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僧人说逍遥
东晋人喜欢《老》《庄》《易》,是人所共知的风气,也是魏晋以来的习惯,他们说三天不读这几部书,舌根就发硬,舌根发硬便没法儿清谈。可是仅靠这三部经典,好像也变化不出更多的新意,舌根子照样发硬,清谈时照样激不出新的火花,这一点,等他们听过支道林讲《庄子》里的《逍遥游》,就算是彻底明白了。
支道林,名遁字道林,俗姓关,出生在一个世代奉佛的家庭,二十五岁出家,在浙江、苏南地区活动,晚年曾被晋哀帝召到京师东安寺讲经三年,最后回到剡山,终老于石城山。
支道林是般若学大师,色宗的代表人物,不过他的玄学水平也很高,常与名流谈士如谢安、王羲之、王洽、殷浩、许询、孙绰等人相伴,游山玩水,往来谈论,据说诸名士都对支道林的理论功夫钦佩不已。就拿以言理“辞简而有会”闻名的王蒙来说,他是在做了一夜的功课之后,才去支道林那儿清谈的,谁知当他滔滔不绝讲了一大篇,以为“名理奇藻”,足以先发制人的时候,支道林却只淡淡地一笑:“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一句话就把他弄了个灰头土脸,不得不暗自赞叹支道林是王弼、何晏一流的高明人物。
郗超有一次就问谢安:支道林谈玄比嵇康如何?谢安回答说:嵇康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又问:殷浩比他如何?谢安回答:要说辩论的话,殷浩是略强的,但要说到“超拔直上渊源”也就是要言不烦、直指核心这一点,殷浩可就要大大的惭愧了。所以郗超后来在给亲友写的信中便说:
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高僧传·支遁传》)
《逍遥游》是《庄子》的首篇,也是玄学清谈之士最青睐的宝典,然而自从向秀、郭象注释《庄子》之后,仿佛一锤定音,以后的人都乖乖因循向、郭之说,怎么也跑不出这两人的圈子。比如向、郭认为,《逍遥游》中说大鹏一飞,扶摇直上九万里,而鸟一飞,只能上到榆树梢,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夫大小之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也就是说,大小、高下,原来都是各有其分,只要能自得其乐,无论九万里还是九尺高,都无差别,不必强分胜负好坏,所谓适性,就是逍遥自在。
这个解释,得到后来很多玄学之士的赞同。但是,到了支道林这里,却开始有了不同的看法,他讥刺人云亦云的名士们:说什么适性即逍遥,若按照这一逻辑,桀、跖杀人成性,不也就成了逍遥?支道林语出惊人,让名士们大感诧异。他们想,《逍遥游》是庄子的名篇,支道林却是佛教中人,就算他有“追踪马鸣、蹑影龙树”的本领,可是也未见得能够对庄子理解得多么透彻,所以,当时在会稽做官的王羲之还特意为此去访问支道林。王羲之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是要听听你对《逍遥游》的意见。支道林爽快地答应下来,并迅速写成几千字的报告,据说他“标揭新理,才藻惊绝”,令王羲之敬佩得五体投地,“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于是要求在寺里住下,方便随时请教(《世说新语·文学》)。
支道林究竟是怎么解说《逍遥游》的?为什么那些个大名士一下子就被他折服?可惜,他对《逍遥游》的注释讲解早已失传,现在能够看到的,唯有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文学》篇的注里面引用过的一段文字,那只是一鳞半爪吧: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游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这段话,不知是出自支道林为王羲之写的那篇解说,还是出自支道林在白马寺对冯怀的一番谈话,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楚,这一解释,比向、郭的旧解要精彩得多。向、郭并不看重大鹏和鸟的区别,以为只要“适性”亦即合乎其本性就可以称之为“逍遥”,这样的逍遥,很容易演变成安于现状、随波逐流的状态。可支道林却不同,他认为大鹏式的竭力远行,扶摇冲天,要待羊角风才能实现,算不得逍遥,而鸟没有出息自甘堕落不说,还笑话大鹏,更算不得逍遥,真正的逍遥之境界只有“至人”才能达到,“至人”应该是内心无所动,与天道相应,随万物迁化,却又不为万物役使,心灵无所不适、无所不通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心灵处在一种绝对自由并且极其自然的境界,既不像大鹏要待风而动、远游北冥天池,又不像鸟蹲在咫尺之地却洋洋自得,所以,这是一般人难以想象而唯有“至人”才能达到的境界,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最高境界。
支道林的说法,也许是弥合了向秀、郭象以来的玄学之士在解释“逍遥”之意时留下的道德漏洞,也许是更加投合了东晋名士追求自由及自然境界的心理,总之,他的论述仿佛扑面而来的一阵清风,令人精神为之一爽。名士孙绰因此就将他与注《庄子》的大师向秀相提并论,说他们“风好玄同”,而王蒙更是称赞他“寻微之功,不减辅嗣”,王羲之则形容他是“器朗神骏”。据说谢安也非常看重支道林,虽然他在论述过程中会犯些文献上或细节上的错误,因而遭到旁人的攻击,谢安却总是替他辩护道:“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世说新语·轻诋》)
《世说新语·文学》篇有两次支道林讲论的记载,也说明支道林在当日的崇拜者之多,实在多到了有些人只是盲目跟风的地步。一次是支道林、许询等人在会稽王即后来的简文帝那儿讲《维摩诘经》,支道林每讲一段,大家便点头称是,跟着是许询提问,大家又手舞足蹈地欢呼,场面火爆,气氛热烈,人人都对这场精彩的讲演赞不绝口,可是真要去问这两人所讲内容如何,听众却是大多不甚了了,“不辨其理之所在”。还有一次是支道林与许询、谢安等人在王蒙家聚会,名士相聚,自然少不了清谈,主题便是《庄子》里的《渔父》一篇。支道林捷足先登,先讲了七百多字,“叙致清丽,才藻奇拔”,众人纷纷称善,接下来才是各抒己见。那一天,大家都讲得兴致勃勃,意犹未尽。
孙绰对支道林有个评价:“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欣赏的是他的新见迭出。支道林所作《逍遥游》的解释一问世,果真“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因此,以后再谈“逍遥”之意的,“遂用支理”(《世说新语·文学》),也就是说都采用了支道林的理论和解释。
然而,支道林的新理却是杂糅了佛、道的新理。过去名士们拘泥于老庄玄学,走不出前辈既定的框架,而支道林则是靠着在释典佛经中借出新的武器,一下子打破旧的困境的。比如在解释《逍遥游》时谈到的“至人”之境界,就是他在《大小品对比要钞序》里已经论述过的,可见是般若学给了他超越玄学的基础。又如“自由”“自然”虽是玄学的命题,但在《维摩诘经》里也有论述,而支道林熟读《维摩》,这也使他比一般名士多了几分理论上的凭依。所以,当年支道林这批僧人来讲玄学,并不意味着佛学对玄学的投降,事实是,他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看,好像是老庄玄学接过佛理,因此产生了更多新的玄理妙说,从而延长了老庄玄学的生命,而暗地里,佛学却早就借着老庄的概念和玄学的文本,潜入了名士们的思想世界,逐渐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其结果,便是佛和玄的融合,是僧人和名士的双修。
支道林讲《逍遥游》,当时人形容为“才藻新奇,花烂映发”,时隔千余年再来看佛教进入中国的历程,支道林借佛论玄的那个时代,也可谓“花烂映发”,那确是一个佛学理论花开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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