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嗣《易》行无汉学
世界上有两种人同样聪明:一种人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一种人善于把复杂的事情变简单。读过王弼的《周易注》及《周易略例》,就知道王弼正是后一种聪明人,他的注和论都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便是清通简要。
《周易》是一部传统的经典著作,它原来是周代人所编占筮书,占筮也称算卦,就是根据筮草演算产生的八卦序列,推测人事的祸福吉凶。靠占筮或说算卦预测未来,本是古人的思想,它的演算和推理方法,也包含有一定的理性成分并合乎逻辑分析的道理,所以,就算是号称绝不事奉鬼神的孔子,到了晚年,也止不住对它着迷,留下“韦编三绝”的故事。古人向来把《周易》看得神圣无比,他们有一种“易与天地准”的迷信,以为这部著作以及其中演示的占筮方法,可以囊括世上的一切法则,这些法则弥漫布置在天地之间,又能变化衍生出世间万象,因而只要掌握了《周易》,就能够对人生的种种遭际变故应付得绰绰有余。
这种观念至少一直延续到汉代,不曾被人怀疑。由于汉代人还相信“通经”可以“致用”,他们喜欢按照《春秋》判案,拿《禹贡》治水,用“三百五篇”即《诗经》当谏书,因此,《周易》也被他们拿来与阴阳灾异学说杂糅交汇,变成了“阴阳灾变”之书。汉代人把《周易》奉为“五经”之首,可是他们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实用,《周易》主要还是用作占筮。所谓占筮,也有一套固定的方法,比如它分命筮、演算、画卦、占卦四个步骤,还有,它主要是从蓍草数目的变化上求得卦象,再根据卦爻辞来推问吉凶的。占筮的结果,过去大体上经由两个渠道获得:一是以卦名之意及卦的德行来说明重卦卦象,以此解释卦爻辞,一是以卦来象征各种物象,然后用各个卦象征的物象来说明重卦卦象,最后再解释卦爻辞。这两个渠道分别被叫做“取义法”和“取象法”,因为后一种的“取象法”比较吻合汉代人心思,在思维方式上与“天人感应”的理论相当接近,都是依据日月星辰的天象变化来考察人事的吉凶,因而汉代人在解释《周易》或者用它占筮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后一种“取象”的方法。
“取象法”在占筮的过程中增加了卦爻象征的物象这么一个中介,虽然不如“取义法”直截了当,但开始的时候,所取物象的种类有限,所需要的解释也简单,因此它并不显得就比“取义法”更加麻烦。然而,随着人们对身边世界的了解以及要解决的难题增多,扩大《周易》施用范围的要求也越来越强烈,汉代人于是不再满足于原始的占筮方法,把新掌握的天文律历、阴阳五行和政治伦理等等学说一股脑儿地都塞进了《周易》,他们用奇偶数和卦象象征解说经文传文,用卦气论讲解《周易》的原理,发展出了后来宋代人所称的“象数”。
而随着人们对《周易》的需求增多,传统的简单方法也愈来愈不能应付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汉代人因此也要变着法儿地花样翻新,他们特别在卦象象征的物象上做起文章,令所取之象大大增加,根据清代人惠栋《易汉学》的统计,东吴的虞翻为卦取的物象,就有乾卦六十、坤卦八十二、震卦五十、坎卦四十六、艮卦三十八、巽卦二十、离卦十九、兑卦九之多,其结果,正像王夫之批评的:“汉儒泥象,曲以象物者,繁杂琐屈,不可胜纪。”(《周易外传》)取象的本意,在于为卦象和卦爻辞搭一座沟通的桥梁,使卦爻辞显示出来的吉凶涵义,能够在图象的辅助下表达得更加清楚,所谓“象”,原来只是一个媒介,可是由于汉代人太相信“象”的象征意义,也太依赖这个媒介了,“象”的地位日益突出,慢慢地竟然发展到喧宾夺主,就像梗在卦象和卦爻辞中间的一个大鼓包,反而影响了它们之间的正常沟通,害得人动辄陷入“象数”的泥潭,硬是找不到疏通《周易》义理的关节。
由于一时之需,汉代人将《周易》由简化繁,这是他们聪明的地方,因为太单纯便无法适应复杂的自然和社会,可是如果无限制地一味繁下去也不行,所谓繁琐失真,到最后,再有办法的人也会条理不清。要从汉代人造就的如此枝蔓、错综的“象数”里,摸清卦象的意思的确不容易,魏晋时代的人已经有很多不明就里,说不清《周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就连何晏这样一位新派大学者,也得承认自己“不解《易》九事”,而要请来善于占筮的管辂,向他讨教。
汉代人的《周易》学仿佛走进了死胡同,一片灰蒙蒙的,再也没有了生气和活力,这时候,王弼出来讲《易》,大有扫除尘埃、廓清宇宙之效,顿然给魏晋人开了一条新路。
