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用东山谢安石
在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金陵五咏》里,有一首写到东晋南朝时的两个大家族,一个是临沂王氏,一个是陈郡阳夏即今天河南太康的谢氏:“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魏晋时代讲究门第,世家大族的子弟最有条件成为名士,王、谢两个家族的子弟系出名门,在南朝时都很荣耀出风头,谢安就是这谢氏家族中的一员。
谢安少年时,就得到“风神秀彻”的评价,《晋书·谢安传》说他“神识沉敏,风宇条畅”,可见他是一个心里什么都明白而又能够沉得住气的人。王导对他非常器重,名士王蒙见他做事勤勤恳恳并且不事声张,给他一个评语:“此客亹亹,为来逼人。”不过,一个人要成就大事业,光是天赋良好还不够,“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人有的是,而谢安之所以最后能成为东晋大名士,一半靠了他的才能艺术,言谈清雅、举止高贵,另一半则是靠了他在政治上敢于承担的勇气以及激流勇退的智慧。
玄学发展到了东晋,在理论上几乎没有了进展,一些旧的论题,像“白马论”什么的,也都不再为人论及。然而魏晋玄学的精神却不曾消失,它们大多化成了个人的内在修养,反映在名士们的行动谈话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当中。琴棋书画,就是名士生活的一种象征和点缀。
谢安便是琴棋书画都很拿手的这样一位大名士。他擅长书法,隶书、行书都在行,前面说过,经他题字的蒲扇可以在京师热销。他很佩服王羲之,却是不大看得起王献之,他的字,应当是比较有个性,也比较洒脱、大气的,所以,人称“纵任自在,有螭盘虎踞之势”(李嗣真《书后品》)。米芾看过他写的帖,赞扬他的字“不繇不羲,自发淡古”(《谢帖赞》),刘墉也说:“寥寥谢傅平生笔,数帖丰神学步难。”(《论书绝句》)
谢安也懂音乐,《晋书》本传说他“性好音乐”,即使身为高官,在服丧期间也不听人劝告、按照礼法的规定暂时停止这项娱乐,以致“衣冠效之,遂以成俗”,只有当他“矜豪傲物”的弟弟谢万去世,他才戒了十年的音乐不听。《世说新语·雅量》记他曾与戴逵讨论琴理,他的《与王胡之》诗也写到他白天在艳阳高照下“啸歌丘林”、晚间伴着明月“入室鸣琴”的生活。他还有一个本事,是作“洛下书生咏”,就是以故都洛阳的语音朗诵诗文,他大概是有鼻炎的,因而发声时总带着浓浓的鼻腔音,无意间声音就变得特别富有磁性,很多听众不但陶醉其中,而且还要用手掩了鼻子去模仿他。
谢安还喜欢下棋。东晋时的祖纳说过“下棋是为了忘忧”,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魏晋名士中下棋的很多。当母亲临终的那一刻,阮籍就在下围棋,对方出于礼貌想要停下来,他还不放过人家,非要决一胜负。裴遐在平东将军周馥那儿下棋,也是下得如醉如痴,有人给他敬酒,他也浑然不觉,人家气得一把将他拉倒在地,他起身回到座位上,神色不变,复棋如故。谢安的“棋瘾”比阮籍、裴遐一点儿也不差,淝水之战时,苻坚三十万大军压境,谢安主持御敌大事,却不理会旁人问计,只顾行棋,仿佛棋局上的输赢比战场上的胜负更加重要。
谢安也作诗论文,桓温读罢他写的《简文谥议》,即称“此是安石(谢安字安石)碎金”。他的诗歌作品,现存尚有《兰亭诗》二首、《与王胡之》六章。他还注意对子弟进行诗歌教育,《世说新语·文学》记他有一次趁着家族聚会,测试家中子弟的欣赏能力,他提问说《毛诗》何句最佳?谢玄回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说:应该是“谟定命,远猷辰告”,因为这一句有“雅人深致”。还有一次遇上下雪天,他和子侄们一块儿赏雪并当场赋诗,他想考验一下孩子们的想象力,于是问他们“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早年辞官住在会稽东山的时候,常常与王羲之、许询、支遁等人结伴相游,“放情丘壑”,吟咏作文。他隐居到四十多岁,方才出山,那是因为当谢奕死、谢万北征失败后,谢氏家族需要有人站出来扛大旗。有人用“激将法”激他:“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顶着这样的压力,他不得不出山,只不过在此后的二十年里,他一心所念,仍在徜徉山水,所谓“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颜色”。因此,杜甫有诗称:
从来谢太傅,丘壑道难忘。(《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
类似于琴棋书画这样的高雅艺术和情趣,固然是达成名士的基本要件,但它们代表的毕竟只是技巧,是外在功夫,所谓大名士,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颗宽厚豁达的心与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而就这一点上看,谢安可以说是东晋名士中真正的出类拔萃之辈。
就拿桓温打算借举行简文帝葬礼的机会,将他和王坦之杀死这件事来说吧。了解到桓温的阴谋之后,王坦之害怕得哆哆嗦嗦,汗出不已,一身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谢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他从容落座,与桓温谈笑风生,不经意间,就把桓温猜忌的心思都消除了。
