圾堆。科学不仅是真假的判断,也成了价值上优劣标准的判定。然而,理性与科学理性毕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可以说,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的整个哲学史就是探究理性的历史。“理性是什么”是一个永远不会完结的问题,是一个永远不可能,也不会彻底解开的斯芬克斯之谜。
理性在古希腊当指人的本性和能力,是“逻各斯”与“努斯”的统一,是规定性和超越性、规范性和自我能动性的统一。“逻各斯”是规范的力量,“努斯”是能动的力量。也就是说,在古希腊的理性观念中本身内含着非理性的因素。理性能力保障了第一原理(或推理大前提)的可靠性和论证的合理性,它的能动性又使它不断突破限制而不至成为教条。理性和理性的生活当是多种多样的。科学理性只是理性的一种,它与科学相伴诞生,它使理性成为合理性。科学理性继承了古希腊的理性精神,它是人的理性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结果。科学理性和人的其他理性一样,既是确定的(它的前提的可靠性和推理论证的合逻辑性、规范性),又是不确定的(不断超越现有确定的东西);它既追求稳定性,也不断打破稳定,突破界限,寻求新的稳定。纵观科学发展的历史,不难有此体认。科学理性中人对自然的把握能力和科学方法论等是比科学知识本身相对稳定不变的东西,它构成了科学理性的“硬核”,与此同时也导致了对科学理性的误解。人们以为凭借科学,按照科学方法论的原则,就可以达到对人类世界所有方面的完全认识。这就是科学主义。有学者也称之为“唯科学主义”。
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对理性绝对普遍性的张扬在20世纪初受到了大胆的质疑,但在科学领域,由于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以及仰赖科学技术的经济增长和科技所导致的环境问题并不突出,也由于科学方法论的相对独立性和稳定性,尽管在科学中发生了爱因斯坦革命,但人们对科学知识绝对性和科技进步的神话仍坚信不疑,并没有从牛顿理论的失败中对科学知识和科学理性的绝对性进行深刻的反思,把爱因斯坦相对论看作是对绝对真理的进一步逼近,仍然坚信科学理性是绝对的、非历史的。这样本来具有能动性的科学理性反而变成了教条。它典型地体现在逻辑经验主义的知识论中。逻辑经验主义对科学的辩护使科学理性非历史性、科学知识绝对可靠性的观念达到了顶峰。在逻辑经验主义那里,科学知识成了唯一可靠知识和一切知识的典范与标准。所有知识,凡是可确证的就是科学知识,就有资格称为知识;凡是不可确证的不仅是非科学的,也不能称为知识。他们统一科学的理想就是要将包括人文学科在内的所有知识都还原为物理学。因此,要么可还原为科学的知识才是知识,要么就是无意义的言说,将科学以外的所有其他知识都排除在知识以外。在逻辑经验主义(包括波普尔在内)看来,科学知识不仅是绝对普遍的、永恒的,而且是唯一的知识。即使某些领域科学目前还未占领,但原则上没有科学达不到的地方,科学终将使一切领域的现有“知识”变成愚昧和谬误的耻辱柱。
而且,在逻辑经验主义那里,科学是与方法论相分离的。尽管科学知识的内容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水不断变化,但在它的下面却有恒定不变的科学方法论的“河床”。确定不变的科学方法论保证了科学的不断成功和进步,也构成了科学理性的本质特征。遵从科学方法论就是理性的、合理的,反之就是非理性的。这样,科学理性不仅是超历史的,也是唯一合理的。这就是逻辑经验主义(包括波普尔)的科学主义。逻辑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实际上与传统认识论的基础主义和本质主义是一脉相承的,它是寻求理性确定性、绝对普遍性的结果,也是试图建立绝对理性“千年王国”的又一次努力。
