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反思三题
陈 来
如何看待启蒙运动对于传统的否定,现在大家的认识基本上趋向一致,就是不管是西方启蒙对基督宗教的全盘否定,还是中国近代启蒙对中国传统的全盘否定,这种思潮都慢慢地过去了。我们倡导启蒙反思,特别是对启蒙运动那种全盘反传统的观念加以反思,这一点的确当性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当然,有些朋友,主要是西方哲学研究者对此似乎不太认同,但是就学界总体来讲,反传统的问题已不再突出。大家慢慢都接受了这样的看法,就是启蒙运动,特别是中国近代启蒙运动的全盘反传统主张,是难以为继的,是站不住脚的。在这种时代思想背景下,我对启蒙反思有以下三点思考。
一、启蒙反思是保守主义运动的新阶段
杜维明先生明确指出,对于启蒙运动所包含的各种价值和哲学观念都要进行反思。基于这个立场反观1958年新儒家宣言,[1]应该说,宣言中并没有启蒙反思这个维度。宣言的直接意义,就是想要改变西方人过去研究中国文化的那种态度和立场。比如,西方人认为中国没有宗教,儒家不是宗教,宣言就强调儒家也可当作宗教来看,也具有深刻的宗教意识。我看宣言更多的是表明一种态度,就是对中国文化要有一种尊敬的态度,要把她看作活的东西,不是把她看作死了的东西,要内在地了解她的文化生命;宣言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中国传统哲学的特色、心性之学,这些是西方人不容易了解的。从今天启蒙反思的角度来看,启蒙反思所讨论的问题,在宣言中没有凸显;宣言的所有问题还是针对反中国传统文化以及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不理解。由此来看,宣言确实是有一定局限性的。这种局限性还在于,它主要以西方人作为对话的对象,没有全面地与中国近代的启蒙运动或中国近代的全盘反传统思想体系进行对话。所以它作为保守主义的宣言,是不全面的。它没有全面地针对五四时代的启蒙精神对于整个中国传统的错误认识,更没有像今天启蒙反思论域包含了这么丰富的课题。
去年纪念新儒家第二代大师牟宗三、唐君毅,有很多人围绕1958年宣言写文章。我想我们今天应该有进一步思考,就是站在启蒙反思的角度,认识1958年宣言的一些局限,这样才有利于保守主义运动的发展(“保守主义”这个词不一定很好,也许“浪漫主义”好些,可以再斟酌,这个词只是表示与启蒙主义直接对立),使这个运动在启蒙反思的新旗帜下进一步深入下去。如果今天还向西方人说“活的”、“死的”,意义不是很大了。我想,启蒙反思论域的展开,将能使20世纪以来的保守主义运动有一个新的开展。所以我觉得今天已经不需要太夸大1958年宣言的意义,换句话说,今天可以有一个新的文化宣言,一个启蒙反思的宣言,作为这个运动深入开展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头。1958年宣言还有一种“花果飘零”的意识,今天也不需要这种意识了。当时一些新儒家的学者离开大陆,到香港、台湾、外国,所以有那种很孤独的文化上的“花果飘零”意识,但这不是今天大家共有的意识。今天可以说是儒家文化全面复兴的时代,应该有新的文化宣言,这个文化宣言,我以为确实可以采取启蒙反思作为基本立场。联系20世纪中国历史来看,20世纪既有一个启蒙主义运动,从五四一直到80年代,甚至到今天;同时也一直有一个启蒙反思的传统,我们不要叫它“反启蒙”。但启蒙反思传统或保守主义运动,从它前面的发展来说,主要是针对全盘反传统。而今天全盘反传统的错误已逐渐成为大家的共识,所以这个问题不再必要作为一个主导方面,整天去跟反传统主义者作辩论。我觉得主战场已经可以变了,我们可以从启蒙反思角度,将问题阈放得更宽,这样我们的视野也就更大,讨论的也就不仅仅是中国的文化问题,也包括整个人类的文化、全球化运动。
二、启蒙价值不能完全否定
我记得前几年开过一个“启蒙的反思”学术座谈会,[2]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会上提出,对于启蒙的价值不能完全否定,我觉得这是对的。启蒙的很多价值,诸如理性、人权、自由、法治、民主等等,不能全部归结为工具理性,甚至工具理性也不能统统否定,工具理性也有它的价值意义。今天我们反思启蒙价值,这些价值有些是不属于工具理性的,有些即使是工具理性,也不能说就不要。仅仅要价值理性,不要工具理性,这个也是不对的。新儒家的想法也是说,价值理性我们本来就有了,要从中开出工具理性来。所以我们在理论上要注意,不能完全否定工具理性。另外,启蒙价值中还有一些并不是工具理性,比如民主的问题,那次会上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主要讲的也是民主问题,他们认为,启蒙反思在中国的语境中讨论,跟在西方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这个提醒也是有意义的。