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宋真宗与经筵发轫
真宗于即位之初的咸平元年(998)正月,即曾访求明达经义的宿儒讲学。参知政事李至推荐了时任国子监直讲的崔颐正。真宗随即召崔颐正入宫讲说《尚书》,累至十卷。同时命崔颐正日赴御书院待对。但由于崔颐正年老求致仕,这项讲说活动未能持续太长时间。[19]真宗为确保讲说活动的持续性,于咸平二年(999)七月,正式设置了翰林侍读学士与侍讲学士。[20]并命杨徽之(921—1000)、夏侯峤(933—1004)、[21]吕文仲为翰林侍读学士,邢昺为翰林侍讲学士。同时在秘阁设直庐,三位侍读学士轮值,侍讲学士长上,以备召对咨询。[22]真宗这一措置可谓草创经筵的发轫之举,这四人也因此成为宋代第一批讲读学士。唯此四人的身份结构及其担任讲读学士后的职能,颇值得分析。
受命的四人中,吕文仲为先朝侍读旧臣,邢昺曾长期担任诸王府侍讲,而杨徽之和夏侯峤则为真宗潜邸旧人。但当时的舆论,却倾向于认为,真宗设置翰林侍读、侍讲学士,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安置时已79岁高龄、欲以老病为由解职的杨徽之。
在杨徽之的从孙杨亿为他撰写的行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俄以衰疾求解近职,拜兵部侍郎,兼秘书监。数月,上优奖耆德,图任旧人,且欲亲近老成,讲论经义,遂诏置翰林侍读、侍讲学士。以公为翰林侍读学士,秘书监如故。与户部侍郎夏侯公峤、国子祭酒邢公昺、工部郎中吕公文仲并命焉。[23]
两宋之际叶梦得撰《石林燕语》,也谈到咸平二年设置翰林侍读、侍讲学士事:
真宗初即位,杨文庄公徽之为枢密直学士,以老求罢。徽之尝为东宫官,乃特置翰林侍读学士以命之,并授(吕)文仲、夏侯峤三人。又以邢昺为侍(读)〔讲〕学士。始升其班次翰林学士,禄赐并与之同。[24]
《宋史·杨徽之传》也有类似说法:
(咸平)二年春,(徽之)以衰疾求解近职,改兵部,仍兼秘书监。入谢,命坐,劳之曰:“图书之府,清静无事,俾卿得以养性也。”是秋,特置翰林侍读学士,命与夏侯峤、吕文仲并为之。
杨徽之的身份有何特殊之处?我们不妨追溯一下真宗升储之初的情况。
淳化五年(994),时为寿王的真宗出任开封府尹,太宗为之征辟僚属五人,杨徽之与毕士安(938—1005)同为判官,乔维岳(925—1001)、杨砺(931—999)、夏侯峤三人则为推官。[25]宋代皇子尹京,一般都是升储的预热,府中日常政务多由判官与推官处理。而这五人,实际就是太宗为他的继承人精心挑选的辅佐。次年,即至道元年(995),真宗果然被册立为太子。[26]杨徽之、毕士安分任左、右庶子,乔维岳、杨砺为左、右谕德,夏侯峤则任太子中舍。这五人中,杨砺与夏侯峤两人,端拱初真宗尚为襄王时,他们已分别是襄王府记室参军和翊善。毕士安虽是从知颍州的外任上调回,但早在雍熙二年(985)太宗为诸子大择王府僚属时,毕士安既曾受命为翼王府记室参军。这三人的任命,因他们曾任王府僚官的经历而容易理解,且杨砺、夏侯峤一直追随真宗。乔维岳是宋初有名的干吏,淳化五年恰因考课京朝官而召回,被太宗看中,委以辅佐少主之任。[27]
唯有杨徽之,早年因“构飞语”为张洎所诉,贬为镇安行军司马,至此忽然被“驿召”还京,不仅委以重任,更为皇储五大辅弼之首。其间授受之因貌似难晓,且徽之时年已74岁。而真宗设置翰林侍读、侍讲学士又恰恰是为了安置这位杨徽之。