传统认识论以笛卡儿和培根发端,无论是以笛卡儿、莱布尼兹等为代表的理性论,还是以培根、洛克等为代表的经验论,都对理性的能力持乐观的态度。他们不仅认为理性能够消除偏见,深入并达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而且认为理性是确定、永恒和普遍的。而且,他们还要为这种绝对的理性寻求可靠的基础,一个绝对不变的阿基米得点。尽管经验论者和理性论者提供的关于理性及其基础的解答迥然有别,但他们关于理性的预设却是相同的,即(1)理性是抽象的,超越任何偏见和文化的纯粹的理性;(2)理性是绝对的、普遍的、永恒的和超历史的,一旦确立将万古不变。在他们看来,这个理性就是科学理性。逻辑经验主义继承了经验论传统,试图通过语言的分析,为科学确立永恒不变的基础,从而一劳永逸地建构起科学理性的大厦。但它所建构的科学理性是典型的科学主义的理性。科学主义的科学理性大致可概括如下:
(1)科学是二分的,不仅存在主、客二分,而且具有现象与本质、杂多与统一、感性与理性的区分。科学的世界是真正的、本质的世界,人的日常生活和感觉的世界是一种假象,所以人要消除假象与偏见就必须进入科学的世界。
(2)不仅纷繁复杂世界的表象后面具有不依赖于人的规则或秩序,而且人能够把握这种秩序。它实际上表明的是人的一种能力,一种借助科学把握自然的本质和规律并驾驭自然的认识能力。这种能力是绝对的、永恒的、超历史的和超文化的,是所有人的普遍理性。
(3)科学是唯一正确、合理的理性,它是衡量其他一切知识和文化的标准与尺度。凡是与科学的思维方式、方法、知识系统、概念等不相符的叙述或言说,都被视为“胡说”或“神话”。也就是说,理性就是科学理性,科学之外无理性。即,科学是“唯一”的理性和唯一的“主叙事体”(master narrative)。
(4)科学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它是客观、绝对、普遍和必然的。科学的真理是先验的,上帝创造了真理,人的荣耀在于发现它。人不是真理的发明家,而是它的发现者。
(5)科学是理性的事业,它诉诸论证而非强权和信仰,诉诸观察与实验而非臆测。它的合理性在于它是逻辑论证的结果,它的客观性在于经验事实的纯粹性。
(6)科学是自我批判的,一部科学史就是一部“谬误史”——一部因新“事实”的发现而不断修正谬误,不断完善真理的历史。科学与宗教不同,它无需假借外在的批判,它是唯一可自我修正的知识。因此,科学因不断完善而进步,它也许不能穷尽对世界的认识,但它可无限接近对世界的穷尽认识。
(7)科学的发展已形成了一套方法论准则,它保证了科学的成功与进步。换句话说,只有遵循科学方法论,科学才能够不断发展与进步。其他知识要想成为科学,唯一的出路在于以科学为榜样,遵循科学方法论。
科学主义的理性观实质上就是把理性等同于科学理性,等同于工具理性(方法论)。它使人的思维束缚于工具理性的狭窄视野内。它不仅使人的思维同质化和知识单一化,而且使人丧失了生存的终极意义,遗忘了理性生活形式的多样性和人类对精神文化、知识需求的丰富性。科学唯一性的结果在于,似乎人类只要有科学便足够了,因为它终将囊括一切。俄国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曾宣称,总有一天人们将不再争论那些哲学问题,或以现在这种方式争论问题。当问题出现时,人们会说,“让我们来计算一下吧”。这就是科学主义所提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确定的、清楚明白的。但这是一个单调的世界,是一个只有功用,而无任何诗意的世界。人的单一的灵魂包裹在机械一般的肉体中。
科学主义科学理性的极端性和教条性,导致了对科学主义的批判与反思。众所周知,科学是分析的,它永远只可能局部地、渐进地把握事实的某些方面。科学的语言是清晰明白的,且因数学的引入而精确。但科学不能提供生活的意义,不能穷尽生活世界的所有方面,它只是诸多生活形式或诸多理性之一。依费耶阿本德,理性意义有两种:(1)实质意义,(2)常规意义。实质意义的理性坚持要求人们接受一种观点,就不能再接受与之对立的另外的观点。也就是说,这种理性具有排他性,它要求坚定某一立场的同时,就必须拒绝和排斥别的立场。如:早期基督徒对于“异教”的排斥;当今的科学称占星术、神话、魔术等为非理性;逻辑主义者认为非逻辑的本能、爱好、直觉、宣传、鼓动及机会主义等均是非理性;等等都属此类。常规意义的理性指人们总是遵循和坚持一定不移的程序或规则。换句话说,对于不按规则行事或不遵守规则的行为都视为非理性。就科学而言,对于不遵守方法论准则的行为,即使导致了成功也被认为是非理性。因此,费耶阿本德大声疾呼:“告别理性”。因为这种“理性”的信念要求人们相信人类世界只存在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而且必须接受它。在他看来,今天的科学理性就是这种理性。(22)
