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枉入红尘的“逸气”和“弃才”
——竹林玄学及其名士风流
雷海燕
因为金庸的一部《笑傲江湖》,许多不熟悉魏晋玄学的人也知道了嵇康和他的《广陵散》。不过,人们或许不知道嵇康还“善名理”,有很强的抽象思辨能力;虽然《广陵散》已经成为了绝响,可他还留下一篇专论乐理的大文章《声无哀乐论》。嵇康与阮籍等几位名士的交游,被冠以“竹林七贤”的雅号,在当时已传为美谈。作为一种生命情调,名士风流,如风之飘,似水之流;超出了世俗,也无所用于世俗。今天我们惋惜《广陵散》的失传,但其实音乐之于嵇康,如同美酒之于刘伶,都只是自适其性的一种凭借罢了。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倡导“以无为本”的两位正始玄学领袖,何晏因受曹氏和司马氏集团之间政权斗争的牵连被杀,王弼也不幸英年早逝,于是,“正始之音”也随之云消雨歇。但是,文化理性的发展自有其客观的规律,玄学内在的逻辑演绎也不会因外在的原因而就此中断。为了避开当时严酷的政治形势,新兴的玄学名士们开始重起炉灶、另辟蹊径;他们遗身世外,任性逍遥。风气所致,玄学中的老学思想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庄学境界的进一步弘扬。这样,正始之后,与抽象的“玄学名理”相对应的具体的“才性名理”就得到了来自美学层面的阐释。这其中,以嵇康、阮籍等七位清谈名士最为才情卓绝、风姿飘逸,他们由幽远、虚灵的玄思遂而展示出的优游从容、洒脱不羁的仪容和姿态,尤为当时的士人学子所歆羡和仰慕,“竹林七贤”的雅号亦由此诞生。与“正始玄学”重视抽象思辨和人物品藻的倾向不同,“竹林玄学”更强调个体人格的绝对自由,其结果是前者较明显地带有老学的政治色彩,而后者则更强烈地体现了庄学的美学意味。本来,在两汉儒家文化中,这部分内容归属于道德践履的展开过程,有其特定的伦理背景。但是,随着东汉末年儒家“名教”的衰败,魏晋名士,尤其是“竹林七贤”,在游离了道德上的善恶观念之后,于自然生命空明、澄澈的一面,确实有所悟入,从而以自身清逸之气的风流挥洒,展现为高贵俊逸的名士风度,蔚然而成一种典雅的生活情调。
一、 竹 林 七 贤
所谓“名士风度”,从其所涉的境界看,固然有取于先秦道家特别是庄子一系的“逍遥”精神。但就曹魏末年的政治形势来分析,其中大部分的举措实出于不得已;佯狂玩世,最初的用意也只是求得全身避祸罢了。七贤同游竹林,据近人的考证,大约是公元255年至公元260年间的事。其时,曹氏、司马氏的斗争愈加残酷激烈:淮南文钦、毌丘俭和诸葛诞两次起兵,分别为司马师、司马昭所败,高贵乡公曹髦不甘心为司马氏的傀儡,企图以宫廷武力消灭司马氏,结果也失败被杀。因此,陈寅恪先生论及魏晋两朝清谈内容之演变,以为“当魏末两晋时代即清谈之前期,其清谈乃当日政治上之实际问题。与其时士大夫之出处进退至有关系,盖藉此以表示本人态度及辩护自身立场者”(《金明馆丛稿初编》,第180页)。由此以观当时名士的“放达”、“风流”,初衷似不外乎明哲保身的动机。然而,一时代的风气,其于理论上必定有所依凭;发为种种生命的姿态,客观上确实陶铸了一种格局。就境界一面而言,魏晋名士的“风流”又超出了一时一地的特殊背景,成为一种存在方式的象征。即便在今天看来,也仍然令人钦羡不已而又感慨万千。
1. 魏晋名士与竹林之游。“名士”一称,原意为知名之士。但是,汉末魏晋所谓的“名士”,自有其特殊的含义。笼统说来,大凡唾弃礼法、任性行事且又好为《老》、《庄》、《周易》玄谈的,都可算作名士。不过,严格分析的话,魏晋之际所谓“名士”云云,又自有其精神气质方面的品鉴尺度,不尽着意于外在行为的狂放或者疏脱。《语林》有一段记载:
诸葛武侯与宣后皇(司马懿),在渭滨,将战。宣皇戎服莅事。使人视武侯:乘素舆,葛巾毛扇,指麾三军,皆随其进止。宣皇闻而叹曰:“可谓名士矣。”(参见《艺文类聚》卷六十七)
作为一位以严谨、慎重著称的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当然不在任性自恣的名士之列。司马懿对诸葛亮知之甚深,他的“名士”之叹,是指诸葛亮有一种“名士”风度。由此,我们或者可以对魏晋所谓“名士”得到一个确切的理解:“‘名士’者清逸之气也。清则不浊,逸则不俗。沉堕而局限于物质之机括,则为俗。在物质机括中而露其风神,超脱其物质机括,俨若不系之舟,使人目光唯为其风神所吸,而忘其在物质机括中,则为清。”“每一事务皆在一定之通套,有其起讫始终之系统。乃至习俗礼法亦皆日常生活上之通套。精神落于通套,顺成规而处事,则为俗。精神溢出通套,使人忘其在通套中,则为逸。”总之,“清逸、俊逸、风流、自在、清言、清谈、玄思、玄智,皆名士一格之特征”(牟宗三《才性与玄理》,第68页)。既然名士的“风度”或者说精神特征在于才性生命中“清逸之气”的透露,而成一种自在风流、清思玄远的格调,那么,这种“名士风度”代表的就是纯粹的审美境界。换句话说,它既不限于特定的身份,也不具有道德或宗教上的价值取向。精神上显露通脱、俊逸之“逸气”的,既可以是学问家、艺术家,也可以是政治家、军事家,乃至任何一种圣贤豪杰。从这一立场来作具体的分判,王弼、郭象自然是“玄学名士”,何晏、夏侯玄不失为“贵戚名士”,进而,曹操、曹丕父子又何尝不是名士中的一格。不过,通常涉及魏晋名士的,不全取上述广义的含义。无论“玄学名士”抑或“贵戚名士”,其“逸气”于学问、事功方面都有所依附。专为纯粹名士,就只有一股“清逸之气”,不再附丽于其他的方面。