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物物”之物到“物化”之物
“物”在庄子思想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词语。《庄子》一书论述的中心就是人与物的关系。“物”的使用频率非常之高,仅单音词就出现了202次。此外,还有“物化”、“物物”、“物累”、“物物者”等双音词和多音词。不进一步理解庄子的“物”,就不可能领略庄子关于人与物关系的非凡洞见以及“物化”、“自然”概念的深刻内涵。
庄子所讲的物,具有多重含义,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指有。有对举于无,作为无的对立面,物就是有,是一切现实的存在。物作为有,统指万物,它既是指客观存在的实体,也是指事情或事物,其中不仅包括了自然物,也包括了人类。如“万物一齐,孰短孰长”,(《秋水》)“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天下》)“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逍遥游》)“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齐物论》)等。
第二,指社会和社会环境。作为身外之物,社会之物主要包括财富、名誉、地位等。如“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与物相刃相靡”,(《齐物论》)“虚而待物者也”,(《人间世》)“知道者必达于理,达理者必明于权,明权者不以物害己”,(《秋水》)“君子不为苟察,不以身假物”,(《天下》)“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骈拇》)“七日后而能外物”,(《大宗师》)“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天地》)等。
第三,指自然之物。作为心外之物,主要是现实世界的实体,包括物产、动物和植物所构成的自然物整体。如“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养生主》)“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凡物无成与毁”,(《齐物论》)“奈何哉其相物也”(《人间世》)等。
第四,指人的身体。心的对立面也包括人的身体。前面所讲的“离形去知”、“坐忘”就有忘掉自己的身体的含义。有时庄子也把人笼统地称为物,如“物何为最之哉”,(《德充符》)“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大宗师》)“使物自喜”,(《应帝王》)“昌则物必失其性也”,(《缮性》)“夫子乐之尤也”(《徐无鬼》)等。
庄子的物论虽较为复杂多义,但核心的问题是探讨人与物、心与物的关系。有时庄子也谈论一些植物或动物,但其寓意是借某个具体自然物来探求广义之物。循着这一线索,我们发现,庄子严格区分了两种物:其一是“物物”之物。“物物”即让物顺其自然而发挥各自的作用。“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在宥》)“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山木》)这里的“物物”之物是指外物、身外之物,如世俗名利等。这些物已失去了物之本性,成为人为之物,而不是自在自为之物。“物物”就是使物恢复其物之本性,简言之就是让物成为物。其二是“物化”之物。此物是自然,是道。“物化”就是顺物而化,就是回到“物之初”。道本自然无为,无需“物物”,因此是物中之“大物”。庄子所推崇的神农黄帝的处世法则,就是能制约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物物”的过程就是通达“物化”的过程。通过“物物”,世俗外物变成自然无为之物,从而成为“物化”之物。
在“蝴蝶梦”中,飘飘荡荡的蝴蝶,象征着朦朦胧胧的道。蝴蝶是“物化”的写照,庄周的梦中场景乃虚虚实实的道境。故“蝴蝶梦”乃道之显现,乃“物化”之境。庄子所要点化的正是纯粹的自然,即物的本性。
“物物”之物就是“物累”,不去掉“物累”就不会变成“物化”之物,就不能进入“物化”之境。庄周梦中变成蝴蝶的条件就是先去掉“物累”,摆脱了“物累”,才能消除庄周与蝴蝶之间的“物际”,即界限。“人蝶互换”,意味着消除了对立和差异,进入了与道同在的自然状态。庄子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中讲道:“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山木》)以此来说明追求身外之物所导致的“物累”。对此问题,其他篇中也有论及,如:
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曰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刻意》)
这里有两层思想:其一是指责对物的强烈占有欲,极力追求外物者,必身陷罗网;其二是说道与物处于有形与无形之间,“不以形累物”,道就在物中,物性即道性,不能损害物的道性,让物是其所是,任其自然。
由此可见,物的问题主要是人与物的关系问题。“物化”的核心是实现人与物的融合统一,人与物的关系是通过人对物的态度表现出来的,而这又取决于物对人所敞开的意义。问题的关键是,物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看看庄子与惠子关于大树的一段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 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 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在这段对话中,庄子和惠子分别表达了各自对大树的态度。一种是对于物的技的态度,一种是对于物的道的态度。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立场。技是小技,指的是对于物的加工、改造和制作的方法。道是大道,指的是物的本原、本性和自然无为,道的态度就是尊重物的本性,让其自然而然地发生和发展。
惠子对于物的技的立场是通过匠人对大树的态度表达出来的。大树按自然的方式生长出来,其大枝杆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杆卷曲而不中规矩,立在路旁,匠人不理。因为匠人选材是出于人的目的性,是为了制作某种木器,所以首先考虑的是树的尺度,并根据其尺度来判断是否有用。既然惠子所描述的大树不合任何尺度,那么在匠人眼里它也就丧失了任何有用性,匠人因此失去了对大树的兴趣。
与惠子不同,庄子对于物的道的立场,是通过逍遥者对大树的态度表达出来的。把大树种于虚寂的乡土,广漠的旷野,而人则悠然自得地徘徊在树旁,优游自在地寝卧树下。此时,大树远离了人类工具的威胁,中断了对它有用或无用的对象性判断,解除了同人的对立关系,回到了大树所归属的自然的世界。如果说大树回到了物自身,那么卧其树下的逍遥者则回到了人自身。在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里,不但物远离了物自身,人也远离了人自身,人与物互相支配,人还要受到技的束缚。而真正的逍遥者是生活在“物之初”,他同物建立了一种亲密和谐的关系,这个关系消除了主客对立,是由道或自然所规定的。人与大树成为道之物、自然之物,亦即“物化”之物。庄子对于物的态度就是让物回到物的自身,对人的态度就是让人回到人的自身。让物“自生”、“自化”,所以在庄子的眼里,物的本性是自然,物的意义是无用性,而不是有用性。对物的超功利的立场,也正是一种审美的态度,正如康德所讲的审美不涉利害关系。
总之,“逍遥游”就是游于物的自然之中,也即是游于人的本性之中。“物化”之物成为自然之物,因而也成为审美之物。重建人与物的和谐关系,就应该对物采取诗意的态度,让物作为物自在地存在,自然地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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