告别“唯一的理性观”,并不是不要理性,而是要转换和扩大理性和合理性的意义,使理性更加宽容,以便主张多元的或局部(local)的理性与合理性。这样,使不仅现代科学,而且包括以往科学、神话、魔术,甚至巫术等都具有知识的地位。这就是当前科学理性的转向,也是社会化认识论对科学主义理性观批判与反思的结果。
总而言之,科学理性源于古希腊理性,但它只是理性的一种。科学理性尽管不同于科学主义,但科学主义却是将科学理性极端化、唯一性的结果,它使科学成为新的《圣经》或神话。科学主义对科学理性的解读,把科学作为唯一“叙说”,科学理性作为唯一理性的观念受到了批判和反思。对科学主义理性观的批判始于科学哲学的历史主义,尤其是库恩和费耶阿本德。对科学主义的批判表明了合理性的多元性,显示了理性的多样性,是对古希腊理性观的回归和对理性内在本性的回归。(23)
科学不仅不是唯一的理性,而且科学应有自己的界限和范围。科学理性既有规范的成分,也有非规范的因素;既有相对稳定的某些方法论规则,也有变动不居的和特殊理论密切相伴的方法论准则。关于科学的哲学研究既不能像逻辑经验主义那样,教训科学家如何面对自然、如何选择理论、如何……才是合理的,也不是如某些历史主义所宣称的,完全研究科学家实际如何做。而是要表明,科学实践是复杂的,科学理性是规范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混合体,是“规范”和“自然”保持必要张力的结果。关于“规范”和“自然”的研究不必是互相排斥的,尽管一个人的研究不一定非得在这二者之间折中不可。当然,尽管科学主义关于科学是“唯一”理性的主张是不恰当的,但并不是说自笛卡儿到逻辑经验主义为科学寻求基础的努力全部是哲学的耻辱。包括科学主义在内关于科学理性的理论经适当的理解之后,仍然可以成为多维理性或多种生活形式对话的一维,不仅有助于人们对科学的理解,也可以不断深化从科学视角对世界的理解。
科学理性发展成为科学主义,是西方文化内在演化的产物。西方文化产生并导致了科学主义,西方文化自有其自足性,它本身并不乏批判、反思、修正和克服的资源,尽管并不排斥借鉴其他文化的有益因素。当西方文化在批判、反思科学主义,以及力图走出由此而导致的“文化危机”之时,有中国学者高呼“中国文化拯救论”。似乎西方文化生命力已衰竭到了尽头或已与现时代完全格格不入,只有中国文化才能挽救西方文化的危机与败局。其实,这是一种对西方文化的偏见或无知。值得注意的是,与西方传统差异巨大的中国,如何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面对和避免科学主义却是值得深思的大问题。海德格尔所批判的工具理性传统和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在中国并非是西方科学传入后才产生的。在一个具有工具理性悠远传统,并在当今渐趋强烈的社会,在一个绝大多数人既无形而上的超越追求,又不能理性地体认大自然之美的社会,如何避免和对付科学主义?科学在一个没有西方文化传统的国家,才真正是一把“双刃剑”!当务之急不是在文化上充满矫饰地狂妄自大,而是要在学习科学功用的同时,虚心地学一学西方的科学精神,学一学西方文化的求真精神、自我批判与反思精神,自由、民主、宽容与多元精神。这也许有助于我们对科学主义的批判与反思,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科学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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