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释慧远
根据《庐山记》卷二的记载,庐山寺旁有清泉,飞流成溪,慧远卜居庐山三十载,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次散步或送客,都以此溪为界,走到这里便停步不前。因为一到这里,就能听见老虎的吼声,所以此地又有“虎溪”之称。有一次,据说是慧远送隐士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下山,边走边谈,十分融洽,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等到惊觉,竟已过了虎溪,三人不由得放声大笑,朗朗的笑声伴着虎啸在山谷间久久回荡。这就是著名的“虎溪三笑”的故事。这个故事传闻甚广,后来有很多人以此为题作画、以此为题写诗,当然,也有人早已指出,慧远在庐山的时候,陶渊明恰好也在那儿隐居,说他们两人有往来,问题不大,可是陆修静比慧远晚生了好多年,怎么可能和慧远、陶渊明一道谈话?
显然,这个传说是有漏洞的。不过,不必去理会“虎溪三笑”故事的真伪,需要看到的,倒是它的象征意义。慧远是个佛教徒,陆修静是个道教徒,陶渊明呢,大体上可以说是一个秉持儒家思想的名士吧,把这三个人放在一起,他们愉快地谈话、会心地大笑,这种笑谈是否暗示了释、道、儒的彼此交流和亲密无间呢?
放下陶渊明、陆修静不去说他,慧远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也的确是一位对于“三教会通”有着极大贡献的人物。首先,这大概因为他出身“冠族”、博览群书的缘故。慧远俗姓贾,是雁门楼烦亦即今天山西代县人,《高僧传》卷六的《慧远传》说他十三岁游学许、洛,“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庄》《老》”,可见他一开始就出入儒、道,打下宽厚的基础。其次,大概是他出家后,又得到释道安“不废俗书”的特许的缘故。慧远二十多岁出家,师从当时在恒山讲《般若经》的道安,不久便脱颖而出。据说他有一次讲解佛理,听众中有人对什么是“实相”提出质疑,论辩多时也不得要领,他一看没办法,马上引出大家更为熟悉的《庄子》来辅助说明,一下子涣然冰释,听众都恍然大悟。道安于是打破佛徒只谈释典的规矩,特别允许慧远讲经时援引儒、道之书。
如果说上述两点还只是外部原因的话,那么,促使慧远兼通“三教”的最根本的动力,还应当说是因为他始终怀有“总摄纲维,以大法为己任”的高远志向,他因此对儒典道经都非常注意,从不排斥。为了“化兼道俗”,他一直“内通佛理,外善群书”,据说他还给人讲过儒家的《诗经》、《丧服经》,连雷次宗那样的著名学者都听过他的“诗经”课呢。
释、道、儒的会通,在中国思想史当中始终是一股不曾停歇的潜流,不过,慧远毕竟是一个佛教徒,在他竭力融合三教的意图背后,有一个更强的信念,就是要用佛理包容儒、道。他在写给刘遗民的信中说:
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观之,则知沉冥之趣,岂不得以佛理为先?
这样说来,儒家提倡的名教虽然好,却不过是应付世俗事务的一套空头理论,比不了《老子》《庄子》。《老子》《庄子》虽然好,在触摸深沉的道理、冥合幽玄的趣味方面,却又比不上佛教的义理。由此可见慧远的融通三教,为的正是以佛兼儒道,而他精通儒学、知晓老庄,正好像是在佛学的大门之外砌了两层台阶,让人可以轻轻松松地踏入佛教之门。他所谓“内外之道,可合而明”,大概只是一种策略,就像“虎溪三笑”中的他那一声笑,原来是别有一番意思在心头的。
魏晋时代,玄学远比儒学发达,成为思想界的主流。它的宗旨在于探究宇宙本体,同时追求人和宇宙本体在精神世界的冥合,从而实现人在精神上的自由。佛教要想挤进魏晋思想界,甚而占据主导地位,第一步就得要与玄学挂上钩,然后才谈得上超越玄学。与玄学挂钩,投其所好,在慧远的老师释道安那一辈就已经注意到了,道安所谓“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便是将玄学的“无”和般若的“空”联系在一起的,而佛教和玄学也是因此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基点。
但是对于玄学的超越,则要等到慧远的时代才算真正完成。
在魏晋玄学当中,“无”和“有”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同时主张“本无”者往往处于上风,成为一支主流。但是,玄学之“无”的内涵还是比较简单的,它的来源是《老子》。玄学认为:第一,“无”是宇宙之源泉、万物之起始,即是何晏所说“凡有皆始于无”。第二,“无”是宇宙之本体、万物之根本,即是王弼所说“道者无之称”。第三,“无”又是人生的终极境界,即如王弼宣称的“有以无为用”和“清虚无为”。
