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虚己游世”,与时俱化
庄子既要解决精神上的出世,又要解决现实上的入世,“外化而内不化”,从表面上看,似乎解决了灵与肉、主观与客观相互冲突的矛盾,可仍显得有些勉强,“逍遥游”的精神是绝对自由的精神,必须保持一种不含水分的彻底的人格独立。然而,“安时处顺”的“外化而内不化”,虽然也突出强调了保持人格独立,可毕竟是不彻底的,是以一定的“外化”,即作出一些妥协、让步为代价的。要“处顺”、“外化”,就必须要顺从、适合,这不可能不同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发生矛盾。“曳尾涂中”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适其性,可“枯鱼之肆”的境况也足以使你丧其生。庄子所面对的这一课题,无疑是具有相当的难度,但又不可能不直面正视它。不论解决问题的程度如何,也无论是否找到了一种终极的方案,庄子高度的责任感就在于,绝不回避它,而是动用最高的智慧思考它,尽可能提出一种最具合理性的、现实可行的思路。其实,这也是古今中外许多思想家所关注的一个难题。
孔子提出的办法是“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孟子评价孔子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孟子·公孙丑上》)但孔子及儒家的做法,也只不过是能屈能伸的一种处世手段,不可能解决人格与世俗之间的矛盾。对于那些有着强烈人格意识的士人来说,自由精神与世俗之间的矛盾,不可能得到化解,有时甚至发生激烈的冲突。大诗人屈原在《卜居》中问道:
吾宁悃悃 ,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目保真乎?
其大意是:我是保持诚恳、老实和忠诚呢?还是送往迎来、奉承不停?是除草锄茅、努力耕田呢?还是游说大人、以图成名?是直言不讳、危害自身呢?还是跟随富贵、享乐一生?是超然世外、保全本真呢?还是进退讨好、应诺得宠呢?显然,屈原有着高尚的人格,是不可能同那些小人同流合污的。但是现实的矛盾冲突水火不相容,你必须要作出选择。屈原深受心理矛盾的折磨,最终选择了第三条路,那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投江殉国,他以死来抗拒现实世界的黑暗,以特殊的方式实现了精神上的解脱。
在庄子看来,孔子所谓的“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其入世过于积极,其退隐过于消极,带有一定的虚伪性,实际上是身入心不入,身隐心不隐,谈不上从根本上获得解脱。而像屈原的投江之举,虽然壮烈,并不可取,不能以生命作为代价。总之,这都不是得到解脱的良策。
庄子也同样面临着屈原那样的困境,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作为一位深邃的思想家,庄子所考虑的并不是个人的解脱,他那颗充满智慧和热情的心灵,所承载的是如何让人类走出困境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天地》中庄子谈道:“而今也以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意思是,现在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我期求的方向,怎么能达到呢!知道达不到还要勉强,这又是迷惑呀,所以还不如放开手来不必推究。不必推究,谁和我同忧?这就像丑妇人夜半生子,取火而视之,惶惶然惟恐像自己。这实在是庸人自扰。庄子的意思是,凡事大可不必过于认真,事物该怎样就是怎样,有些事情你根本无法左右,因此也不必自寻烦恼,明智的选择是不必推究。也正像丑妇人夜半生子,该像谁就像谁,看不看都一样。
在《刻意》篇中,庄子具体分析比较了六种人的处世态度。他们分别是“山谷之士”、“平世之士”、“朝廷之士”、“江海之士”、“导引之士”、“圣人”。庄子认为前五种人的处世,都有各自的追求目标,都是“有待”的,不但没有获得解脱,反而终日与物“相刃相靡”。只有最后一种人,即“圣人”,具备值得人们效仿的处世方式。“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刻意》)圣人的处世方式是对前五种处世原则的否定,也就是说圣人能做到:不雕砺心志而高尚,不讲仁义而修身,不求功名而治世,不处江海而闲游,不事导引而高寿。圣人能忘掉一切,也拥有一切,恬淡自适,无止无境。也就是说,圣人真正解决了人格与世俗之间的矛盾,他既能超然于世外,又能浪迹于世间;既实现了精神上的解脱,也在现实中得到了自由。这种处世态度,庄子称之为“游世”。
庄子游世思想最有特色的说法是“无用”。在上一章中,我们从物的角度已谈到了关于“无用之用”的问题,以下我们从人的角度进一步进行分析。《庄子》书中有许多篇都讲到了“无用之用”的观念,其中内篇的《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和外篇的《山木》讲得比较集中。庄子似乎格外喜欢谈论“无用”的问题,而且多次以树木为例。从游世的角度讲,强调“无用之用”,就是主张人生活在社会上,不要追求有用,不要显示自己的才能,因为有才华就容易被人利用,就会招致更多的伤害。