这一现象背后是否有值得注意的问题?仔细分析真宗这五位早期重要僚佐的传记,我们可以发现,其他四人虽然也都有学行可称述,如史称乔维岳“治三《传》”,杨砺应举唱名第一,毕士安、夏侯峤亦以词艺称,但真正以纯粹的儒者享诗文大名于时的,唯有杨徽之。太宗久闻他的诗名,因索取他的诗作。一句“十年流落今何幸,叨遇君王问姓名”博得太宗激赏,于是因精于风雅而被任命为《文苑英华》的诗类总编。雍熙间,杨徽之献《雍熙词》,太宗甚至赓韵赐和。《宋史》本传详细记载了杨徽之的馆阁履历。就文业而言,这些经历皆远非其他四人可及。[28]杨徽之还是一位藏书家,因身后无子嗣,藏书归于外孙宋绶。[29]宋绶的儿子宋敏求,也因此有机会成为北宋时期最著名的文献校勘学家。[30]这批藏书,直到熙丰间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时,仍被借重。[31]此外,杨亿11岁以神童之名被太宗召试辞赋,并授进士,从而逐渐成长为宋初文坛领袖,其能有如此机遇,恐怕与杨徽之也不无关系。[32]这些都证明,杨徽之与其他四人相比,是更具典型性的“儒臣”。
但笔者以为,这些特征还不是体现杨徽之特殊之处的关键。更重要的是,杨徽之是较早在宋初正式提出以儒术治国的人。苏颂所撰《文庄杨公神道碑铭并序》载:
国初,加朝散大夫,出监唐州方城县商税。值故人奉使廉访鹞俗,公见之,因言主上(按,指太祖)应天顺人,海宇宁一,宜崇尚儒术,以厚民俗。使者还,具白其语,颇拂上旨,左降凤翔府天兴令。……端拱初,由兵部郎中拜左谏议,出知许州。入判史馆,加修撰兼判昭文馆集贤院。因次对上言:“方今取士,多以文词,罕用经术。望诏太学,增博士员,选通经专门之学,擢以本官,分教胄子,以广风化。”太宗深嘉纳之。
又,《宋史》本传则云:
端拱初,拜左谏议大夫,出知许州。入判史馆事,加修撰。因次对上言,曰:“自陛下嗣统鸿图,阐扬文治,废坠修举,儒学向臻。乃至周岩野以聘隐沦,盛科举以来才彦,取士之道,亦已至矣。然擅文章者多超迁,明经业者罕殊用。向非振举,曷劝专勤;师法不传,祖述安在。且京师四方之会,太学首善之地。今五经博士,并阙其员,非所以崇教化、奖人才,繇内及外之道也。伏望浚发明诏,博求通经之士,简之朝著,拔之草莱,增置员数,分教胄子。随其所业,授以本官,廪稍且优,旌别斯在。淹贯之士,既蒙厚赏,则天下善类之所劝矣。无使唐汉专称得人。”太宗嘉纳之。
杨徽之在太祖时,就提出崇尚儒术的建议,不但未被采纳,反因拂逆圣意而被降职。太宗时,又旧话重提,得到君王的认同。这自然与太祖、太宗两朝政治主题不一致有关。[33]利用杨徽之的儒学,辅佐继承者在自己身后继续有效地推行文治政策,是否已在太宗的设计之中?不得而知。但通过以上分析,或许能部分解释太宗为何“驿召”杨徽之回京并委以辅佐重任的意旨。
太宗的真实想法,虽然无法完全推测。但当杨徽之提出解职请求,真宗特意为他设置翰林侍读学士一职后,杨徽之似乎的确发挥了以儒学辅佐治术的作用。前文已经提及,真宗在设置翰林侍读、侍讲学士时,仍命杨徽之兼领秘书监,而在秘阁内设直庐,命四位讲读学士轮值,以备召对。从有关资料的记载来看,这些召对的确曾起到实际作用。据说,真宗对于召对非常认真,时常讨论至深夜方罢。讨论的内容,范祖禹《帝学》称,是为了探赜编简,涣释古圣奥意。[34]而杨亿为杨徽之所作《行状》则云:“公侍讲金华,分直麟阁,执经待问,前席畴咨。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借箸之画,莫非沃心,更仆之谈,或至移晷。然奏稿多削,温树不言。其缜密也如此。”苏颂《神道碑》也有相似说法:“每清问访对,从容言天下之事,多至移刻。造辟之论,世莫得而闻也。”