当然,这种纯粹的名士也不求在世务中有所成、有所立,因为任何方面的成或者立都会于其“逸气”有所规范,在名士看来,这就局限了其才性生命超拔脱俗的无限性。由于名士人格的这种风流洒脱、不主故常的情调,使得其生命境界具有相当的游移性,极难于此下简要、恰当的断语。所以,牟宗三先生在肯定名士人格为“惟显逸气而无所成”之后,就径直判之为“此是天地之逸气,亦是天地之弃才”,并注解道:“溢出而无所附丽,谓之逸气,即逸出之气。无所在而无用,谓之弃才,即遗弃之才。”(《才性与玄理》,第70页)应该承认,在魏晋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儒家“名教”的道德规范业已遭到贬斥,而代表宗教信仰的印度佛教尚未在中国社会中真正确立其地位,作为社会清流的名士实践、体验和品藻生命中的“清逸之气”,顺着才性生命开出一重人格境界,这本身具有相当优美的文学情调。同时,在当时个别名士如嵇康、阮籍等人身上,也不乏出自生命中的真道德的情感。只是,价值方面的内容,终究不是魏晋名士所自觉追求的意义取向。
名士不始于魏晋,士大夫追求放达的风气也在东汉末年就已经开始显露端倪了。始自东汉,就有一些名士好事夸饰,竞相以才能互为标榜,结为朋党,标举诸如“四聪”、“八达”一类用以自夸的名号。稍后,在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中,这些名士相继遭到打击,其中主要原因固然在于政治斗争中的相互倾轧,但与当时士大夫飞扬跋扈的盛气也不无关系。直到曹魏时期,个别尊儒贵学的当政者仍对士大夫合党连群、互相褒叹的行径大为反感。魏明帝因尊崇儒学而“务绝浮华谮毁之端”(《三国志·魏书·明帝纪》注引《魏书》),结果诸葛诞、邓、李胜等人先后被予以罢斥。司马懿在魏明帝时特受重用,或者便是与其为宗经义的外廷士大夫代表有关。
到了魏晋之际,政治形势急剧变化,已不复曹魏初期间或而有的太平景观。同时,名士的啸傲山林也不全同于往日的浮华自夸,与前者相比,这一时期的名士更有一种理论上的依凭和境界上的寄托,显得从容不迫,浑然自如。所谓“竹林七贤”,便是这一时期清流名士的代表。关于七位名士的竹林之游,《世说新语·任诞》中有一个简单的介绍: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从“七贤”的称号来看,可见在当时人的眼里,七位名士各自都有一种特立独行的风范。然而,名实不副,古今同然。正如下文要谈及的,这七位名士在才情、品性以及风度等方面都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现在需要略加探讨的,是“七贤”前面的“竹林”二字。
据史书记载:“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交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内向秀、籍兄子咸、琅玡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三国志》卷三十一注引《魏晋春秋》)这里所言“竹林”指的是七贤优游之地。然而,现代著名佛学专家汤用彤先生对此略有疑问:“竹林一语本见佛书。西晋洛都有竹林寺。但竹林高士与释教有无关系,无明文。”(《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用佛教语汇来解释“竹林”,在学术上无疑是另辟他途,别具深意了。对此,现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则作有精妙的考辨。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观点,所谓“竹林”一是指天竺迦兰陀之竹园,即如来讲经说法之处,而名士们以此比附,不过是当时的风气所致。较普通的说法则以为“竹林”是因嵇康居所周围的修竹而得名。从现有的资料看,似乎后一种解释更为妥帖。《晋书·嵇康传》说:“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如陈寅恪先生所言,郦道元《水经·清水》注引郭缘生的《述征记》也这样记载:“山阳县城东北二十里,魏中散大夫嵇康园宅,今悉为田墟,而父老犹谓嵇公竹林地,以时有遗竹也。”“长泉又径七贤祠,向子期所谓山阳旧居也,后人立庙于其处。左右筠篁列植,冬夏不变贞萋。魏步兵校尉陈留阮籍、中散大夫谯国嵇康、晋司徒河内山涛、司徒琅玡王戎、黄门郎河内向秀、建威参军沛国刘伶、始平太守阮咸等,同居山阳,结自得之游,时人号之为竹林七贤。”(参见《艺文类聚》六十四)由此可见,“竹林”确实是七贤们傲世出尘、优游自得之所了。
无论求实的考据研究其最终结果如何,从历史上看,“竹林七贤”毕竟倡导并实践了一种被称作“魏晋风度”的生命格调。魏晋以降,这种生命格调以其优美、莹澈的意韵引起历代文人士子的仰慕。然而,如前所述,“竹林七贤”所具的风采、情致各不相同,其境界声望也高下有别。在“七贤”中,最能代表名士风范的恐怕只有嵇康和阮籍了。美国著名华裔学者余英时先生深刻剖析了其中的原因:“然一世之士方以富贵为念,阮、嵇求个体自由解放之情虽为彼辈所深喜,其淡泊自甘之旨则非彼辈所能从,向,郭之解庄,即承此风而起者也。由是观之,竹林诸贤之分化盖时势之所趋,叔夜纵不见诛,亦未必能阻子期(向秀)入洛耳!”(《士与中国文化》,第389页)这个论断可谓是一语中的!
