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性命意义上的“命”
在今天的语言环境里,一个人在比较贫困的境遇下,乃或在别人单方面要求而自己主观上又非常不愿意的情况下,往往会使用“我只有命一条,其他什么都没有”的话语,让与他发生实际关系里的其他人对他死心;这里的“命”就是性命的意思,日语里的表达法是“いのち”,这是一字一解的词语,不存在任何令人猜想和怀疑的可能,这当然是日本在借鉴中国汉字而形成自己本国的文字——日语时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睿智,而跟中国哲学层面相同的一个“命”,无法在具体的发音上来标明意思的相异,这当然给汉学研究带来了较多的便利。先秦,也有明确使用“性命”这一概念的,如《周易》中直接的“性命”概念就约有2个,即“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周易·彖传上·乾》,第213)和“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周易·说卦》,第576页),“正性命”、“顺性命之理”都强烈地给人们折射一个信息,就是《周易》的思想家在安顿性命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追求,这是圣人制作《周易》的目的之一。同时,在郭店楚简儒家文献里,也有一例“性命”的使用,即“〔夫唯〕顺乎脂肤血气之情,养性命之政,安命而弗夭,养生而弗伤,知〔天下〕之政者,能以天下禅矣”(《郭店楚简校读记·唐虞之道》,第124页),“养性命之政”的“政”通“正”,所以,跟《周易》“正性命”具有相同的意思,养性命之正是为了使性命维持在安逸的境地即“安命”,这跟后面要分析的“休命”的运思,具有异曲同工的效应。
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通过“命”来表达性命的意思的。表示性命意义上的“命”,儒家思想家都有自觉的理性认知。众所周知,在孔子的弟子当中,颜回历来以好学著称,这在鲁哀公与孔子的对话中可以了知这一点,“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第55页),颜回的好学显然不是简单的死看书,在孔子看来,它有独特的内容,这就是不把怒气迁向其他人,不犯同样的过错,这对一般生活中的人而言,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现实就是以它客观必然的样态表露或展现给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的,对孔子也不例外,他如此欣赏的一个弟子,竟然夭折即“短命”,“短命”就是今天的短寿即寿命短的意思。
我认为,在此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在学术界,围绕“命”的阐释,有些学者简单用生命来解释[3],就生命是生物体所具有的存在和活动的能力而言,显然,我认为这种解释似乎存在着商榷的可能,因为,这种解释包含了“命”在社会生活领域里演绎实践因素的考虑,没有局限在“命”本身。就我们的知识能够认可的限度来说,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生命价值,因为他们演绎“命”时所选择的场域以及形成的轨迹都是相异的,但是,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有“命”,而且这个“命”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当你呱呱落地时,你就具有了“命”。因此,我认为,应该从静态和动态两个层面来审视“命”,而不该仅以动态的“命”的演绎形式来概括或者模糊“命”本有的意义。以这里“短命”来做具体说明的话,似乎更容易让人把握问题的要点。“短命”是对生命状态的一种客观描述,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短命”不等于“命”,它是对“命”的一种描述,使用的描述词就是“短”。为什么要进行描述,因为,颜回的人生已经度过了一定的岁月,换言之,颜回的“命”已经在生活里进行了实践的演绎;显然,生物意义的“命”与社会意义上的“命”,所含括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所以,“短命”就是社会层面上使用的一个概念,把它解释成生命自然没有问题;不过,这种“命”在生物的层面,就不是生命,只能是“性命”。所以,在完整的意义上,性命与生命虽然是两个比较接近的概念,但绝对不是相同的概念。可以说,性命是生命的基地,是生命得以展开的理由和条件;生命则是性命的延长,是性命开出的花朵。我想,这是在审视古代“命”这一概念时必须具备的前识,当然,不仅仅针对儒家。
孔子对颜回“短命”的感叹,这可以说是对颜回生命状态的一个客观的描绘,此外,并没有对“命”给我们输送任何价值判断的信息,这对一向重视价值判断而轻视事实判断的儒家哲学而言,当然是无法就此满足的。当我们来思考这个问题时,从儒家的思想中,可以看到以下几个值得大家思考的信息。
(1)“知命”。“知命”的“命”,当如何来理解,这的确是个复杂的问题,我不赞成简单地在命运的层面来加以认识,而应该进行综合的理解,即通过主客两个方面来进行审视,以避免对此狭隘化的操作。这一概念,原始儒家几乎都有论述,不过,最不为人所质疑的是孟子的表述,即“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孟子·尽心上》,第2764页上),从“正命”当理解为性命和生命的正常性、正当性来看,前面的“知命”的“命”应该是同一的意思;另外,在“不立乎岩墙之下”的表述中,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岩墙”是比喻将要倒塌的墙,如果站在这样的墙下,危险的随时降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相同的表达还有荀子的“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荀子·非十二子》,第101页),“知命”的“命”显然与“修正”的“正”具有相同的内容,与前面提到的“正性命”具有相同的意义。
此外,想讨论的还有下面的用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第224页)、“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荀子·荣辱》,第58页)。对孔子“不知命”,杨伯峻解释为“命运”,自然,这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从孔子“命”的复杂的内涵来看,单一地解释为命运,似乎存在着不严密性,包括荀子的论述,我赞成在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它们,而不简单地理解为命运,这也是我在这里分析这个概念的理由。