范祖禹的《帝学》,意在导引当时的小皇帝哲宗留心学问,故征引前朝旧事,陈述有所侧重。相比之下,杨、苏为杨徽之所树碑传,更值得我们注意。这对君臣既然假秘阁召对的机会“论天下事甚众”,那么讨论的内容究竟有哪些?却又因杨徽之“温树不言”的缜密态度不得而知。这些“造辟之论”反因“世莫得而闻”,更容易引起人们的遐想。杨徽之既是潜邸随龙之人,又兼具耆儒硕学身份,君臣召对之际,谈论内容远远溢出简册解析之外,所谓“天下之事”甚至可能涉及国家大政机密,实属可能。但鉴于杨徽之“执经待问”的身份性特征,召对中对于治术、政务的探讨,多离不开对经典文本索隐探微式的延伸、发挥,亦颇合理路。
终真宗朝,共任命翰林侍读、侍讲学士九人。除前举四人外,尚有毕士安、潘慎修(937—1005)、吕祐之(947—1007)、郭贽(935—1010)、张知白(?—1028)五人。咸平三年(1000)杨徽之卒,不久毕士安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35]景德元年(1004)夏侯峤卒,同年潘慎修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次年,潘慎修又卒,景德三年任命了吕祐之为翰林侍读学士;景德四年八月邢昺出知曹州,同年十月任命郭贽为翰林侍讲学士。[36]这四人的任命,都是很明显的补缺。其中毕士安亦为真宗藩府旧僚,已如前述。潘慎修尝于太宗朝直秘阁,因善弈,为太宗所知,故其身份特征与吕文仲类似,而潘慎修在真宗朝就职翰林侍读学士,却是解记注之职后对儒雅之士的优任,任职理由又与杨徽之相似。郭贽是除邢昺外,真宗朝除授的唯一一位侍讲学士。真宗未出阁时,郭贽既已为诸皇子讲经,资历颇老。唯吕祐之,除屡任馆阁外,讲读事迹不明。张知白则是天禧二年(1018)从工部侍郎、参知政事的任上罢为刑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知天雄军,属带职出藩,是真宗朝唯一一位不任讲读实职的翰林侍读学士。[37]
我们可以把这些人的身份结构作一个解析。九人中,张知白以杂学士出藩,可以不论。其他八人,杨徽之、夏侯峤、毕士安是真宗东宫旧僚;邢昺、郭贽为经学之士,早年皆曾为皇子、诸王讲经,而邢昺虽不在建储后的五大辅弼之列,但因其长年为真宗及诸王说经,真宗也将他作重要僚属看待;[38]吕文仲、潘慎修,为先朝文学旧臣;吕祐之除亦为文学之士外,身份特征不明显。
咸平三年(1000)杨徽之去世后,夏侯峤接替杨徽之担任秘书监一职。秘阁直庐的顾问功能似仍在延续。景德元年(1004)五月,夏侯峤也因暴得风眩而去世。两个月后,毕士安由翰林侍读学士、兵部侍郎迁为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未逾月而与寇准并相。[39]寇准为人刚戾,史称真宗之所以先拜毕士安为参知政事,正是想在擢拔寇准之前,用一位宿德之士来镇镇他。毕士安为此抚座感叹“夏侯峻极(峤字)在,吾岂当据此高位”。[40]由此可见,对于夏侯峤和毕士安,真宗并非仅仅托为顾问,更会在时机成熟或环境需要的时候,把他们推到前台,委以重任。
相关史籍为咸平二年(999)翰林侍读、侍讲学士的设立,作了如下总结:
初,太宗命文仲为翰林侍读,寓直禁中,以备顾问,然名秩未崇。上奉承先志,特建此职,择老儒旧德以充其选,班秩次翰林学士,禄赐亦如之。设直庐于秘阁……自是多召对询访,或至中夕焉。[41]