2. “七贤”其人。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文帝黄初四年(公元223年),死于魏元帝三年(公元262年)。他的祖籍是会稽上虞(今浙江绍兴),后因避怨才迁至谯郡(今安徽宿县西),居于稽山之侧,故以嵇为姓,也表示不忘本籍会稽之意。有关嵇康的生平事迹,《魏书》中只在卷二十一《王粲传》后附记了寥寥数语:“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晋书·嵇康传》却有较详细的记载:
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
根据嵇康自述,由于幼年丧父,母亲和兄长对他“有慈无威”,百般溺爱,致使他从小“不涉经学”,而且“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这种懒散任性的结果导致他成年后“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他毫不隐晦自己的心迹在“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嵇康集·与山巨源绝交书》)所以,虽然身为魏宗室的女婿,他也不愿卷入曹氏和司马氏两派的政治厮杀中去,而是“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幽愤诗》),整日与诸贤游于竹林,饮酒作诗,不问政事,逍遥世外。然而,外表的逍遥并不能解除嵇康内心的痛苦和矛盾,现实的残酷和虚伪使“刚肠疾恶,轻肆直言”的嵇康不由“遇事便发”(同上),表现出一系列有违于散淡名士的做法。当时,镇东将军毌丘俭因齐王曹芳被废而起兵,司马氏以反叛罪将其镇压。嵇康慷慨激发,即刻写下了《管蔡论》替毌丘俭辩护,赞他是“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言语中暗示了司马氏兄弟的乱臣贼子之心,招致司马集团对他的怨恨。开始,碍于嵇康的名望,司马昭企图拉拢他为己所用,但性格耿直狷介的嵇康不仅断然拒绝了司马昭所赐的“博士”之职,对司马氏党羽钟会的反复纠缠和察探,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轻蔑。原来与诸贤同游“竹林”的山涛曾力荐他做官,嵇康不但愤然予以拒绝,还为此与之绝交。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提出“非汤武而薄周孔”,公然表示与世俗名教的对立。这一切耿直不阿的举动,在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中不免伏下了杀身的祸因。公元262年(景元三年),嵇康为好友吕安作证,证明吕巽诬告其兄。这原本是件芥末小事,可深受嵇康羞辱的钟会却乘机挟私报复,鼓动司马昭杀掉嵇康:“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他还伺机挑拨说,嵇康“欲助毌丘俭,赖山涛不听”,“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晋书·嵇康传》)。司马昭深知嵇康不可能为己所用,便以此藉口杀害了嵇康。据《晋书·嵇康传》记载:嵇康临刑东市,有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不被允许。嵇康见时日已近,便索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叹息道:“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事后,“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关于嵇康的死,余英时先生分析说:“竹林七贤之中,真正反抗司马氏之政权者唯嵇叔夜一人,而叔夜之所以卒为司马氏所杀,虽与其反名教之激烈思想有关,然根本原因则在于其为曹魏之姻戚,且有实际反抗司马氏之行动两点。”(《士与中国文化》,第383页)根据余先生的观点,嵇康之死并不一定是与名教的冲突,而是因为政治斗争所致。但是,嵇康受庄子精神的熏陶,随意挥洒个性的作为,从某种角度也未尝不可以说是两种思想意识的碰撞。正如余先生随后揭示的:“……一则不甘与当时诈伪鄙俗之社会共浮沉,一则内心自觉之境拓已深,性格确与具有高度束缚性之名教无法相容也。”(《士与中国文化》,第285页)
据《隋书·经籍志》记载,嵇康一生所著颇丰,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作品佚失不见。今本的《嵇康集》中尚存有许多诗作,此外,《养生论》、《声无哀乐论》、《难自然好学论》等诸篇文章也得以幸存,其中《声无哀乐论》最集中地反映了嵇康的玄学思想,充分体现了其“善谈理”的思想特色。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县)人,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死于魏元帝景元四年(公元263年)。与从小“孤露”的嵇康不同,阮籍出身于世代业儒的大家族。阮籍的父亲阮瑀是汉末著名学者蔡邕的学生,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他能诗善文,兼通音律,深得曹操的器重,与曹丕也交往甚密。受其父影响,阮籍不仅诗俊文健,而且音韵高雅。《晋书·阮籍传》说他:
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
虽同好《老》、《庄》,阮籍与嵇康却有着不同的缘由和情致。在嵇康,属生性所致,而阮籍出身业儒之家,从小饱读经书,怀有儒家“济世”之志,“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咏怀诗》)。阮籍曾以圣人贤徒为楷模,试图建功立业,流芳百世:“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合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同上)诗中所表现出的慷慨豪气颇具“建安风骨”的遗响,从中可以想象阮籍青年时代所抱的宏愿大志。即使到了晚年,阮籍回首当年,仍流露出未能实现平生宿愿的遗恨:
少年学击刺,妙伎过曲城。
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
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坰。
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
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
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然而,身处乱世的阮籍,却空有一腔热血,一身豪气,史书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由于司马氏政权的残暴,士人志士多遭不幸。于是,阮籍深藏宏愿,开始做出酣醉恣意的狂态,家境虽由此贫落,也毫不介意。尽管阮籍性情孤傲,又无意于仕途,然而业已名满天下的他却难以逃避世俗的纠缠。阮籍三十三岁那年,太尉蒋济听说他“有隽才而辟之”,但阮籍坚不应召,结果惹恼了蒋济,后经乡民相劝,阮籍勉强出任蒋济的下属,不久,又托病辞官。嘉平初年,司马氏开始大肆杀戮异己,曾任曹爽参军的阮籍,虽然早已借疾归隐,仍为司马懿所迫,改弦易帜,出任司马懿的从事中郎。这大违于阮籍的心志,于是,他又藉酒佯狂,做出许多怪异放诞之举,以此来平息郁闷、避人口舌。《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为两得其中。”然而,对于阮籍的任诞违礼也有人恨之切切,欲加害之。司隶校尉何曾甚至当着司马昭的面指责道:“卿纵情背礼败俗之人!今忠贤执政,综核名实,若卿曹之,不可长也。”并挑唆司马昭说:“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听阮籍以重哀饮酒食肉于公座,宜摈四夷,无令污染华夏。”言下之意,要司马昭处治他。阮籍最后是靠了沉沉大醉才躲过陷害。然而,身陷如此恶劣的境地,阮籍只有过着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一次,“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业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阮籍就是凭藉自己的机敏和聪慧才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但他内心的隐痛却也可以想见,难怪他诗中要发出“终生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悲叹了。与嵇康愤世嫉俗的悲壮相比,阮籍确实表现了其明智、圆融的处世技巧;但也因为如此,委曲求全的阮籍,其内心所忍之痛苦较后者也更为深切。嵇康遇难后,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尝登广武,观楚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同上),那种生不逢时而又无可奈何的痛楚在此表露无遗。54岁那年,阮籍终因忧疾而逝。
阮籍擅长诗文,一生也多有著述,但随年月的流逝,很多都已亡佚。目前通行本的《阮籍集》除诗作外,还有《通老论》、《通易论》、《达庄论》以及《大人先生传》等文,这中间尤以《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最重要,集中反映了阮籍的玄学思想。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今河南武陟)人。生于汉献帝建安十年(公元205年),卒于晋武帝太康四年(公元283年)。山涛出身寒微,父亲曾做过宛句县令。由于身份低微,直到40岁,才谋到一个郡主簿的位子。以后又陆续担任一些小吏。正始七年,由举孝廉被辟为河南从事,可事与愿违,此时正值曹爽与司马懿矛盾日益激烈之际,山涛为全身保命,不得已,“遂隐身不交世务”(《晋书·山涛传》)。此后赋闲期间,他与嵇康、阮籍等人携手同游竹林,传为佳话。史书记载山涛之为人:“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老庄,每隐身自晦。”(同上)然而,比之于嵇康、阮籍,山涛实缺乏一种独立的人格意识和思想背景。有一件事充分显示了山涛的兴趣所在:“初,涛布衣家贫,谓妻韩氏曰:‘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如果说嵇康、阮籍是有意回避仕途的话,山涛则是为形势逼迫后的无奈之举,两者境界大相径庭。既然山涛于为官之道如此热心,时局稍有缓和,他便伺机投靠了司马师。尽管山涛求官心切,但为官期间确实恪尽职守,史书说他不专权贵,为官清正,“以德素为朝之望”;此外,他处世谨慎、与人无争,也得权势们的青睐。结果,山涛的官运因此亨通无阻,曾历任尚书吏部郎,大将军从事中郎等职,甚至晚年已经卧床不起时,还被司马炎拜为司徒。要是撇开魏晋时期“超然世外”的境界不论,山涛这类内儒外道的行事为人也不失为一种名士风度了。
向秀,字子期,也是河内人,生卒年月不详。经后人的研究考证,他大概是生于魏明帝太和元年(公元227年),死于西晋武帝咸宁六年(公元280年)。向秀其人,《世说新语·言语》注引《向秀别传》说:
秀字子期,河内人,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其进止无不同,而造事营生,业亦不异,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虚家中有无,外物不足拂其心。
从这段文字可以得知:向秀的出身和嵇康颇为相似,早年靠“锻铁”等微薄收入以供交游、酒食之需。《晋书·嵇康传》中也有印证的材料:“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正因为向秀与嵇康家境不富,同为素民,又“造事营生,业亦不异”,所以,起初两人性情最为相投。不过,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向秀与“善谈玄理”的嵇康虽心相契合,两人的兴趣却各有不同:
秀与嵇康、吕安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而秀雅好读书。二子颇以此嗤之。后秀将注《庄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周不死矣!”