实际上,儒家不仅重视知命,而且自觉到如何知命的问题,“知天所为,知人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其智博,然后知命”(《郭店楚简校读记·物由望生》,第208页)、“察者出,所以知己。知己所以知人,知人所以知命,知命而后知道,知道而后知行。由礼知乐,由乐知哀。有知己而不知命者,无知命而不知己者”(《郭店楚简校读记·尊德义》,第182页),就是具体的证明。资料里出现的概念的顺序,虽然存在着差异,但差异是微妙的,对把握知命的内涵将不会造成影响。这里揭示了“己”、“天”、“人”、“道”、“命”、“行”6个环节,这都是人“知”的内容或对象,而每个“知”的环节的完整的运作,以及与此相关的功能的实现,自然积淀成“智”的图画;所以,对个人而言,智慧渊博,才能对“命”达到真正的认知;换言之,要认知“命”,在具体的环节上,必须通过认识“己”、“天”、“人”、“道”来完成;在此,认识“己”、“天”、“人”、“道”,成了认知“命”的前提条件,“命”成为居高临下的存在因子。此外,在此我们同样可以领略到儒家的道与道家之道的相异性,儒家这里揭示的道,具有真实的内容,这内容就是天和人,离开天和人就无所谓道,而道家老子那里,道显然是既独立于一切而又融于一切的存在,是“无模式”的存在物。
值得注意的是,知命的人没有不知己的,但是,知己者不一定能够知命,这是为命所关联的内容所决定的。“命”不是终结点,终结点是“行”即行为,知命是为了行动,没有行动的知命是毫无疑义的。
(2)“立命”。作为一个人,仅仅有生命是不够的,因为,只要是生物就有生命,而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就是人能够“立命”,即树立、确立生命的本质,这是命的标志,而要立命,没有对命的认知是不行的,这也是在讨论完知命后,审视立命的理由。孟子在讲到存心、养性是“事天”的理由时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孟子·尽心上》,第2764页上)仁者对于仁道,始终不受他人或寿或夭的影响,坚持如一,敦修仁义,装备自己的主观条件而等待客观的机会。显然,把修身作为应有的“立命”的根据和理由。修身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尽道”的历程,能尽道就能实现“正命”。如果不能尽道,为外物所累而走上犯罪的道路,并导致死亡的情况,就不是生命的正常的结束形式。所以,这里的“命”,实际上都是性命即寿命的意思[4];“正命”所表示的意思则是生命的正常性、正当性,诸如“桎梏死”就不是正常的死亡,对生命而言,自然缺乏正当性的昭示。
(3)“致命”和“授命”。在人生的实践历程里,为了展现“立命”的真实图画,往往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有时甚至是生命,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正是在这个层面得到定位。“致命”是送命的意思,“授命”是奉还、交回命的意思。“子张曰:士见危致命……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论语·子张》,第199页)、“子路问成人。子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第149页)、“致命遂志”(《周易·象传下·困》,第454页)“见危致命”、“见危授命”、“致命遂志”的“命”都是性命的意思。前两者表明的意思是,一个士或成人必备的素质之一,就是身临险境、面临两难的选择时,能够挺身而出,不惜自己的生命,来对抗危险的情势;后者显示的意思是牺牲性命来实现自己志向,这表明志向对人的重要性,一旦志向确立,就应该通过一切努力来为志向的实现而创造条件,这条件之中就包含着拼掉自己的老命;而志向与前面讨论的立命,在内容上应该是互相吻合的。
(4)“休命”。对人而言,身体作为性命的载体,自然需要有所依附和安顿。那么,性命的依附之处在哪里?儒家的集大成者荀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荀子说:“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故日月不高,则光晖不赫;水火不积,则晖润不博……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荀子·天论》,第316~317页)“人之命”、“国之命”的“命”,都是生命的意思,而不是命运或其他什么。国家是由人所集结而成,没有人就没有国家存在的理由和条件,在这个意义上,国家必须为人服务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不过,在中国古代,国家关注的不是它为人服务或者提供人发展的一切条件,而是通过具体手段来达到对人的制御,从而保证社会秩序的稳定;具体的手段就是礼义道德,礼义道德得到顺畅施行的话,国家的生命就旺盛不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荀子使用了“国之命在礼”。如何理解“人之命在天”的“天”,这里需要稍作解释。众所周知,在总体上,荀子重视通过富裕民众的生活来引导他们的情欲的走向,从而达到养情的目的。所以,欲望始终是荀子视野里的一个存在,并把它作为“生之所以然”的因子之一,强调的都是欲望对维持人的存在的重要性,这里的存在主要指的是生命的存在,而不是精神的存在。所以,“人之命在天”所表达的意义,当是、也只能是人的生命必须依赖于天地的滋养,仿佛国家离不开礼义道德一样,因为日月的光辉、水火的晖润是人实现生命存在的最重要的基本条件之一。而《周易》中“顺天休命”(《周易·象传上·大有》,第290页)的意思,与荀子“人之命在天”的意思是完全相通的,因为,“休命”就是修养生命的意思,而“顺天”就是前面提到的“顺性命之理”,“性命之理”就是人之天。
在性命层面“命”的意义里,应该引起注意的是“知命”、“立命”、“致命”、“休命”。“知命”不是认命,而是达到对性命和生命本质的把握,这无疑成为“立命”的前提和条件,尤其是通过对天、人、道的认识,从而达到对命认识的运思,把命置于最高的地位;“立命”是人在生物界独领风骚的支点,为了体现“立命”的价值意义,“致命”就成为具体的价值目标和手段;在生物性的意义上,人性命的维持需要粮食等物质性的东西,“休命”是对性命的安顿,意味着对生命能量的补充。“知命”、“立命”、“致命”、“休命”自成一个系统,“知命”是基础,其他环节都是“知命”的具体内容,四者的完美运转,构成性命、生命的美妙图画,这是儒家给我们诉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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