对于玄学的上述观点,慧远也颇能接受,例如在《大智论钞序》中,他说:“生涂兆于无始之境,变化构于倚伏之场,咸生于未有而有,灭于既有而无。”意思是万物皆萌生于“无”,一切变化皆来自于万物的相倚相伏、互为关联,都是从无到有,而又复归于无。在僧肇《肇论》所收《不真空论》的疏里,还可以看到他的这样一段话:“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就是说,万事万物的“有”,本来就是“无”,而“无”的本体,仍然叫做“本无”。这些与玄学的论述本来都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慧远凭依的“般若”思想却远远比这种二元对立的“无”“有”观要复杂得多,因为“般若”所谓“空”,实际上包括了“无”“有”,而又超越了“无”“有”。
慧远以“法性”的概念代替了“本无”,他说,“法性”的最高境界是“不变”,而宇宙的本原以及人生的终极境界也就是这不变的法性,这就叫做“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法性论》),佛教便是探究这样的永恒的。那么,法性是什么呢?法性就是涅,涅就不至于败坏。宇宙以此为本体,人生以此为归宿,这一来,便可避免以“无”为本容易流于玄虚的弊病。
慧远在与鸠摩罗什的问答中提出:法性永恒常在,它不是“有”,也不是“无”,甚至不是“不有”“不无”。因为如果说它是“有”,那就无异于世俗的看法,会让人迷惑在万“有”之中而不能超越,如果说它是“无”,那也等于自绝于万事万物,谈不上常住世间,更谈不上有无相生。即使说它“不有不无”也不行,因为它与虚空的“无”和实存的“有”也有所不同。因此所谓“法性”,只能是超越有无而又包容有无、永恒不变地常住一切中的至极本原。
慧远的“法性论”,背后依靠的实际上是“般若学”,“般若学”的论证逻辑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是包容两端而又超越两端,最后进入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极其玄微的境界。慧远虽然没有以“空”来比拟“法性”,可是他的“法性”与般若的“空”一样,都是“不着有,无两边”的终极实在。就宇宙来说,“法性论”避免了“无”的虚空渺远,避开了“有”和“无”的断裂。就人生来说,“法性论”也避免了“无”所导致的那种玄虚退避,给人保持自然的生活状态提供足够的依据。就生命来说,“法性论”使人远离那种得不到应验实证的长生不死之说,去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永恒,而这正是“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的佛教人生道路。
慧远在《大智论钞序》中写道:有之所以为有,是人们执著地认定它就是有,无之所以为无,是人们执著地认定它就是无。其实,一切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空,空就是法性,而一切又都从那里生出,只不过一切都没有自身实在,所以,有是虚幻不实,无也不能断有,简单的有和无都不是至极,只有泯灭有无名相的分别,彻底寂净空明,才能融合有无、超越有无。慧远又说,只有了解了这一点,寻求法性,才可以达到以下的境界:
心不待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不神遇而期通焉,识空空之为玄,斯其至也,斯其极也!
这就是说,超越了有无的人,心灵自然澄澈,不假思虑便充满智慧。他可以在万有之中达到空寂,可以不必修定而性情闲雅,还可以在没有奇迹发生的情况下,通达一切。意识到这空空玄境,就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
慧远的思想相当复杂,“法性论”只是他诸多论述的一个部分,他还有关于净土信仰、念佛三昧等理论学说。不过,仅仅从“法性论”的包容“有”“无”而又超越“有”“无”,就已经能够看到佛教侵入中国思想世界的这样一幅图景:
自从东晋以后,玄学就渐渐地敌不过佛教,佛教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再打着玄学的旗号,它于是公开亮出自己的底牌。而在这样一个玄、佛转换的思想过程中,慧远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难怪他一面积极会通内外各家,一面却以极其轻蔑的口吻说:“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也难怪释道安对他寄予了那么高的期望:“使道流东国,其在远乎?”将弘扬佛教大法的责任系于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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