本来,“七贤”倡导的名士风度,在于情趣方面的意远而疏淡、清逸而脱俗,辨名析理和吟诗撰文也仅仅是一种“戏豫”(作乐)。这一点,正如后来金圣叹所说的:“微言求乐,著书心苦。”(《水浒传》序)相形之下,向秀的“雅好读书”就不免显得有些拘泥不化了。
嵇康和吕安的被害,对安居书斋的向秀来说无疑是当头一击。他匆匆进京拜谒司马昭,自述“巢、许狷介之士”,“不达尧意,本非所慕”,意在开脱自己与嵇康的干系,以此来免除灾祸,保全性命。至此,向秀也投靠了司马氏,先后担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然而,向秀的官运显然不如山涛顺达,不久,向秀因卷入当时的朋党之争,很快失宠,为宦之途到此终结,《晋书·向秀传》说他:“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卒于任。”“雅好读书”的向秀过多沾染上了文人的习气,这既妨碍了他境界的进一步升华,也没能使之在仕途上有所收益,其结局着实令人遗憾。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向秀于玄学又有其特殊的贡献。据《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由此可以得知,向秀于学问方面的用功并不是无关宏旨的,至少,他于玄风的倡导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功劳。可惜此书今已不存,只在各家转引中还保留着几段文字,吉光片羽,难窥全豹。现存向秀的著作中,还有一篇《难养生论》,是与嵇康辩论养生问题的文章,虽专论养生,也涉及玄学的诸多问题。
刘伶,字伯伦,沛国(今山东沛县)人,生卒年月也不甚清楚。《晋书·刘伶传》上说他“身长六尺,容貌甚陋”。其实,相貌奇丑的刘伶却能跻身于风流倜傥的“竹林七贤”中,自有其个中的缘由。刘伶生性孤傲,除七贤外,很少与人往,加之他不擅言辞,比起其他诸贤来确实少些才情。但刘伶也有其殊胜过人之处,史书称刘伶特别善饮,这在讲究放诞任意的时尚中无疑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本,其豪爽、旷达直使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刘伶得享盛名,很大程度上与他的豪饮有关。刘伶不仅酒量奇大,而且嗜之如命,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晋书·刘伶传》)这种将生命置之度外的豪气确有一种撼人的风度。刘伶不仅好饮,还于酒中体悟人生的真谛。史书上说他“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刘伶在家喝酒常常一丝不挂,别人笑其不通礼仪,他诙谐地答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因其胸有天地,方能作此戏谑。“七贤”中,刘伶与阮籍叔侄最为投机,这或许是三人皆好饮的缘故。刘伶平生少有著述,今存一篇《酒德颂》,不过讥嘲凡夫俗子罢了,没有太大思想价值。
阮咸,字仲容,陈留人,是阮籍之兄阮熙的儿子。阮咸之父世代业儒,做过武都太守,颇有资产。然阮咸从小欣慕阮籍的为人和才学,一直随阮籍一起生活,竹林中便也有了阮咸其人。阮咸受名士风流的影响,对世俗礼仪异常反感,但由于其缺少深厚的内在思想底蕴,所表现的常常是外在举止上对阮籍的刻意模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是荒谬可笑,有失名士的风雅。如《晋书·阮咸传》说:“诸阮皆饮酒,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圆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甚至,他还与姑母的婢女养了一个私生子,其种种所为大有违于竹林名士至性至情的初衷。所以当时便有人认为他未得阮籍放达风度的精髓,只学了其皮毛:“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戴逵《放达为非道论》)当然,阮咸也有其过人之处,他善解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为世人所称道,冠之以“神解”的称谓。
王戎,字浚冲,琅玡临沂(今山东临沂)人,生于魏明帝青龙年(公元234年)卒于晋惠帝永兴二年(公元305年)。王戎的祖父曾做过幽州刺史,父亲也曾做过凉州刺史、贞陵亭侯,可算出身官宦之家。王戎自小不仅胆识过人,而且略有神机,深得其父王浑的喜爱,常随侍父亲左右。正始末年,恰逢王浑与阮籍同为尚书郎,王戎也从父前往,在官舍遇会阮籍,虽然王戎当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却受到阮籍的赏识。以后,王戎长大,便因阮籍而得识诸贤,开始共游竹林。正元元年,其父病故,王戎承袭父爵成为了贞陵亭侯。此后,经钟会的提携,辟为相国掾,历任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等职。竹林时的王戎禀赋很高,也常有放达之举,如他父亲死时,“故吏赙赠数百万,戎辞不受,由是显名”。然而,做官后,王戎不仅愈来愈俗,而且变得爱财如命。《晋书·王戎传》说王戎:“性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甚至对其子女都一毛不拔,为时人所不齿。所以,在“七贤”中,王戎其人最多贻人口舌的地方。
二、 才 子 风 流
魏晋之际,主要由于竹林名士的倡导,一时的风气转而至于才性生命的实践、体验和品鉴,其境界也随之变得清俊、飘逸、自在和超脱,总而言之就是所谓“风流”。本来,在两汉儒学中,“风流”之“风”,含有风俗教化之意。但到了魏晋时期,所谓“风流”,则旨在凸显其不拘成规、洒脱活泼的风神。因而,牟宗三先生解释说:“风流者,如风之飘,如水之流,不主故常,而以自在适性为主。”(《才性与玄理》,第68页)不过,“风流”对于名士只是一种意趣、境界,其于平素行事中的发挥,神露智显,又各各表现出不同的姿态,其人其事,多有让人流连、品鉴的地方。
1. 师心傲物。称魏晋名士的风度为“风流”,首要一点表现于当时清流名士所普遍具有的超拔脱俗的精神上。当然,同样清逸超脱,因人而异,又有其不同的个性特征。换句话说,所谓“旷迈不群”、“傲然独得”等名士逸气,落实于具体个人,又自有其独特的个性内涵以及卓然有所见、有所立的个体生命格调。其中,师心而傲物,是竹林名士中最为高峻的一格:不泥旧说,不拘成见,为人行事但凭己意,自出机杼,由“清”而出“逸”,于平静、洒脱中显出慷慨、激昂。若不是真以心有所得作为依凭,是很难展示这种刚烈风格的。
据《世说新语·德行》记载:“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注引《康别传》称:“康性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然而,嵇康的性情实有“尚侠任奇”的一面,其“风流”仪态,于平和洒落中显出激扬飞越的精神,即便是沉默无语之际也暗蕴了傲然自得的刚正格调。《晋书·嵇康传》记载了这样一则事例: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辨,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