因为在西方,启蒙价值基本上已经实现了,当然这些价值的实现有弊病,但总之是实现了。可是在中国,百年以来,启蒙价值很多并没有实现。或许有人会说,那本来就是不好的,没有实现也没关系。但有些启蒙价值确实应当实现,比如说民主,我们不能说民主是一个不好的价值,现在的争论在于民主的实现方式,如何立足于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它面临的现实挑战,不能迷信抽象的民主实现方式,但民主的价值却是不能否定的。西方的民主已经存在着,现在提出反思,不会影响其民主体制,他们只是对现存的民主体制中的毛病进行反思。所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启蒙反思不能把我们今天中国社会里面仍然需要结合中国的实际加以实现的启蒙价值都否定掉。比如人权问题,现在有一个新名词叫“维权”,维权都是代表老百姓利益的,老百姓的利益受到官僚体制不正当行政的侵害,所以要维权,但是维权活动受到很大的阻碍。这从儒家立场是很容易得到解决的,儒家的民本主义就是关怀老百姓的利益。如果比照西方的观念来看,这就跟人权有关系。可见人权观念与儒家思想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儒家就是赞成维权,儒家政治思想就是注重维护老百姓的权益。我们现在虽然经济上在进步,但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社会建制已经达到当今地球人类的比较好的程度了。必须承认西方经过几百年的探索,包括社会主义运动在里面发生的重要作用,才取得民主体制的一些好办法,这些东西和它后面蕴涵的价值,确实是我们在启蒙反思时应该注意的。记得有人说过:启蒙应该反思,但启蒙还要继续。这话的意思也不错。我们在中国讲启蒙反思,尤其要注意。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也有关系,就是普世价值问题。我们说启蒙价值是不够的,有些方向走得不对,但是启蒙价值里面有没有一些普遍性价值?这一点不能轻易否定。当然,抽象地讲普世价值,我也不同意。因为价值如何在一个具体的历史时空中落实,这是很大的问题。但就价值本身来讲,启蒙价值中是不是有一些普世的价值?比如我刚才讲到的民主。假如启蒙价值中有一些我们今天应该承认的普世价值,那我们在启蒙反思的时候,就要把握好这个度,在理论上阐明它。
三、启蒙主义运动与保守主义运动平行发展和良性互动
今天我们讲启蒙反思,我觉得把它放在启蒙主义运动与保守主义运动平行发展和良性互动的关系当中来看,这个方法可能有一定的意义。今天我们讲启蒙反思,不一定是对启蒙运动的直线式的进步或取代。有些方面可能有认识上的进步,比如对于反传统的看法。但总体上讲,不是说启蒙运动已经过时了,现在要用新的东西来代替;而是也可以把启蒙与反思看作一个对立统一的二元系列的平衡。在这个意义上,启蒙反思不是对启蒙价值的全面否定,而是认为启蒙价值只是一种片面,只代表了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一面,它缺了很重要的另一面,启蒙反思就是要把另一面彰显出来,挺立起来,跟启蒙价值进行合理的良性互动。启蒙主义讲理性、人权、自由、民主、个人主义等等,这些都是价值,但是讲个人也要讲群体,讲权利也要讲责任,讲理性也要讲人情,讲自由也要讲社会约束,讲民主也要讲集中(当然“集中”是一个老词,我还没有想好与民主相对的词);启蒙主义不讲家庭,我们还要强调家庭。这两个系列不是一个要代替一个,而是两个系列的平衡。近代以来没有这种平衡,另一个方面太弱了,虽然也不是一点都没有,但压倒性的都是启蒙价值。今天我们要合理地安排两个方面的关系,这就是说,反思不等于否定,启蒙的反思不等于简单的启蒙的否定,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
我的意思主要是说,启蒙反思确实是保守主义思想文化运动新开展的一个很好的旗号,可以有一个新的宣言。另一点就是说我们开展这个运动的时候,怎么来安排自己与启蒙价值的关系,如果有一个合理的安排,那么启蒙反思的开展就能得到更多人的赞同和理解。
【注释】
[1]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中国文化与世界—— 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台湾《民主评论》1958年元月号。
[2]美国哈佛燕京学社、广州《开放时代》杂志社、北京《世界哲学》杂志社于2005年12月15日在北京大学临湖轩联合举办“启蒙的反思”学术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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