所变化的应该不仅仅是班秩和禄赐。综合前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与太宗时期以一技之长轮值御书院的吕文仲、王著、潘慎修等人相比,真宗是将在秘阁直庐轮对的这批翰林侍读、侍讲学士,视为一个高级顾问团队,这个团队的核心成员是真宗在藩邸时的“师儒”旧臣。无论是吕文仲的文学、王著的书法,还是潘慎修的棋艺,所要契合的都是太宗的个人爱好。这批人在本质上类似于唐代的翰林待诏。[42]当然,太宗对这些文化情趣浓厚的爱好的表彰,背后仍然体现着他导向文治的初衷。而真宗让这批儒学之臣凭借自身学术修为,不仅为现实政治提供咨询建议,还在必要的时候让他们介入政治实践,这显然突破了太宗时期对于御书院陪侍诸臣的身份界定。这正是前文已经提及的,儒臣由名副其实的“侍读”之臣,逐渐过渡为“师儒”之臣。
更重要的是,翰林侍读、侍讲学士的设置,已经初步形成一种制度。构成这一体制的核心人物,杨徽之、夏侯峤、毕士安等,是早年藩邸重要辅弼在真宗继位后的身份转换与延伸。我们在现有史料中,几乎找不出担任翰林侍读学士之职的杨徽之等有陪侍读书的记载,这却反而凸显出该制度更重要的功能在于,这批辅弼儒臣以自己的学识为真宗的治国实践提供咨询。翰林侍读学士在经筵的具体职能确定,要到宋仁宗时代,说详下章。相比之下,翰林侍讲学士邢昺与真宗的关系较杨徽之等略显疏远,说经的职责也较为明确、单一,这也可能是终两宋之世侍读始终排名于侍讲前的原因。
邢昺于景德四年(1007)带翰林侍讲学士职出知曹州,大中祥符三年(1010)卒。在邢昺出知曹州以后的这段时期内,专门负责为真宗说经的讲师暂阙。大中祥符八年(1015),真宗殿试进士,命崇文院检讨冯元说《易经·泰卦》。冯元以“君道至尊,臣道至卑,必以诚相感,乃能辅相财成”之说感悦真宗。九年(1016),真宗以冯元为直龙图阁,次年即天禧元年(1017)二月起,命冯元在宣和门北阁讲《易》,当年九月终六十四卦。这轮讲《易》,参与者除冯元外,还有查道、李虚己、李行简,他们都没有被授予讲读官的职衔。[43]冯元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替代邢昺的意味。但由于官职卑微,冯元未能荣晋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行列。冯元虽然是宋代历史上的第一位直龙图阁,直阁一名也正是从冯元开始的,但真宗并未让直龙图阁成为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同一系列但级别较低的职官。从经筵制度成熟以后的角度回视这段历史,讲读活动与职官任命在一定程度上是分离的,这种相对随意性,不仅是真宗时期的经典讲说活动未能制度化的表征之一,也印证了真宗设置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重点,在于翰林侍读学士的顾问功能,而非经典讲说功能。
整体来看,虽然此时的相关制度尚未成熟,就其内容和目的,仍主要局限在儒臣的顾问功能(尤其就翰林侍读学士而言),与以经史教化帝王的经筵制度仍有一段距离,但它的存在无疑为制度过渡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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