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孙奭系讲官的进退
分析仁宗早期的经筵讲官构成,不难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讲官都与孙奭有关,在学术背景和说经风格上,也都与孙奭接近。他们构成仁宗经筵中的“孙奭系”官员,也代表着汉唐注疏经学的遗绪。
从学术特点来看,孙奭除深谙礼仪典制外,特长于文字音训。宋兴以后,自太祖至仁宗初年,有持续的校刊、整理经史、诸子文本的活动,太宗、真宗两朝尤其活跃,至仁宗天圣间经学典籍的整理工作基本告竣。[1]孙奭是这一系列活动中的重要成员。端拱二年(989),孙奭中九经科第一,真宗时期参与《七经疏义》的整理,此后至仁宗初年,并参与校订《孟子》、《庄子》、刘昭所注《续汉志》、《刑统》等,为《孟子》、《册府元龟》、《律》文撰注音义。[2]经过宋初学者的努力,《十三经注疏》体系最终在南宋形成,而其中的最后一种《孟子注疏》尚假孙奭之名以行,虽说是伪作,但仍体现出孙奭在该领域的影响力。我们可以把宋初这一系列经史典籍整理活动视为以音读训诂、阐释典章为核心的汉唐注疏学的余绪,而孙奭则是这一序列学者中的最后一位大师。
仁宗初年率先与孙奭同侍讲席的冯元,曾是孙奭的学生。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因擅长说《易》而受真宗赏识,侍讲于宣和门北阁。大中祥符七年(1014),重刻《易》、《诗》板本时,由其与陈彭年共同校订。[3]宋祁所撰《孙仆射行状》与《冯侍讲行状》,都指出冯元和孙奭之间的师生关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学术风格的同构性。[4]
天圣间的孙奭,已经年逾花甲。天圣九年(1031)七月,70岁高龄的孙奭致仕回乡,而仁宗的经典教育尚未能告成。所以这一年三月,孙奭在回兖州的前几个月,在中书考察四位年轻的国子监或诸王府讲官解说经典的能力。[5]从景祐元年(1034)崇政殿说书的设置与人员任命来看,这次试讲正是为弥补孙奭离开后的经筵讲席空缺而作准备。应试的四位讲官是太常博士、国子监直讲贾昌朝,秘书丞、诸王府侍讲赵希言,殿中丞、国子监直讲郭稹,左赞善大夫、国子监直讲杨安国。景祐元年设置崇政殿说书,同时任命了四人:贾昌朝、赵希言、王宗道、杨安国。除了郭稹换成了王宗道之外,其他三人都相同。据《宋史·郭稹传》,之所以崇政殿说书的名单里没有他,乃是天圣九年孙奭推荐他试讲中书时,他即坚辞的结果。
对这几个人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趣的结论。首先,根据《宋史》各本传,试讲中书的四人名单是孙奭定下的。试讲的结果,孙奭盛称贾昌朝说经“有师法”。王安石所撰《贾魏公神道碑》也说贾昌朝“治经章解句达”、“于传注训诂不为曲释”。[6]流传至今可见的贾昌朝著作,仍有一部《群经音辨》,该书分为“辨字同音异”、“辨字音清浊”、“辨彼此异音”、“辨字音疑混”、“辨字训得失”。从重视章句音训的角度看,贾昌朝的经学路数与孙奭一致。王珪为贾昌朝所撰《墓志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后来为《宋史》贾昌朝本传等传记资料遵引:
孙宣公初判监,命学官各讲一经,独称公所讲有师法。一日往谒宣公,宣公遣人示唐相路随、韦处厚传,公读已,宣公乃出,见公曰:“后当以经术进,如二公,愿少勉之。”[7]
王珪还谈到,孙奭想推荐贾昌朝来替代自己为仁宗说经,王安石的《神道碑》也说崇政殿说书是专为贾昌朝设置的。这些说法,未必尽如事实,但说明一个问题,在晚辈中最能以学术路数相同而博得孙奭赞赏的,的确是贾昌朝。
郭稹早年任国子监直讲时,曾因资历浅而险些被发还河南作主簿,由当时的判监孙奭、冯元保奏才得以留任。石介在一篇文章里,直接认为郭稹是孙奭的门生,并称孙奭乞骸骨的奏章是郭稹起草的。[8]孙奭告老后回到兖州,而那时石介也正好在兖州。石介另一篇文章《孙少傅致政小录》记载了他和孙奭的接触,所以关于郭稹和孙奭关系的叙述,应该可信。[9]
杨安国的父亲杨光辅是一位老经师,密州人。孙奭知兖州时,曾举荐杨安国为州学讲书。后来杨安国任国子监直讲,也是孙奭和冯元保奏的。《宋史》本传称他“讲说一以注疏为主,无他发明”,虽然是一个贬义性评论,但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杨安国是一位遵守注疏的传统学者。[10]
仁宗早期经筵讲官中,除了以上列举的以外,和孙奭有着各种关系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赵师民等。[11]我们可以确定,在仁宗早期经筵中,大部分讲官诠释经典的风格是与孙奭接近,或受孙奭影响的。我们将这批讲官统称为“孙奭系讲官”。
