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执麈尾口谈玄
谈玄的名士讲风度,有风度的名士需要手持一支麈尾,传为唐人孙位所绘《高逸图》中的阮籍,手里就有一支麈尾。
麈尾,顾名思义,它是用麈的尾巴做的。麈是一种大鹿,取麈尾在尾根部装一杆手柄,就成了魏晋人喜欢的一种饰物。南朝陈的徐陵在《麈尾铭》中描述它:
圆上天形,平下地势。靡靡丝垂,绵绵缕细。
可见它的形状有点儿像现在的羽毛团扇,顶上圆,底下齐,毛质则如细丝般的绵密和柔软。麈尾的手柄材质不一,竹、木皆为普通,有用犀牛角或玉做成的,那就非常高级。材质优良、做工精巧的麈尾握在手里,在魏晋人眼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容貌整丽、人称“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的王衍当日捉一支白玉柄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世说新语·容止》),就不知倾倒了天下多少人!
据说因为麈的尾巴比较大,麈尾起初是用来驱赶蚊蝇或者拍打人身上灰土的,魏晋时,居然演变成王公贵人时常携带的高雅道具,在交际场合,有时也充当便面,如庾亮向孟嘉问话,“举麈尾掩口而笑”(《晋书·桓温传》),就是拿麈尾当便面用的。这就像扇子一样,虽然扇风是它的基本功能,可有时人们为了谈话间的礼貌,避免直接冲着对方的脸说话,也会拿它来虚掩脸面。
南朝齐时的陈显达,因为自觉“人微位重”,官越做越大,内心却越来越惶恐,他经常叮嘱几个儿子说:
麈尾、扇是王、谢家物,汝不须捉此自逐。(《南齐书·陈显达传》)
这里的“王”指王导,“谢”指谢安。王导一向麈尾不离手,在文献里多有记载。何充到他家里,他用麈尾指着自己的床(古代坐具):“此是君坐也。”那一副亲切的样貌,便是永远地铭记在人心里。而谢安与扇子的关系,则很可能是缘于以下的这一个故事。故事说谢安的一个乡亲被罢了官,来拜望谢安。谢安问他:有回家的路费吗?乡亲回答:岭南那地方穷得叮当响,我现在只剩下没有卖出去的五万把蒲葵扇了。谢安于是拿了其中的一把,天天带在手上。虽然夏天的季节已过,可是由于谢安的这一举动,京城里还是掀起了一股蒲扇热,无论是士人还是庶民,好像人人都怕错过了这一波新潮,扇子的价格顿时涨了上去。王导、谢安都是东晋时代在政治、军事上举足轻重的领袖式人物,他们在朝野的势力也都非常大,东晋之初,便有人称“王(琅琊王氏即王导家族)与马(司马氏家族),共天下”,而东晋一朝的偏安,也实在有赖于谢安。陈显达认为麈尾和扇,专属于王、谢那种地位显赫的世家大族,都是贵族特权阶级拥有的标志,因此告诫儿子们绝对不要追赶时尚去碰它们,其实就是要他们恪守本分,敦朴厚重,谦卑待人。
说起王导和麈尾的关系,首先要谈的就是他写的一篇《麈尾铭》,文章现在已经残缺不全,其中有这么几句:
道无常贵,所适性理。勿谓质卑,御于君子。拂秽清暑,虚心以俟。
那意思是,本来普普通通的麈尾,只要握在君子手中,不管是用来拂去尘埃,还是用来扇风纳凉,都会变得异常高贵,因为用其本来所用,正是与“道”的随顺自然的精神相通的。王导这样赋予麈尾以“道”的精神,仿佛手持麈尾的形象,与君子、名士们内心对于“无为”之道的追求正相表里,麈尾摇曳,浊气去,清气来,也象征着他们拂去意念中的尘埃,开出一片清明澄澈的清凉心境。因此在魏晋时代,麈尾就有了一点儿特别的玄学色彩。
王导本来就是个气质出众的人,他手持麈尾,口谈玄远,自然有非寻常人可比的英姿超迈。东晋之初,是连皇帝在内的满朝文武、个个惊恐不安的,唯有他镇定自若、料事如常,他对那些悲观失望的人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言语》)而他位为丞相,德高望重,《晋书》本传说他生病时,皇帝就会亲自登门慰问,陪他饮酒取乐。但是最有趣的,还是这么一位受人景仰的王丞相,却不幸娶了个脾气特大又爱嫉妒的妻子曹淑,因为“惧内”,据说王导从来就不敢像一般人那样把妾带回家里,他只敢偷偷将她们安置在另外的别墅,哪怕是儿女已经成行。有一天,不知怎么曹淑还是听到了风声,她气势汹汹地就要跑去斩草除根,王导闻讯大惊,慌忙爬上牛车赶过去救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斯文矜重,只见他抄起时刻不离手的名贵的麈尾,拼了命地敲打着牛的屁股,督促它疾驱快跑。
当街以麈尾驱牛,可是让王导出了一回不小的洋相,司徒蔡谟后来就总拿这件事情同他开玩笑。蔡谟先是骗他:“朝廷欲加公九锡。”所谓“九锡”,本来是指包括车马、衣服、虎贲、弓矢等在内的九样贵重的东西,可蔡谟接下来却说:“不闻余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一听这话,王导可真是气得够呛,但他也确实无法争辩呀,只好强词夺理地说:哼,我当年在洛阳与一班名士往来的时候,就没听说过有什么蔡克儿(蔡克是蔡谟的父亲)!拌嘴归拌嘴,而王导以麈尾驱牛的狼狈、滑稽的形象,从此就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直到梁元帝写《咏麈尾》诗的时候,还忘不了调侃他一句:
匣上生光影,豪际起风流。本持谈妙理,宁是用摧牛。(《艺文类聚》卷六十九)
麈尾是那么高雅的谈玄的道具,怎么就被你当成赶牛的鞭子了呢?