名士钟会在政治上属司马氏一党,与嵇康情之所系的曹氏集团正相对立。当时,钟会正处在春风得意之时,权势既大,名声亦盛。但即使如此,嵇康内心既不以为然,言行上就不愿稍假辞色。“未尝见其喜愠之色”的嵇康,不仅用默然无语来应对钟会的来访,还于其告退之时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的话来加以嘲弄,厌憎之情溢于言表,结果为自己种下祸因。后来,有人品评嵇康说:“嵇叔夜俊伤其道。”刘孝标注解道:“道唯虚淡,俊则违其宗。”(《世说新语·品藻》)联系上述嵇康的行事风格,这一品评于嵇康师心傲物一面确有所见。其实,嵇康对自己的性格也是有相当自知之明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自称“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又说自己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从一个方面来看,也可以说是吃亏在过逞才智上了。据传,当初有位名叫孙登的隐士曾经“点化”嵇康说:“子识火乎?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然在于用光;人生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并告诫嵇康:“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世说新语·栖逸》)注引《文士传》)只是,就嵇康而言,师心逞才,傲物自得,正是其才性生命的自然表露,用气为性,毕竟不像参禅悟道那样旨求自作主人、圆通无碍。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里评说嵇康的诗作,认为“惟嵇志清峻”,说明嵇康师心傲物的“风流”精神也构成了其诗文的基本格调。事实上,在嵇康的诗篇中,更多的是反映由师心傲物而来的四顾无人、高处不胜寒的感喟。如《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道》中的第十二首: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
春木载荣,布叶垂阴。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
咬咬黄鸟,顾俦弄音。
感悟弛情,思我所钦。
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诗中诗人描绘出生机勃勃的春景,随即笔锋一转,盎然的春意更衬托出“思我所钦”而不得的内心隐忧,结果只能发出“永啸长吟”。似这种忧思不得、寂寞无依的叹息,成了嵇康诗作中反复吟咏的主题:“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虽是优游自得,却也饱含着寂寞萧索之感。
由于嵇康俊烈的性格特征,无论同时抑或后来者,承袭其师心风度的名士并不多见。从魏晋到南北朝,一般名士所谓的“风流”,大多仍是用心于“放达”上,即放任不拘自在适意,企图于有限的时空中求得一己的舒适坦然。由此可见,唯真名士方能自风流。魏晋之际固然“放达”成风,而真得“风流”神髓的其实也不多。受吕安事件牵连而下狱的嵇康回首自己的一生,虽流露出“昔惭柳惠,今愧孙登”的自怨自责,却仍坚持“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的宿愿,于清逸中显露出对终极依托的追求。
2. 使气任性。魏晋名士中,始自“竹林七贤”的阮籍、阮咸以及刘伶,“使气任性”便自然而然的成了魏晋风度的基本内容。所谓“使气”,即不入成套,不守俗规,以纵情任性来畅达情志,试图通过对理性规范的全面消解来求得气性生命的自然疏导。从整个文化理性的发展来看,这恰恰是汉末魏初的一个主流精神。据《世说新语·德行》注引《晋书》记述: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所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本来,嗜酒、豪饮、裸袒等等任诞、怪异之举,在阮籍那里都含有离经叛道的特殊意义。“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然而,这种由“天下多故”刺激而成的使气任性,既然是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形成风气,优者固能显性情之真,扬激愤之志,劣者却也有逞意矫情之嫌,其杂而不纯在所难免。因此,“贵游子弟”们企慕“通达”的刻意仿效就很难真正进入阮籍的精神世界。结果,是“任性”而非“使气”,构成了当时一般名士的浮华格调。而在阮籍本人,“使气任性”并非简单地非毁“名教”,如他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其实,在情感深处,他对真正的“名教”却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托。正是由于这种内心激烈的冲突,阮籍(或许也包括嵇康)在外在行为上走向了极端。因其爱之愈切,方能恨之愈深。《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阮籍遭母丧,按“名教”的“丧礼”制度,在这期间他在饮食起居各方面均须有所禁忌。但阮籍却无视这些规矩,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仍在司马昭处饮酒吃肉,并且神态自若,毫无愧疚之色。甚至,名士裴楷前来吊丧,他“散发箕踞,醉而直视”。对嵇康之兄嵇喜的到来,更是“作白眼”以示轻蔑。直至嵇康闻讯“赍酒挟琴”而来,阮籍才“见青眼”表示欢迎。类似的违礼之举只表明阮籍对虚假礼教的憎恶;其实内心深处,他却是个至纯至孝之人。《晋书·阮籍传》说:“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吟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至灭性。”唯于此时,阮籍才将内在的性情之真一发而披露无遗;其情其景,可说是将道德的灵魂建筑在本真生命上了。
由“使气”而表现出“任性”,其“性”便为“才性”或“气性”。如此“使气”,便能令不事虚伪、顺性而发者充分展示其内在生命的力度。即使“竹林七贤”中人格稍逊的王戎,也时有情致生命的表露: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否?闻和哀哭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王戎、和峤同时家遭大丧,两人又都是闻名一时的孝子。相比之下,和峤尽管“哭泣备礼”,但却“神气不损”;王戎则“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刘仲雄并未就此作出高下的分判,但他的“生孝”、“死孝”之辨,确乎得到了品鉴的精髓,直契王戎、和峤才性生命的本真之处。
不过,使气任性毕竟容易走向矫违一路。在表面上,似乎与“名教”的礼法形成激烈冲突,但究其实质,却往往无甚确切的意义。《世说新语·任诞》又载: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对此,《晋书·阮籍传》从才子风流的品鉴出发,解释为“外坦荡而内淳至”,由此来赞美阮籍放达却不失至淳之胸襟。但牟宗三先生于此却另有见解:“‘坦荡’只是不避世俗之嫌,‘淳至’只是浪漫文人之淳至”,“实则只是浪漫文人之性格。虽不至有猥亵不法之处,然酒色之情不可掩也。”(《才性与玄理》,第291页)当然,就阮籍而言,这种浪漫性格自有其生命、情感之真挚和无奈;而到了当时名士那里,那种由“逸气”直接发端于行为的放诞不羁,本身就不具有正面的价值指向,而只不过从负面表示一种逆反态度而已。这种倾向一旦流于形式,鱼目可以混珠,对社会风气的遗害非同小可。如果说,刘伶脱衣裸形,声称“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世说新语·任诞》),尚有其佯狂傲世的风度;那么,这种随意任性在阮咸这里就变得荒唐无聊、玩世不恭了。阮咸先是与姑母家的婢女相好,后母丧,姑迁居,阮咸竟借了毛驴追赶婢女,说是“人种不可失”(意指婢女业已怀孕)(同上)。难怪现代学者余嘉锡先生评价阮籍是“智虽足多,行固无取”,而对于阮咸则直斥为“借驴追婢,偕猪共饮,贻讥请议,直一狂生”(《世说新语笺疏》,第536页)。