在《人间世》篇的一则寓言里,庄子用了较多的笔墨写了大树,以暗示“无用之用”的处世之道。匠石走到齐国的曲辕,看见社庙旁有一棵栎树。这棵树极为高大粗壮,树冠可以遮蔽几千头牛,树围十丈有余,树干高达七十尺以上,可以做几十条船。虽然观者云集,可匠石却看也不看,只管赶路。弟子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木材,问先生为何看也不看。匠石说:这是一棵毫无用处的“散木”,用来做舟子会沉没,做棺材会速朽,做家具会速毁,做门会流出树汁,做柱子容易出虫,做什么都不行,是一棵不材之木,正因为毫无用处,才活得这样长久。当天夜里,这棵栎树托梦于匠石,说得更为精彩:像山楂树、梨树、橘子、柚子以及瓜果之类,果实熟了就被摘掉,遭到破坏,甚至中途死掉,这正是由于它们的有用所带来的灾祸。这样看来,“无用”就是我的“大用”,如果我有用,我能活得这样长久吗?
物如此,人亦如此。有个叫支离疏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是个形体支离的驼背,在常人看来他完全是个废人。但在国君征兵时,支离疏不但不用逃避,反而在征兵者的面前捋胳膊伸臂膀,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国家有大规模的劳役,支离疏因身体有残疾而不受役使。国君发放救济,支离疏可以领到一些粮食和柴草。可见,支离疏因“无用”而成就了“大用”,他被免去了为社会尽义务,却又可以充分地享受社会的福利。庄子认为,人们平时只注意到有用之用,而忽略或没有看到“无用之用”,这是因为境界还不高。
然而,“无用之用”并非时时处处都能实现。请看《山木》中另一则寓言: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出于山,舍于故人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子。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弟子的提问非常尖锐,大树因“无用”而能修其天年,鹅却因“无用”而被宰杀,那么,到底是选择“有用”,还是选择“无用”,看来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庄子提出“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这应该说是一种更为高明的“游世”策略。庄子的意思是,人要“有用”,但“有用”不要有“有用”之名,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装作“无用”也不能装的太“无用”,因为一点用没有,还是要被淘汰。总之,人要有用,别太有用;人要无用,别太无用。这就是始终处在材与不材之间,虽然这明显地带有耍滑头、钻空子的味道,可对于那些在刀光剑影、荆山棘海中谋求生路的士人来说,倒也不失为一种无可奈何的药方。既然是处在不正常的乱世之中,也就有必要寻求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
但问题并未得到根本的解决。正如庄子所言:“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山木》)事实上,绝对居中,绝对的中间道路,是难以做到的,仍然为世俗所累,“有用”到何程度、“无用”到什么尺度,让人难以把握。庄子认为最佳的方式,是“神农黄帝之法则”,亦即“一龙一蛇,与时俱化”,“一上一下,以和为量”。(《山木》)可以飞则飞,可以伏则伏,可以上则上,可以下则下。该做时就做,不该做时就不做,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关键是要见机行事,恰到好处,不招惹别人的注意,不自找麻烦。庄子把这种处世之方也称之为“缘督以为经”。(《养生主》)
庄子讲的“游世”之道,是艺术化的人生方式。游世要达到一种艺术化的境界,正像庖丁解牛,要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状态。从审美角度讲,审美就是处在超功利与功利之间。如果说牛的筋骨盘根错节,象征着人间世的错综复杂,那么人生就应该像庖丁的用刀,“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在社会的缝隙中游刃有余,潇洒自如。“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虚己”就是一切顺其自然,虚心忘淡,不入胸次。“虚己游世”就是丢掉名利,不要出谋划策,不要承担责任,不要卖弄聪明,“依乎天理”,“因其故然”,“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无待逍遥、自由自在地游刃于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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