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登场
魏晋时代,老子和庄子的著作突然大为流行。
东晋时有个殷仲堪,以精通玄学理论、擅长玄学话题的辩论闻名,可要说到他的为人呢,却是个典型的为儒家表彰的孝子,由于一心一意侍奉久病的父亲,不幸弄瞎了一只眼睛,顾恺之替他画像,于是苦苦寻思出“明点瞳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的妙招,一方面写了实,另一方面也无损于他的形象——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佳话。就是这么一个殷仲堪,也竟然说出“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的话来,那意思就是,三天不读老子的著作,舌头根子发硬,讲起话来就不怎么流畅了。老子、庄子如此为人看重,在他们两位生前身后,这好像还是头一次。
开卷有益,似乎是中国人历来的信条,大家相信人生的一切答案都写在书里面,书籍是漫漫长夜中的明灯。读什么样的书,走什么样的路,掉过头来,也可以说走什么样的路,读什么样的书。魏晋以前,虽则有过对书既怕且恨、焚书坑儒的秦始皇,也还有过热心劝进乃至于躬自圈画必读书的汉武帝,两般手法,却是同一个结果:不给书看的秦代儒生心焦力竭,给了书看的汉代儒生也苦不堪言。
汉武帝雄才大略,扩疆封土,气度恢弘,可对读书人却十分小气,他规定了只许读《易经》、《诗经》、《尚书》、《礼记》、《春秋》这五种书,奉之为经典,谁能把这“五经”学好了,就能得功名利禄。汉代的儒生被逼到这么窄的一个范围,自然别无所求。可是,读书要读到能够讨得帝王的欢心,却非易事,文化学术的资源如此紧缺,而要在这里面谋饭碗的人又是格外的多,到底能翻出多少花样,让皇帝天天龙颜大悦呢?读书人没有办法,只好咬紧牙关,挖空心思,怪招迭出,惊世骇俗。有那迟钝不开窍的,拿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揪住一经拼命死扣,咬文嚼字、刻舟求剑、繁言碎词却终于不得要领,好容易蒙皇上开恩面试,一问他治国方略,他便茫然失措、不知所以而漏洞百出,纵有“五经”里的圣言圣旨在肚里滚瓜烂熟,可是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皓首穷经,终是一无所获。又有那机灵善于取巧的,把那“五经”干脆丢在一边,摇头闭眼跑野马,任意发挥、酣畅淋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就连“尧说”二字,也保管能给你演绎成十万字的长篇……“五经”原典在这些人的手里,就这样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结果惹得皇帝老爷也不开心。
一面以物质利诱鼓励人读书,一面却对读书范围加以严格限制,这情形,正如先把一群绵羊往窄道上那么生生地一挤,然后轰进羊圈,读书人一下子就变得乖乖的。当然太乖了,也要生事,也要不正常。读书人总是胡思乱想的,如果没有一个开放的思想空间、轻松的文化环境,读书人是难免走上极端、异端的,他们也会穿凿附会,也会哗众取宠,任你是圣人的金口良言,他可以说成迷信的谶纬之辞,任你是孔老夫子,他也可以说成会施魔法、神奇妖异的老精怪。儒学到后来,便是面临了日渐虚妄、日渐荒诞的这样一个处境,这甚至让读书人自己也不好受起来,有人就开始怀疑问题是不是出在“五经”身上?例如东汉的王充、桓谭等一派激进人士,就把社会上虚伪、浮诈的风气,都归结到了儒家的正统思想上。
读了一百多年的“五经“,没承想读书人心境大坏:越来越累且不说,居然是越来越迷惑、越来越糊涂,本指望靠“五经”指点江山、引领人生,到头来只剩下一团怀疑、厌倦和茫然!钦定的“五经”是不堪读了,然而总得有其他书籍替代以填补空虚吧,否则的话,漫漫人生路真要黯淡无光了。这时候,便换了《老子》、《庄子》出场,结束了汉武帝导演的这幕儒学“独脚戏”。