实际上,魏晋名士使气任性的“风流”,暗含着一种傲然不群的贵族精神,其遗世独立的卓越情怀既不是放浪形骸之徒所能轻易把握的,当然也不是整个社会所能容纳和接受的。《世说新语·任诞》又云:“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阮籍与其嫂道别,人们根据儒家“嫂叔不通问”(《礼记·曲礼》)的礼教讥笑他,阮籍悍然答曰:“礼岂为我辈设也。”这种超然世外而又高高在上的气度,充分显示了其不屑与庶人为伍的贵族意识。然而,正因为如此,这种超越也就不具备普遍的思想意义,只不过昙花一现、偶然放些异彩罢了。进一步看,以使气任性为“风流”,意在自返于气性的原始洪荒状态,这也与魏晋名士所标榜的道家的玄旨颇不相应。因为原始道家所谓“道”,固然有其“玄冥”、“独化”的境界,但毕竟需要由“心”之“虚一而静”的修为方能体悟。而臻于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境地,于人伦礼教的真实性便既无所谓肯定,也无所谓否定,而是应在“无心为道”的状态中消解地加以实现了。所以,就道家的理想而言,“竹林”以下,名士们“使气”或是“任性”都与之体无通有、和光同尘的极域相去甚远。
3. 一往情深。由才性生命的展开,加之使气任性的发扬,“竹林”名士于本然的生命中体悟出情感世界的魅力所在。超脱世俗,却未敢忘情。阮籍虽漠视世俗礼仪,可母亲的去世仍令他痛不欲生,悲伤到“毁几灭性”的地步。宗白华先生曾指出过“晋人艺术境界的造诣的高,不仅是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一往情深’!”(《美学与意境》,第188页)
《世说新语》专列《伤逝》一篇,记述魏晋名士感时伤世的言行风度。在剥落了“名教”的繁文缛节后,无论是对人生命运的遗憾,还是对生命易逝的感喟,都显现一种真切动人的感染力,从中可以窥见人类所具有的优美、崇高的情愫。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新语·伤逝》)
尽管“七贤”之中,王戎格调不算高雅,但从他的“死孝”以及“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看,确有其清而不浊之处。既然“圣人忘情”,凡夫俗子又不配谈情,那么,“情之所钟”,自然“正在我辈”了。
“情之所钟”,使一时代的风气哀乐过人,不同俗流。《世说新语·言语》记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作为大将军的桓温,在北征途中,见到自己以前任琅玡内史时所植的柳树,不禁凄然于人世的无常,逝者如斯,油然生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阮籍也“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内心的真情融入自然,纵是草木山川也自有情致。“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忘怀。’”(同上,《言语》)凡此种种感叹皆发自内心对人生的深刻体味,“桓子野(伊)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同上,《任诞》)。王羲之更是发出“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的人生浩叹。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感深得宗白华先生称道:“深于情者,不仅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美学与意境》,第189页)而这种发端于名士“逸气”的“一往有深情”,既不同于儒家有一种自我的道德约束,又有别于佛道在终极处设一圣境;于是便寄情于山水,述诸于笔端,由此造就了这一时期独特的审美意趣,而且随情写意,使文学、艺术凸显出一种格外醒目的率真格调。
由竹林名士发煌的这种率真情调,于文艺境界的提高确有其特殊的贡献。现代著名学者钱基博先生以为:“文明继代,斧藻文章,未遑则古;而丧乱弘多,音节哀变;乃有不屑屑于翰藻,而轻世肆志,以畅玄风者;落于何晏、王弼,而文明于嵇康、阮籍,不事修饰,自然艳绝,亦文章之奇也。”(《中国文学史》,第127页)进而,他指出,在当时讲求辞藻华美、对仗工整的汉文遗风下,嵇康和阮籍可算是开了“不事修饰、自然隽逸”的新风,“此新派也”(同上,第134页)。当然,囿于政治环境的严峻,这种“自然隽逸”的格调在竹林时期并未全然得以展开,虽“嵇康妙而不华,阮籍壮而未丽”;并“脱尽畦径,工皆一代之秀”(同上,第131页)。但这种文学时尚毕竟要到两晋时期才蔚然成风。化境为情,融于自然,才有了《兰亭集诗》那种清新活泼、沉静凝远的宇宙情怀: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
寥阗无涯观,寓目理由陈。
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这种浪漫、近乎泛神的宇宙情怀,到了“田园诗人”陶渊明那里更超出了纯文学的意蕴,化玄理为玄境,甚至富有了终极寄托的意味,而这又正好契合了嵇康、阮籍所欲却不能得的人生理想: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孟夏之时,草木繁荣,群鸟喜得扶疏的枝叶托身,诗人也欣然于自己寄寓的草庐。当此之际,一种万物任其性,当其分从而各得其所的意趣充溢弥漫开来。难怪南宋一代大儒朱熹也盛赞陶渊明,认为“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而苏轼“古今贤之,遗其真也”的品评,更是点明了陶渊明名士“风流”中“一往情深”的率真性情(《陶靖节集·诸家评陶汇集》)。而两晋之际这种风尚的盛行无疑得益于竹林名士之才性开拓。
三、 竹 林 玄 学
竹林时期,随着何晏、王弼的溘然离世,玄辨之风已有所削弱,名士纷纷将兴趣转向对才性生命的体悟。他们或是游心于自然山川,或是纵情于诗林文苑,并以其特有的灵性和才情于时代风尚中肯定、高扬了个体才性生命的价值。然而,因其如此,在玄智的涤荡和玄理的研求方面,这一时期的玄学却远不及正始玄学的宅心玄远、旨趣深邃。由于士大夫与“名教”矛盾的日益尖锐,正始玄学中由何晏、王弼等辨析、建构的有关“本、末、有、无”等本体论问题皆不同程度被淡化,及至竹林时期,更是集中于“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竹林七贤”中唯以嵇康、阮籍及向秀最具玄远才思,因此,竹林玄学便落实于这三贤的思想了。
1. 气性之“无”。竹林名士中,嵇康以“善谈理”著称;然而,相对于正始玄理,嵇康的“名理”之学缺少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主要是因为嵇康较少就特定的玄学问题作比较规范的研究。综合地看,嵇康的玄学思想主要偏重于元气的宇宙论。首先,在立论上,嵇康对“元一之气”这一两汉气性论的基本范畴进行了最大程度的融摄。在《太师箴》中,嵇康以“箴”的文体谈到自然的本源:
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
这里嵇康以为,世界是起源于“太素”,而所谓“太素”,是出自两汉气性论的宇宙生成说。在两汉宇宙论中,“太素”乃是宇宙创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性标志。产生于秦汉之际的《易纬·乾凿度》曾就宇宙的创化过程进行了较完整的描述: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沌。浑沌者,言万物相浑成而未相离。