宋代诗人赵师秀在《秋夜偶成》一诗中写道:“辅嗣(王弼字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现代学者汤用彤也说汉魏之际,中华学术大变,其功首推王弼的《易》学。史家每每评论“王弼《易》出,尽扫象数”,把王弼当作打破旧学、树立新学的大师级人物,但是大师注释《周易》时,其实还很年轻。小说《幽明录》收录了一个与王弼注释《周易》有关的故事,故事说,因为王弼喜欢一边注释一边嘲笑汉代的《易》学大家郑玄,结果惹恼了郑玄的鬼魂,鬼魂半夜三更地打上门来,厉声怒斥:“君年少,何以穿凿文句,而妄讥诋老子也!”这个故事十分生动地表现了新、旧学之间的矛盾与冲突。王弼颖悟绝伦、年轻自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不要说对已经故去的郑玄,就是面对何晏这样辈分、地位都比他高的大人物,也丝毫没有畏惧之心,他根本不耐烦在汉代人布下的“象数”阵中兜圈子,而喜欢以通脱明快的手法来解决问题。
王弼提出的解释《周易》的方法,叫“得意忘象”。提出这个方法,为的是让人少在“象数”上纠缠,直奔“义理”而去。王弼分析《周易》的体例说:“象”不过是表达思想的手段,好比捕鱼、捉兔子的工具“筌”和“蹄”。“意”只要通过“象”被传达出来,“象”的价值就不存在了,和“筌”、“蹄”一样,它也应当被迅速割舍,免得顾此失彼,就像鱼和兔子会溜走一样,“意”也会湮没不闻。在他看来,汉代人便如那“得筌而忘鱼”的渔夫、“得蹄而忘兔”的猎人,因小失大、因噎废食。他讽刺汉代人:
是故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而或者定马于乾,案文责卦,有马无乾,则伪说滋漫,难可纪矣。
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纵复或值,而义无所取。
意思是,既然知道卦象代表的意义,为何还要找什么马呀牛呀的,附会在它身上?这么附会下去,世上同类或意思相同的事物可是多得数不胜数,哪里有个尽头?有人把马当成乾的物象,把牛当成坤的物象,但是如果碰到某一卦里有马和牛,却没有乾、坤之卦象,那又要怎么去解释?过去的人总在那儿七补八补的,想要把这些漏洞一一填上,可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又非要去认那个死理、犯刻舟求剑的毛病?总之,拘泥于物象,“存象忘意”,必然矛盾重重,许多地方根本讲不通道理。
因此,王弼在解释《周易》的时候,有时干脆把“象”撇到一边,比如乾、坤二卦,他就直接取刚健、柔顺两个意思。他说震的意思是畏惧,巽的意思是申命,坎的意思是险陷,离的意思是丽,艮的意思是止,兑的意思是悦……如此解析,方法简便、义理明辨。这一“得意忘象”、直抒胸臆的读《易》方法,仿佛一阵春风,将旧时层层累积的“象数”之学的枯叶一气吹落,让老树再发新花,明代的黄宗羲因而这样称赞王弼:“有魏王辅嗣出而注《易》,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日时岁月,五气相推,悉皆摈落,多所不关,庶几潦水尽、寒潭清矣!”(《象数论序》)
“象数”一除,《周易》的义理豁然开朗,亮出它本来的面目。王弼同时还提出了“约以存博,简以济众”的主张,要求“一卦之体,必由一爻为主”,将汉代人创造的爻变、互体等等环节简化,重新突出卦象的意义,这不但减省了“象数”带来的矛盾,也消除了卦爻辞解释当中的冲突。经过他这样解释的《周易》,体例精当,意思通顺,面貌确实焕然一新。
王弼是曹魏时代的玄学思想家,他讲解《周易》,无疑带入了玄学的观念。有人说他的《周易注》、《周易略例》都受到了老子思想的影响:老子讲天地万物以“无”为本、有形之物不过是“无”的表象,这触发了王弼“得意忘象”的灵感,老子讲以一御众,这也引起王弼关于“众之所以得成存者,主必致一也”的思考,他正是由此而从复杂多变的卦象中,努力寻找一个统一的规律的。
王弼注释的《周易》,清通简要,给后人带来无穷方便。唐太宗看到儒学多门、章句烦杂,诏令孔颖达撰写《五经义疏》,《周易》所用底本就是王弼的注本,这个本子,自唐至宋,一直是明经取士必读的课本。清代人在所编《四库全书总目》中表彰说:“《易》本卜筮之书,故末派寝流于谶纬,王弼乘其弊而攻之,遂能排击汉儒、自标新学。”但是也有清代人批评王学,以为它贪图简便,引导了一种空疏的学风。无论是褒是贬,无论在学术上对王弼的《易》学作何种评价,王弼开启形而上的思路,将《周易》从一套烦琐哲学中解放出来,令这部经典乐于为后人接受,历久弥新,即便就这一点来看,他的功劳也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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