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觉神明开朗
嵇含是嵇康的孙辈,他小儿子十个月大的时候,突然呕吐不止,危在旦夕,在试用了各种药都不成功之后,他“决意与寒食散”,结果不到一个月,孩子竟是意外地好了。这让他十分感动,于是写下一篇《寒食散赋》,称赞寒食散的灵验:“伟斯药之入神,建殊功于今世,起孩孺于重困,还精爽于既继。”
“寒食散”,又叫做五石散,是魏晋南北朝以至中唐时期的一种流行药品,现在知道,它的成分主要包括朱砂、钟乳、石硫磺等在内的五种无机矿物质,古人根据他们的药学知识,了解到这些无机类的矿物质,既可以“保命安神”,“益精益气保不足”,又可以“悦泽人面”,使人“一月三虫出,半年诸病瘥,一年须发黑,三年神人至”,就是说,兼有治病疗伤和保健美容的两种功效。
寒食散的方子,传说最初是由汉代名医张仲景创造的,到了魏晋时代,由于何晏的提倡而一世风靡。
何晏服寒食散,有一种说法,是说他“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六《寒食散发候》引皇甫谧语)。这样看来,寒食散是被何晏当作一种保养品来服用的,好比现在人吃各种补药,主要为了增加营养并调理五脏六腑的机能,以使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更加充沛。而从何晏自己所说“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世说新语·言语》)的话来看,这种药应该还是带有刺激性的,其中可能含有兴奋剂或有抗抑郁的成分,服用之后,因此会让人觉得如释重负,顿时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亦觉神明开朗”。这一点,由后来王羲之告诉友人的话:“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也可以得到证明。
何晏只活了四十来岁就被杀头,五石散能够帮他提神,却显然救不了命。其实善于相面的管辂,早就把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的样子看在眼里,称其为“鬼幽”,又把何晏的一位政治盟友、走起路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的邓飏,称之为“鬼燥”,都归为有急火攻心、势必引火自焚的那一类。然而,由于何晏是一代名士的精神领袖,且身居高位,所以,一旦有传闻纷纷,说他爱服寒食散并获得神效,马上便引起一批名士亦步亦趋地追随效仿,洛阳城里尤其沸沸扬扬,所谓“京师翕然,传以相授”。
可是,寒食散的吃法却是非常讲究的,唐代名医孙思邈在《千金翼方》卷二十二中解释说:
凡是五石散,先名寒食散者,言此宜寒食,冷水洗取寒,惟酒欲清热饮之,不尔,即百病生焉。服寒食散,但冷将息,即是解药热。
意思说,这个药本身有热性,如果是热的喝下去,便会催发人身体内的热毒,所以需要等到它冷却后再服。服药之后,要到户外散步,以活动周身的关节,这叫做“行散”、“行药”,有时还要用冷水洗澡,大概也是为了降低身体的温度,唯独饮酒,则必须是温过的。只有这样,药的疗效才可以得到正常发挥,也才能够助人清除体内的热毒,热毒一除,自然百病皆除。
有许多与服药有关的故事。《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王忱服药之后,去桓玄那儿恭喜他做了太子洗马,他是喝过酒,已经有点儿醉了的,到得桓玄处,一见桓玄又在忙着备酒,便连声喊道“要温过的”,他竟忘了“温”字原是桓玄的父讳,结果,本来是去贺喜的,反而不小心戳到桓玄的痛处。另外,据《晋书·裴秀传》说,西晋的尚书裴秀便是在服药后,“当饮热酒而饮冷酒”,遽然过世的。还有东晋时的著名僧人慧远住在庐山,服寒食散以疗治顽疾,有一天,他外出行散,不久开始困乏,有人劝他喝点豉酒,他是僧人,守戒不能喝,劝他喝米汁,也不肯,再叫他喝蜜水,他要律师替他查查书,看可不可以,但是为时已晚,书才翻到一半,他就去世了。
与何晏同时代,还有一个人服寒食散也是出了名的,这个人叫皇甫谧。皇甫谧自号玄晏先生,他生当魏晋之间,而坚决拒绝出来做官,情愿“守不动之安”、“弃外亲之华,通内真之道”、“居无事之宅,交释利之人”(《释劝论》)。晋武帝下诏硬逼他,他便以服寒食散为借口,他说自己:
久婴笃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十有九载。又服寒食散,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噏……
其大意是,除了从小因患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不良于行之外,还由于一度服用寒食散不当,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现在是热毒攻身,就连数九寒冬都要裸体、吃冰,何况到了夏天,烦闷更是可想而知,忽而像是得了疟疾,忽而又像是得了伤寒,真是糟糕透顶,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去担任公职?
据说皇甫谧吃药后,确实“委顿不伦,常悲恚,叩刃欲自杀”(《晋书·皇甫谧传》),正是求死不得。大概也是由于有这样一个惨痛的经验,所以,他对于服用寒食散可能招致的不良后果,就特别在意。他曾经统计各地因服食不当,导致中毒后得了奇奇怪怪的病甚至是丢掉性命的案例,比如“族弟长互,舌缩入喉;东海王良夫,痈疽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中表六丧,皆寒食散之所为也”,他说这些人,长的可以熬上数十年,短的只能活个五六年,可是即使这样,世人也“不能以斯为戒”,总有人越来越迷信、越来越固执,“竞服至难之药,以招甚苦之患”(《诸病源候总论》卷六)。
古诗中就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说法,然而,为什么就有人偏偏不记得为药所误的教训,甘冒“饮鸩止渴”的危险,前赴后继,不绝于途?或者果真是如阮籍《咏怀》诗所写:
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
或者是如服药的王恭所说: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那个只活了二十五岁的晋哀帝,就是因为“雅好黄老,断谷,饵长生药,服食过多”,在二十四岁时便中毒,“不识万几”了(《晋书·晋哀帝》)。宋代的苏轼曾拿魏晋人喜服寒食散这件事,同秦汉帝王乐于采用商鞅和桑弘羊提供的方略治国相比拟,他认为这两种偏好的心理动机其实是一致的,他说:
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东坡志林·论古》)
与苏轼的看法差不多,后来清代的俞正燮在《癸巳存稿》卷七里,也把寒食散视同晚清时泛滥成灾、酿成国祸的鸦片。
由于寒食散的毒性太大,虽然可以用来“以毒攻毒”,可是“毒”这东西本身便很麻烦,就像人常说锐利的刀锋都有其两面,既可杀敌,也会误伤自己。所以,嵇含说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才下定决心,让儿子试一试寒食散的,而唐代以后,恐怕就是因为它的负作用太厉害,寒食散的方子才渐渐不流行了,孙思邈就建议“宁食野葛,不服五石”,他还警告世人不要轻易尝试,“有识者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千金药方》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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