从这段文字可以得知,“太素”不过是宇宙从无到有过程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梯,只是嵇康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阶段简化了,直接把“太素”当作是“质之始”的“万有之本”,从而“元气陶铄,众生禀焉”(《明胆论》),意为世间万物皆由“太素”产生。进而,“阳曜阴凝,二仪陶化”,才会“人伦肇兴”。既然天地人事都起源于“太素”之气,那么,禀气而生的万物便有了各自特定的品质: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纷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琴赋》)
赋中,嵇康描写了自然界的崇山峻岭、树木花草,以为这一切都是禀受了宇宙的元气而得以生长繁茂。在《养生论》中,他更明确地指出:由于禀性的不同,自然的一切也就有各自不同的属性。如以家生的五谷杂粮与野长的灵木仙草比较,认为两者禀气不同,功用也大相差异,于人体魄之益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人食五谷),初虽甘香,入身臭腐,竭辱精神,染污六府,秽气蒸,自生灾蠹,饕淫所阶,百疾所附,味之者口爽,服之者短祚。岂若流泉甘醴,琼蕊玉英,金丹石菌,紫芝黄精,皆众灵含英,独发奇生,贞香难歇,和气充盈,澡雪五脏,疏彻开明。
甚至,擅长音律的嵇康认为宫、商、角、徵、羽五音也因五行之气而产生:“夫天地合,万物资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章为五色,发为五声。”(《声无哀乐论》)由此可见,虽然嵇康的思想中多有老庄精神,但在世界本源这个立论上,却更倾向于两汉气性宇宙论的观点。这一点对于魏晋玄学所关注的超言绝象的本体论来说,算是一种歧出了。
由于嵇康所谓的“自然”带有元气宇宙论的意味,这就使得他在立论方面不能保持本体论体用如一的立场;由崇“自然”而贵“无”,从而在本体和功用上作了人为的割裂。事实上,嵇康也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对儒家“名教”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在嵇康看来,由“太素”之气而产生的天地万物原本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因此,人伦社会的建立也应该依照宇宙间自然无为的法则,“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这样就能使“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声无哀乐论》)。顺此逻辑,只要依据自然规则塑造人文世界,不需太费周章,就会使人人恪尽职守,各享其乐,各得其所,整个社会便自然而然变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然而,现有的、以“名教”为基础的人伦政治,却与自然法则正相违背,结果才造成了“名教”与“自然”的深刻对立。嵇康认为,所谓“名教”实质是“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直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难自然好学论》),明显是悖于天地之本、万物之性的。基于这种认识,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魏晋玄学中前所未见而又旗帜鲜明的主张。其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既不同于何晏将“自然”作为“名教”的基础,也有别于阮籍一任口舌之快,极尽痛斥之意,而是较理性地阐发了自己的见地:
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则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洪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同上)
照嵇康的看法,本于自然而生的人,原有其和谐的本性。那么,经邦治国,就当顺应人性,而不能以礼制来进行引诱和压抑。远古之人,不懂仁义礼制,困了睡,饥了吃,与世无争,与人无侵,彼此不扰,天下太平。可自从有了礼制,是非荣辱之心由之而生,人也因此迷失了本性,所以,“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不须犯情之礼律”(同上)。嵇康反对“名教”,但并不简单地主张回到“洪荒”状态,而是要求超越“名教”的桎梏,重新找回迷失的、美好的本性: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通顺,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释私论》)
这里的“无措”指不拘于世俗的是非荣辱,“通物”指不为物欲所左右。也就是说,只有超越世欲是非利害的考虑,人心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从而达到以无私为最大快乐的境界。而如果人人皆达此境界,社会就可以成为彼此相亲相爱的大家庭了。当然,嵇康的“任自然”多少有些理想主义的色彩,但他那种建立在“无是无非”人格完满基础上的理想,毕竟对薄情悖理的“名教”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以至嵇康本人也因此殒命。史书载:嵇康临刑前,挥琴弹奏《广陵散》,神态自若,视死如归,直将是非宠辱置之度外,真正实践了其毕生的理想追求。
然而,以元气为宇宙生命的立论,也决定了嵇康学术思想上的经验论特质:一方面,他对“名教”的批评大都是基于当时特定的现实政治状况,尚未上升到玄理的思辨程度;另一方面,他所孜孜以求的“无心为道”的“自然”境界,也只是表现为主观心理上的修养,就理论的完整性而言,仍有很大的疏漏。牟宗三先生曾指出,嵇康的“自然”之道“在主观体上能使道德真理实现得更纯净。但这并不能客观地决定道德真理之理上的必‘是’或‘存在’”(《才性与玄理》,第340页)。
与嵇康一开始便崇“自然”而斥“名教”的态度有所区别,胸怀“济世志”的阮籍却经历过一个由“名教”到“自然”的思想发展过程。最初,阮籍并不赞同王弼拔高道家而贬斥儒家的倾向;站在儒家文化的立场上,他视“自然”是“在上而不凌乎下,处卑而不犯乎贵”,所以,人世间的事,尚需要“顺自然,惠生类”的儒家“名教”来调清理顺。这种观点是两汉经学所具有的普遍认识,基于这样的认识,阮籍认为“名教”之“礼”是“建天下之位,定尊卑之制,序阴阳之适,别刚柔之节”,因此,它是社会人伦的根本规范。但由于现实的黑暗,儒家真义的日趋衰微,加之平生之志的付诸流水,阮籍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礼教的虚伪和欺骗性,遂开始酷好老庄、不问世事。脱胎于儒教的阮籍,因为明通礼教,入室操戈,其反抗性远较“性好老庄”的嵇康深邃而激烈。在《达庄论》中,阮籍首先就“自然”展开了道家式的论述: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为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朔为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得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