经筵中这一人事结构特色,和当时人们对于经学诠释的一般认识相匹配。宋初科场有一桩非常著名的案例,真宗景德二年(1005)取士,有声于场屋的李迪和贾边意外地不在礼部奏名内。考官重新阅卷后,发现李迪作赋落韵,贾边则是在释经时作出了与注疏迥然不同的解答。参知政事王旦以为:“落韵者失于不详审耳。舍注疏而立异,不可辄许,恐士子从今放荡无所准的。”最终的结果是李迪被录取,而贾边落榜。[12]这一在经学上的保守姿态,与仁宗早年经筵讲官的构成正相应。
但从仁宗中晚期以后,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孙复虽因讲说多异先儒,而被拒诸经筵之外,同为宋初三先生之一的胡瑗,却在经筵足足呆了四年。仁宗晚年出现在侍读官队伍中的欧阳修、刘敞,侍讲官队伍中的吕公著、司马光,都不能以孙奭系尊崇汉唐注疏的学术风格相归囿。尤其是欧阳修和刘敞,身为北宋疑经风潮的倡导者和代表人物,此时他们在学界已经崭露头角。更有意思的是,至仁宗晚年,资深讲官杨安国死,其讲经“一以注疏为主,无所发明”,转而成为被批评的对象。与当年孙复因讲说多异先儒而被拒诸经筵之外,形成鲜明的对比。
康定元年(1040)始担任侍讲官的王洙,在经筵任职十八年,是仁宗中后期在经筵时间较长、也是较为重要的讲读官。王洙曾针对其他学者在解释经典时“改字就义”的现象提出过批评。[13]王洙这一批评透露出的信息具有两面性:一方面说明恪守章句训诂的解经家仍然占据着主流地位,另一方面也说明,“改字就义”的新型学者已经登上历史舞台,并开始发挥影响力。仁宗晚年进入经筵的刘敞恰恰就是引领解经“改字就义”风潮的代表性学者。《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刘敞《七经小传》:“盖好以己意改经,变先儒淳实之风者,实自敞始。”[14]刘敞母亲出自王氏,与王洙有舅甥关系,不知王洙“改字就义”的批评是否就是针对刘敞。
在学者的私人研究中,抛开先儒注疏、独立发掘经书义理的现象早已出现,至少可以追溯到中晚唐的《春秋》学研究。韩愈一联广为征引的诗句“《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被视为这一现象简单而有力的概括。[15]到宋代,《春秋》学的研究仍然在延续,并有大量著作被传世。[16]而“议论有异先儒”也并不仅仅出现在《春秋》学领域。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了刘敞和他的《七经小传》。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引“国史”:“庆历以前学者尚文辞,多守章句注疏之学。至刘原父为《七经小传》,始异诸儒之说,王荆公修经义盖本于原父。”[17]《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说亦往往穿凿,与安石相同”。[18]庆历前后学风的变化,情况复杂,吴氏《漫录》将这件事归入“事始”类,截然以《七经小传》为断,以区分新旧学风,未知尽符史实否。但《七经小传》在那个时代,作为改变学风的重要著作之一,则是没有问题的。除了上文提及的相关《春秋》学的研究外(刘敞本人也是北宋中期重要的《春秋》学研究者),欧阳修的《易童子问》、《诗本义》等,也是属于这个系列的著作。通过仔细检读欧阳修的《文忠集》和刘敞的《公是集》中所保留的相关交往文字,我们可以发现当时存在一个致力于用新方法、新视角探研经史的士大夫小集团,欧阳修是这个集团的领袖,而刘敞则是中坚之一。不仅是新的经学视点的出现,而且因为重新构建新经说寻找比较可靠的历史证据,由此而引发的考古兴趣,导致金石学的出现,也与这个集团的活动有极大的关系。
伴随着新旧经学的交替,广义上的孙奭系讲官,亦即恪守章句训诂的传统经师也渐渐从经筵中消退。存在于士大夫中的新经学风潮,和以帝王教育为目的的经筵活动并非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它们之间的交叉也并不仅仅是持新见解的学者进入经筵,而对经筵教学内容产生影响。笔者以为,恰恰是经筵成就“帝王之学”的教学要求,对北宋中期新经学风潮的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经筵的功能被设定为帮助皇帝学习、探索治道,在这一前提下,宋人如何理解“帝王之学”,既是经筵讲学的关键所在,也是影响宋代经学演变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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