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言也是诗
从永嘉南渡到刘宋初年的大约一百多年,是玄言诗最流行的一段时间。可在文学史上,玄言诗风行不久,就沦落为被贬斥的对象,一直到今天都好像仍然翻不了身,钟嵘说它“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序》),刘勰说它“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文心雕龙·明诗》),沈约说它“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宋书·谢灵运传论》)……总结一下,玄言诗的缺点大概有三条:一是过分讲论哲理,二是尊崇老庄的虚无思想,三是辞采不够漂亮。于是,造成如钟嵘所说“平典似道德论”,或是如刘勰所说“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的后果。
上述三条“指控”成立不成立?乍一看好像没有问题,不过仔细推敲的话,这三条恐怕没有一条成立。
首先,谁规定了诗就一定不能讲哲理,讲哲理一定要讲“徇务之志”而非虚玄之论?又有谁规定了诗的语言只许华丽而不许质直?批评玄言诗的人,实际上拿的都是玄言诗之后的诗歌标准,也就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丽而追新”的山水诗的标准,对着已经过去的玄言时代的诗歌,来做截长续短的仲裁。但是,山水诗的标准本来也有它的时代性,未见得就能适用于所有时代诗歌的评价,也不应该当作一个永恒的普遍的诗歌原则。何况早在玄言诗、山水诗之前,中国古代对于诗的一个明确定义就是“诗言志”,这个“志”涵盖面很宽,自然也应当包括玄学时代的诗人之志,而那就是崇尚自然和虚无,追求恒久和超越的幽远志向。既然东晋人把他们的这样一种特别的志向写在了诗里,这些被叫做“玄言诗”的,理所当然就是真正的诗。
在诗歌与哲理之间,并不存在那么深刻的天然鸿沟,毋宁说诗歌与哲理是一对难兄难弟,不可分割,因为它们都是从人类的感受和思索中提炼并升华出来的,两者原来有着共同的基石或支柱。事实上,第一,在中国历来的各种思想流派里面,与文学、与诗歌最接近的也正是老庄玄学,这倒不是仅仅因为老庄玄学的表述本身就带有浓厚的诗意,《老》《庄》之书或是何王嵇阮之论也都充满了想象、比喻和夸张的修辞,还是由于它们所考察的永恒与短暂、自然与礼教、无限与有限等等的问题,既属于哲思,又属于诗歌,这些问题不但困扰着千百年来的哲人,也同样为千百年来的诗人所咏叹。第二,老庄玄学希望达到的天人合一、归于永恒以及超越生命、追寻自由的境界,也是既属于哲思,又属于诗歌的,因为它们幽远深邃,令人思之不尽、诵之不绝,而这正是促使哲人发挥“打破砂锅问到底”精神的最强的动力,也是诗人取之不竭的最佳的题材。第三,老庄玄学所提出“言不尽意”的命题,又是既关乎哲理也关乎诗意的,因为哲人关心的恰恰是超出语言之上的形而上的问题,而诗人追求的也恰恰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
简文帝入得华林园,看到山清水绿,树木葱茏,不禁叹息:
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这道出的是哲理还是诗思?桓温北征,途经十年前故地,眼见那时所种柳树的树身已粗至十围,不觉长吁一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感慨算是玄学还是诗?
郭璞、孙绰、许询是玄言诗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不妨举出他们的作品来看一看。郭璞的《游仙诗》是公认的佳作,不必说了,只看他比较“质木无文”的那些诗,比如《答贾九州愁诗》三章其一:
广莫戒寒,玄英启谢。感彼时变,悲此物化。独步闲朝,哀叹静夜……
这是诗的开头,写自己置身于辽远空阔的旷野,眼见着寒暑交替、花开花谢,不由得为时光的逝去无痕、为万物的生命短暂而悲伤,于是独自在清晨的霞光里漫步,在静默的暗夜中叹息……这正是一首标准的玄言诗,可是它的意境、主题,它要表达的情感乃至于它的意象——花开花落、岁时变迁、昼夜独叹,不是一直在后来的诗歌里反复出现吗?既然可以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是好诗秀句,那么郭璞的以上诗句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很精彩呢?郭璞还有另外一对名句:“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文学》),讲的是生命在不停的运动中被创造出来、继而消逝的道理,阮孚感觉它“泓峥萧瑟,实不可言”,又说自己“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而后来化用或模仿这两句的诗人也多的是。
孙绰、许询就是在钟嵘《诗品》里被批评为“平典似道德论”的诗人,也是以“一时文宗”(《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的领袖身份将东晋文学带入玄风弥漫之中的人物,可是,孙绰的《兰亭诗》照样写得有情趣也有文采:
流风拂枉渚,亭云阴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兰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如果这还不算典型的玄言诗,那么他的《秋日诗》后半首引述老庄,应当是不折不扣的玄言诗了:
……抚叶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淡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
可是,诗中的忧伤是那么深切,诗中的感慨是那么真诚,至少与那些无病呻吟、华丽而空洞的诗歌相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许询的诗保存到今天的已经很少,只剩一首《竹扇诗》和两首诗的残句,其中一首诗的残句是:
亹亹玄思得,濯濯情累除。
“亹亹”形容美好的样子,“濯濯”形容清新的样子。诗人觉得沉浸在玄思当中,心里面充满了欣悦,而一旦豁然开朗,心头又是那么的明亮清爽。这种“情动于中,感形于言”而产生的诗句,不是也很美好、令人感动吗?