与前秦苻坚在淮南淝水打那场著名的“淝水之战”的时候,敌众我寡,战役的结果又关系到东晋半壁江山的存亡,京城人士也是无不惊恐万状,作为主帅的谢安却叫了车子到郊外别墅,找人下棋去了,下完棋,又出去游览。直到前线传来捷报,他看完捷报还是一声不响地仍旧下棋。旁边有人终于憋不住问他战事到底怎么样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小儿辈遂已破贼。”可是当他下完棋走进内宅、越过门槛的时候,不慎一绊,折断了脚上木屐的齿,人们才忽然发现到他的内心原来恐怕比谁都焦虑,然而他控制得很好,没有把紧张情绪传染给别人。作为主帅,他的这种沉着自信的态度,对于东晋将士在这场以小搏大的战斗中取得胜利是有积极意义的。
其实,早年谢安在与孙绰等一众名士优游山水时,就常常表现出这种沉着自信、大度不凡的领袖气质。有一次他们乘船到海上,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风浪,人人都慌了手脚,害怕得要命,可是谢安却神色安然地照样迎风长啸、随波诵诗,连船工都误以为他是真的喜欢在风浪中穿行。眼看风浪越来越大,船儿却没有回航的意思,谢安不得不明白地问道:我们这是要走到哪儿去呀?船工这才晓得应该往回走了,而大家也终于了解到谢安刚才也不是不害怕,只是他更懂得要在混乱的情形下保持镇定,以安抚众人,于是大家都很佩服他的雅量。
谢安是那么的从容大度、自然洒脱,他的侄子谢玄就说他每到一处,即便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也会让人眼前一亮,肃然起敬,“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世说新语·容止》),就是说哪怕他习惯性地做出摸着鼻头、四处看看这样的小动作,也都透着超级明星式的风范,而这样的风姿和气魄,可不是经一天一事能够修炼得到的。
做大名士,单单靠一点生活情调和为人修养是不够的,最好还能把这种情调和修养提升到一个哲理的或思想的高度,因此,就绕不开老庄学说、玄学论题,不但是绕不开,还要精通,要能够随时谈论。谢安年轻时就有非常高的理论热情,他向阮裕请教“白马论”亦即公孙龙子之“白马非马”的问题,这本是先秦名家一派的理论,虽然也曾是魏晋玄学的传统资源之一,可是到了两晋之交,已经变得不为人知,没人搞得清楚。谢安不畏艰难,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益,表现出极大的求知欲望以及理论探索的热情,这与他后来看到佛教大兴,又努力学习佛教经论的态度一样。
据说谢安读《成识论》,对其中“眼识不到而知”的论题尤其感兴趣,他向殷浩提问说:“眼往属万形,万形来入眼不?”《成识论》在当时被人称作是最深奥难懂的一部书,谢安有了阅读这部书的经验,靠着这点佛学造诣,在与各种名士的清谈中于是总能立于不败之地。《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他与支道林、许询在王蒙家一起讨论《庄子·渔父》这一篇,支道林思维敏捷,首先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叙致精丽,才藻奇拔”,引得众人交口称赞。等到人们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完毕,谢安最后总结并阐述自己的意见,“作万余语,才峰秀逸”。他的谈话滴水不漏,逻辑严密,加上他意气洋洋,神情萧然自得,使得四座都很佩服,支道林也称赞道:“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这也证明《文字志》说谢安“神情秀悟,善谈玄学”是有根据的,他也确实算得上一个标准的玄学清谈之士。
后世的文人学者都欣赏谢安,欣赏他博学多才而又宽宏雅量,不过最让人羡慕的还是他既可以做清流名士,也可以为朝廷做事,清名也得,厚禄也得,出则啸吟,入则建功,是一个内外兼通、鱼和熊掌都不误的人物。
能达到这一境界着实不容易,要说他弟弟谢万和他的差别,就差在这一点。谢万本来也是个才情卓越的人物,但由于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得罪了手下将帅,打起仗来溃不成军。谢安曾经提醒谢万:“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他自己带兵,尽心尽意,十分周到,所以甚得人心(《世说新语·简傲》)。要说王献之和他的差别,也是差在了这一点上。有一次王献之去看谢安,发现习凿齿已经先他而到,他因为看不起习凿齿出身贫寒,就不愿意与之并肩同坐,宁肯站着。谢安后来对他说:你这人清是清的,可就是矜持过分,也有点不自然了。王献之回答:那是你潇洒。谢安说:我也不是潇洒,不过是心理调整得比较顺畅坦荡(《世说新语·品藻》)。
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二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这“但用”二字,表达了山人李白急于入仕建功的急迫心情,也表现了诗人李白对既会谈玄又能却敌的前辈的艳羡之心。可是,有多少人能像谢安这样在出处之间从容过度呢?随着玄学的没落,魏晋时代那种自由的空气也不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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