在这段洋洋洒洒的文字中,阮籍融摄了庄子的自然之道和《周易》的阴阳学说,提出“自然一体”、“万物一体”的主张,即“自然”是一个统括天地万物的无限的整体。这个统一体自有其自然而然的秩序,万物融于其间,其生长消歇便在天然和谐的状态下演绎变化。在这里,阮籍的“自然”观念表现出与嵇康的“太素”元气相同的气性宇宙论倾向,同样有别于魏晋玄学的正宗。
既然阮籍认为“自然”的发展有其本来的和谐状态,那么,人文社会的确立也应顺其“自然”规律,使之呈现出一种无为融洽的征象。在这种无为和谐的状态中,人就能“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大人先生传》)。然而,后天的文化发展却扭曲了人的自然本性,结果使人“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自我私欲日益膨胀,“自然之理不得作”,而至于“父子不合,君臣乖离”(《达庄论》)。因此,阮籍断言,“名教”对人伦道德有百害而无一利,所谓“夫别言者,坏道之谈也;折辩者,毁德之端也”(同上)。当然,比起“善谈理”的嵇康来说,阮籍似乎缺少理论上的进一步阐述,也没有提出类似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那样直截明了的观点。或许,这也是阮籍善于敷衍、文辞迂回而又性情奇异的特点所决定的。在《大人先生传》中,他借一位“乘东云,驾西风”的“大人先生”之口,对“名教”进行了尖锐而激烈的口诛笔伐。他驳斥了所谓“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安富尊荣的礼教精神,认为:
呜呼!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匆匆者自以为贵夫世矣,而恶知夫世之贱乎兹哉?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得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谟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欲纵而仿佛,浣瀁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以为誉。
阮籍以诗人飞扬的想象,揭出了一幕与嵇康同样的、以“无私”为依据的理想远景。最终“大人先生”便“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从自我的内心世界去追慕“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的“自然”无为境界了。
2. 任性逍遥。如前所述,“竹林七贤”中的向秀不如其他人清逸、飘然,但他“雅好读书”,所注《庄子》被人誉为“庄周不死矣”,可见其于玄学名理一面自有所长,甚或还有胜于嵇康、阮籍诸人的地方。竹林期间,一时的思想风尚“从哲学思想发展上看,是‘贵无’、‘崇本’发展的一个趋势。因为‘贵无’要强调‘以无为本’,就可能出现‘贵无’而‘贱有’,‘崇本’而‘息末’,‘越名教而任自然’等情况”(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第58页)。当时嵇康、阮籍的崇尚“自然”、风流名士的致力于才性生命之发露,均为时代风气崇“无”贱“有”的表现。相形之下,向秀则沿袭了王弼玄学“体用如一”、“本末不二”的思路,隐约显现出调和“有”“无”的思想特色。
《庄子》一书,行文汪洋恣肆,旨趣幽隐莫测,其中《逍遥游》一篇尤为全书的点睛之作,文采绚烂,辞义恍惚,致使后人于其“逍遥”之义颇多异解,难窥玄旨。然而,向秀从玄理深入,以简驭繁,纲举目张,于纷杂处析理精到,独树新义,终使时人有“庄周不死”的感叹。可惜向秀的《庄子注》全文已佚。《世说新语·文学》注曾摘引向秀的“逍遥义”如下:
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鹌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由上文可见,向秀在注释《逍遥游》时,独从“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及蜩与学鸠“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立论,以大鹏与尺鹌两相对比,泯灭其间的小大之异,当下于“性”、“分”中见得“逍遥”之义:①大鹏与尺鹌形体固然大小有殊,但其各自皆有自己的“性”、“分”;“逍遥”之旨,要在“任其性”而“当其分”。无论大鹏抑或尺鹌,只要各自做到了“任性”而“当分”,那么,无论两者形体上的差别如何悬殊,都已是逍遥了。②通常,世间人事均各各有所需待,只在得到了“所待”之后才能似乎有所逍遥。但是,圣人之“圣”就在于他能“与物冥而循大变”,无须乎任何条件便能“无待而常通”。这里,有别于竹林期间的一般看法,向秀表现出从玄理角度融摄儒、道的用心。③尽管普通的有待者与圣人不同,但只要他“不失其所待”,“各任其性”,最后“苟当其分,逍遥一也”,同样能得到逍遥。
另外,《庄子》中有“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一说,向秀也以注解的方式对其中的“生”、“化”概念作了别出心裁的断解。《列子·天端》注曾引其说:
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生也。吾之所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
也就是说,向秀将万有的生成变化视作万有各自的自生自化;“生物者不生”,所以是“生自生”、“化物者不化”,因而是“化自化”。这就明确否定了认为万有之外还有生化者存在的观点,从而将何晏、王弼一系的玄学本体论导向了现象论。当然,“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的说法,语句上仍有将“不生不化”看成是生化之本的嫌疑。这一点,在日后郭象“独化于玄冥之境”的“崇有”体系中得到了更纯粹的表述和展开,并以同样“体用如一”、“本末不二”的立场照应了正始玄学“贵无”的系统,从而将这一思辨的“玄远”之学推至一个更为圆融的境域。
竹林期间,玄学的“玄远”精神落实于个体才性生命之风神的展示和欣赏,由此烘托出一种“风流”人格;俯仰天地,容与中流,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对中国文化而言的确是陶铸了一种人生格局、开拓了一个审美的生命和心灵境界。从名士自身看,也有别于正始之际偏于玄理研究方面的精思入微,开始真正受用起老、庄道家精神的自在潇洒。当然,这种应该归入新道家名义下的“风流”仪态本身有其先天的局限性,并非全然相应于原始道家的全副精神。这一点,正如牟宗三先生所指出的:“名节、名检、名实之名,皆有所附丽而在一格局规范中显。而名士之名,则无所附丽,亦不在格局规范中显。是以其为名也,亦只是其逸气之一点声光,全由遮显,不以礼立,不以义方。以其声光之名乃为不能纳入任何矩之中之寡头之名,亦即无所成无所立之名也。”(《才性与玄理》,第70页)实则,当时一些有识之士也已经对名士风度中所显现的无所着落的“放达”形式提出了批评。《世说新语·德行》载:“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这里,乐广“名教中自有乐地”一语,既是对当时某些社会现象的斥责,也向后来者提出了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人生问题。然而,真正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比较完满地回答这一问题的,是数百年后经过与佛教禅宗相摩荡而兴起的宋明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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