诚然,与后起的田园诗、山水诗相比,玄言诗的感情不那么浓,形象也不那么生动,但田园诗也好,山水诗也好,无外乎玄言诗的延伸,或者说只要假以时日,玄言诗就会在田园和山水中找到它的更恰当更有力的表达方式。玄言诗追求自然、超越俗累的主张,事实上,也就是田园诗和山水诗的最重要的主题,读读陶渊明以下诗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五首之一)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二十首之五)
不正好对应了玄学的自然无为、超越生命和言不尽意这三大命题?而谢灵运的以下诗句:
未若常疏散,万事恒抱朴。(《过白岸亭》)
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不也好像“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说到底,无论田园,还是山水,都是诗人观照的对象,而玄学则是诗人内在的思想,“心通其物,物即通玄”(《文镜秘府论》),玄言与田园山水并非互相排斥的两极,反倒实在是可以彼此沟通、合二为一的理和情。
自从刘勰说过“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的话,玄言诗就与田园山水诗被切割开来,划分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而按照一个简单、武断的逻辑,后来者居上,后来的一定是对先前的革新、比先前的优秀,很久以来,人们一直将田园山水诗看得很高,对玄言诗却是充满了偏见,一味地贬低,甚至忘记了它们在历史上本来是前后脚的、有着密切联系。玄言诗于是被打入冷宫渐次湮没,那一百年的诗作,有许多都散失了,后来的人再去看田园诗和山水诗,倘若要为诗中浓厚的自然、旷达的韵味寻找来源,多半也都想不起来可以在玄言诗中找到了。
然而,如果田园和山水失去了玄思默想的投射,只是田园和山水,它们还会引起人的悠长的情思与无边的遐想吗?在魏晋人尤其是两晋人看来,田园、山水何止是一种自然景观,它们象征着人生的归宿,是让人宁静、安心的所在,是最后的精神家园。而像这样一种山水田园的自然观,正是老庄思想以及魏晋玄学熏染的结果。
《晋书·羊祜传》记有羊祜登临襄阳岘山的故事:
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
这种对于山水的刻骨铭心的爱好,岂只是因为山川秀丽、风景宜人?“自有宇宙,便有此山”与“贤达胜士湮灭无闻”之间的强烈对比,才是羊祜酷爱山水的真正原因,人生短暂而大自然无限,这究竟是诗的主题,还是玄学的论点?羊祜死后,襄阳人为了纪念他,在岘山为他建碑立庙,因为常常有人望碑落泪,这块碑被杜预取名为“堕泪碑”,而羊祜的故事从此就与这块碑一道嵌入了岘山的风景,成为历代诗人吟咏的对象:
岘山临汉江,水渌沙如雪。上有堕泪碑,青苔久磨灭。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李白《襄阳曲四首》)
……兴言何慷慨,此山自古有,游者千万辈。湮灭皆无闻,空悲岁月迈……(范仲淹《寄题岘山羊公祠堂》)
或者在山水田园中体验哲理、产生玄思,或者由哲理和玄思的角度观看山水田园,一则形之于山水田园而成为山水诗和田园诗,一则形之于玄言哲理而成为玄言诗哲理诗,其间何曾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诗歌王国不应当那么狭窄,也不应当那么封闭,它需要有宽阔的胸襟,接纳各种各样的作家和作品,包括喜欢讲哲理的作品。玄言诗在文学史上应该获得绝对公正的评价,因为玄言也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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