读腻“五经”的人乍读《老》《庄》,顿时有清新、透脱的感受。老庄讲天下万物皆以“无”为本,来也自无、去也自无,讲人当顺应自然,无为而治……不异一声棒喝,令儒者书生恍然觉悟。原来天底下多少要紧的事、麻烦的事,左不过是个“无”,根本不需要顶真动气、拘泥滞在,不需要枉费心力。人生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高官小民,富贵贫贱,同将化作一黄土。做人根本不必那么累,读书根本不必那么苦。
老子、庄子教人心中空灵澄澈,褪尽凡俗,也不为利禄想,也不为稻粱谋,读老庄的书,人的心境自然轻松开阔,少一份功利,多一份意趣。魏晋人对书籍的态度,也不像汉人对“五经”那般顶礼膜拜,他们会把读书看成是消愁解闷、自我愉悦的乐事,“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正正经经的话放到他们嘴里,竟是有些谐谑的味道。原本对老子及其《道德经》自有一片虔敬之心,到这儿,忽然变成要拿人家练嘴皮子似的。晋代有个郝隆,他就把读书当作一种为己之学,自我消化、自我满足。人家七月七日晒衣物,他却仰面朝天晒肚皮,还认真地说:“我晒书。”书都喂了自己,肚皮可不就成了个大书箧?魏晋人因为觉得读书是自己的事情,可以任意选择、随心所欲,就从来都不顾什么禁忌。又因为总觉得读书不是为了求前程,所以,也绝不去做那等钻头觅缝、立奇造异的功课,兴之所至,点到为止,不执著、不拘泥,就像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
读书是关乎人性情的事情。魏晋间有许多热心注释《老子》、《庄子》的人,都不是为了图谋什么实际的利益,但是,老庄思想的流行,却实实在在是这些人的功劳。而一旦读《老》《庄》、注《老》《庄》、谈《老》《庄》开了头,人们的思想也就很难不跟着老庄走了。所幸的是,魏晋人的口味足够宽,兼容并包,就像阮修以“将无同”三个字回答王衍“老庄与圣教同异”的提问(一说是阮瞻答王戎),走的是调和老庄自然与周孔名教的路线。他们喜欢老庄,也不摒弃儒学,只不过当他们换了副老庄的眼睛来看“五经”的时候,这“五经”还就跟汉人眼里的大不一样了。
就说《易经》吧,汉儒把它看得又复杂又神秘,到了魏晋人手里,它的复杂和神秘性一概消解,清通顺畅,简洁洗炼,马上变得非常容易理解。还有孔子形象的变化也很有趣,汉代人了解的孔子,是从“五经”中勾勒出来的,因为据说孔子整理过“五经”,那么“五经”的微言大义当然归于孔子,可是现在人都知道,真正完整地记载着孔子言行的,莫过于《论语》,《论语》里的孔子,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孔子,是像常人一样生活、思考和工作的孔子,而最早意识到这部书的价值的,恰恰也是魏晋间人。
读书影响到人思想的形成和变化,魏晋时代的思想潮流,往往都是以老庄思想为起点的,与汉代正统的儒学思想传统极为不同。但是,新思潮也不会无根自生,就像老庄著作的流行并非偶然的一样,在新旧思想之间,其实还有一种难以割裂的血脉关系。正如西方思想史的展开,在相当程度上是要依赖于对《圣经》的一次又一次阐释,在中国,每一时代思想哲学的建立和发挥,实际上也都脱离不开“五经”的蓝本,所以说穿了,老庄思想也不过是魏晋人拿来解析“五经”的新工具。
《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
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
王衍字夷甫,是晋代的清谈名家,正始年间追随何晏、王弼,专以谈论《老》《庄》为务,清虚通理,朝野风从,人称“一世龙门”。他指点诸葛厷研寻《老》《庄》,便是深深体会到老、庄的厉害,而诸葛厷一试之下果然奏效,则也应了那句老话:开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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