本来,名士们手握一支麈尾,心里面便会充满掩饰不住的骄傲。从西域渡来的康法畅去拜访庾亮的时候,就带了一柄上好的麈尾,而庾亮本是好庄老、善谈玄的人物,当然也识得麈尾的好坏,他见康法畅远道而来,招摇过市,便不免有些惊讶:你这么一个绝好的东西,居然没被人劫了去?好东西才会招人艳羡,尽管是胡人,康法畅也深知中土风气,经庾亮这么一问,康法畅的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他于是得意洋洋地回答说:“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世说新语·言语》)
名士要配名贵的麈尾,名贵的麈尾也要配真正的名士。像康法畅一样,东晋时的名士王蒙也有一根犀牛角柄的不错的麈尾,临终前,他在灯光底下依依不舍地看着手里的麈尾,叹道:“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他死以后,刘便将麈尾也放入棺中,一同埋葬。刘和王蒙是至交,王蒙常说“刘君知我,胜我自知”。一代玄学的风流人物去世,用一把犀柄麈尾随葬,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最好的悼念方式。
麈尾好比王公贵族、风流名士的徽章,而当它握在风云人物的手里,有时也确实好比那点睛之物,令人精神挺秀,平添几分隽逸脱俗、高贵玄远的气度。有人到乐广家中询问他什么叫“旨不至”,乐广也不分析,只是用麈尾柄敲一下桌子,问:“至不?”客人说:“至。”乐广举起麈尾,又问:“若至,哪得去?”客人恍然大悟,欣然而去。乐广是西晋时与王衍并称的大名士,他的谈玄风格是“辞约而旨达”,简洁明了,像这般上下一比划,即令人茅塞顿开,麈尾功不可没。这种形式,也好比禅师挥拂尘说法,含沙射影、旁敲侧击,以手边寻常物件,就能助迷途者普渡津梁。
一支麈尾在手,不仅使谈玄趣味横生、使抽象的说理说教变得轻松愉悦,有时候,它还能造成意外的戏剧性效果。孙盛和殷浩的名气都很大,孙盛到殷浩那里谈玄,你来我往,不分胜负,两人都顾不上吃饭,饭凉了热、热了凉,如此数回,已是日暮。辩论到激烈不相让的地方,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拿起手中的麈尾掷向对方,一时间麈尾横飞、细毛飘飘,纷纷洒落饭上。殷浩指着孙盛的鼻子吼道:“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盛不甘示弱:“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世说新语·文学》)论战逐步升级,从动口到动手、从清谈到叫骂,虽然文雅之相尽失,但可见真实性情的流露,另有一番自然蓬勃的生气。
麈尾受到魏晋名士的钟爱,它也就化成了玄学故事的一部分,代表着一种玄学的趣味。南朝梁时的王僧虔教育家中子弟要多读书、戒浮薄,他说:“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南齐书·王僧虔传》)这便说明在一般世人的心目当中,麈尾已经可以与玄学画等号了。
传说麈是群居的动物,它们会听从领头那只麈的尾巴的指挥,所以麈尾也有领袖的意思,手持麈尾的人,因此也是领袖群伦之人。出身匈奴的石勒,后来成长为一世英豪,系出名门的王浚就送给他一柄麈尾,表达对他的承认和尊重。而石勒看来也是懂得这麈尾象征的意义的,因此把麈尾高高地挂在墙上,朝夕对拜,以示感恩。后来,当他自己想要笼络郭诵的时候,也是照样送了一柄麈尾和一根马鞭给人家。南朝梁的国子监有个名叫卢广的博士,他看见哪个学生能够挑出他的错来,他就赠之以麈尾,表示这个学生已经有资格升为老师,自己愿意让位。陈后主后来命令人造了一根麈尾授予张讥,说:“当今虽复多士如林,至于堪捉此者,独张讥耳。”以官方身份确立张讥学术领袖的地位。在这种情形下,麈尾主要是“领袖群彦”的象征。
王导的麈尾、谢安的蒲葵扇,它们曾经共同流行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可是随着时光流逝,麈尾越来越上升为精英阶级、领袖人物的玩物,而扇子却在大众中间得到普及,一者最终曲高和寡,一者流入寻常百姓家庭。而麈尾的命运,是不是也与那轰轰烈烈过一时的玄学的命运正相仿佛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