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虚静”说揭示了审美发生的心理前提
体道的过程同时就是审美的过程,因为“道”至大、至美,构成宇宙的宁静和谐。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得”、“搏之不得”(《老子·第十四章》)的。庄子说:“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天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道化生万物,无为而无不为,序以四时而不居其功,这是最大的和谐也是最大的美。道的特性是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这一特性既是万物的本性,又是美的根源,因此,道是一切美的最终原因,只有进入道的境界,才能到达至美至乐的境地。
庄子认为体道必须具备一个心理前提,那就是“虚静”的心境,这是由道的特性所决定的。“虚静”就是以虚体虚,以静体静,这样才能“同于大通”,即与道冥合,由此才能产生至美至乐。我们说审美的发生同样需要具备相类似的心理条件。作为审美主体的人,要面对审美客体而获得美感,就必须以心灵的净化为前提,排除各种干扰,让心灵处于宁静的状态,这样才能专心致志于审美活动。当一个人全神贯注,甚至达到忘我的程度,才能进入到纯粹玄妙的美的境界。庄子曾以水为例,来说明“水静犹明”。只有当心灵像水一样静下来时,才能像镜子一样,照见天地万物之本。同样,审美主体只有以“虚静”的心态去观照道,做到“澄怀以观物”,才能静观天地之大美。虚静之心,必然是“明”,此“明”不是简单的明亮,而是一种神秘的光辉,一种直觉的洞见,是“精”之“神”。“精”者,心灵也,“神”者,心灵之动也。在庄子那里,所谓的“精神”,不过是心灵的神奇运动,“精”指的是虚静之心;“神”指的是虚静之心的生命活动。虚静之心是自然之心,发自与天地万物相通的内在本性,因而也可直通天地,照视万物。因此,虚静之心实际上就是“明”,也可以说是“光”,“明”与“光”大体同义,“此之谓明”,“此之谓葆光”,“葆光”者“天光”也。庄子曰:“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葆光”,与“光”同义,都含有动词性含义。“明”、“光”是人之本性与天地之本性之相互映射,也是人的最纯粹、最本原的知觉运动,正如庄子所说: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天地》)
这正是恍惚陶醉的境地,是通过净化产生一种天人相通的瞬间,真可谓神动而天随。在光之映射中,所呈现出的是神圣的、纯洁的美感。
现代审美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如果审美主体心理上没有某种审美知觉的产生,那么就难以同审美客体交互作用以构成审美关系,因而也就不可能出现审美观照。而审美知觉的产生必须以“虚静”为其前提条件。换言之,审美的观照,需要一种特定的心态,这种心态,就是心灵与精神的最大自由。在此心态下,人才能超越现实,宁神静观,体悟到美的对象和美的真谛,进入到无功利的自由审美境界。同时,这种心态又是高度地自然与和谐的。审美观照就是以其和谐的心灵去体验美的和谐;以自然的心灵去体验美的自然。
要达到审美观照的自由心境,就要做到“心斋”、“坐忘”,忘名忘利,外物外己。这一过程类似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胡塞尔是用古希腊的哲学术语“epoche”来表达现象学还原的全部内容,这曾是怀疑主义哲学家们经常用的词,它的基本意思是“排除……的信仰”或“使……失去联系”、“停止判断”等。另一个形象的说法,叫做“加括弧”(Dracketing),其基本含义是,现象学本体论要追求绝对自明的开端,而做到这一点,必须将古往今来的全部认识都圈在括弧里,存而不论,以确保绝对的客观性。所谓现象学还原也就是“停止判断”或“加括弧”,它包括两个方面的基本内容:其一是对存在加括弧;其二是对历史加括弧。胡塞尔认为,在这两方面的内容完成以后,就会显露出一个全新的哲学研究领域,即纯粹意识或先验意识,而对其内部本质结构进行描述,便是现象学本体论的主要任务。对存在加括弧就是要求在哲学研究过程中完全排除对自然界以及与此相联系的人的世俗存在的信仰。对历史加括弧就是排除对传统认识的信仰。
现象学的还原同样适用于说明美的观照。审美的过程不同于对象化的认识过程,相反,只有消解主客之间的对立,才能使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融为一体。由于现象学所要穷极的是事情本身(Die Sache Selbst),所以要求直观地洞见,这也是审美观照的基本要求。现象学的还原经过加括弧,尚有排除不掉的东西,胡塞尔称之为现象学剩余(Phanomenologiches Residuum),亦即纯粹意识(Reines Bewusstsein)。纯粹意识是意识自身的固有存在,是一种超越的存在。庄子“虚静”的心灵,是经过了“心斋”、“坐忘”达到了净化,所呈现出的正是心灵自身,这相当于胡塞尔讲的纯粹意识自身,也是无蔽的、透明的。现象学的加入括弧或中止判断类似于庄子的“坐忘”,所达到的心理状态都是虚静。然而庄子突出强调了虚静是万物共同的本性,这就为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直往直来的通达显现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根据。不仅如此,庄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更贴切地指向了审美观照。“白”即是“明”,即是“光”,乃是洞见之明、洞见之光,它直接就是美的体验,就是美的观照。“吉祥”是一种美感,是美的意识的独特表达。因为此“光”、此“明”能直接使被观照的对象成为美的对象,此时心与物之间没有任何间隔,主客完全合为一体,并相互交融。一方面,人被物化了;另一方面,物也被拟人化了。这是“吉祥止止”的美感,也正是现象学“中止判断”后的心理状态。但庄子的“虚室生白”较之“中止判断”显然更具有审美意味。
胡塞尔现象学的还原与庄子的“心斋”说,虽然具有相通之处,但仍有着明显的差异。最主要的是两者的出发点和目的是不同的。现象学的目的旨在于探究认识的最终根源,而“心斋”说的目的是体道,而且与人生的自由相联结。另外,现象学的还原是暂时的手段,只是存而不论,而庄子的“忘知”是贯穿体道过程始终的,“心斋”、“坐忘”不仅是手段,同时也是目的。“虚静”说深刻地揭示出了审美发生的深层心理根源,联系当代现象学进行比较分析,可以更为深入地挖掘出“虚静”说的美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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