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和亲”与“抗战”之争
匈奴贵族自秦汉以来,就为中国北方边境的大患。在盐铁会议上,桑弘羊与文学、贤良就汉武帝抗击匈奴的战争,在当前是应当“和亲”还是继续“击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争论的诱因,还是关涉盐铁等官营政策的推行。争论伊始,桑弘羊在回击文学罢盐铁等之议时,就提出:
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先帝哀边人之久患,苦为虏所系获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
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厉中国,杀伐郡县朔方都尉,甚逆不轨,宜诛讨之日久矣。……纵然有被坚执锐,有北面复匈奴之志,又欲罢盐铁、均输,忧边用,损武略,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67]
桑弘羊指出,由于匈奴背约,屡次侵扰边境,使中原经常受害,汉武帝关心边民之苦,修筑边塞防御据点,并派兵屯戍边疆,防备匈奴之侵,因此,需要大量军费。盐铁、酒榷、均输,就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供应守边费用,故不能罢掉。再说对匈奴这个凶狠狡猾,专横暴虐,屡犯中国的敌人,只能以武略对之,如果罢盐铁等,则是不关心国家安全,不担忧边民苦处。
第二次盐铁会议开始,桑弘羊首先提出抗击匈奴,完成武帝遗志的问题。他反对“和亲”,主张“击之”。他说:“先帝绝三方之难,抚从方国,以为蕃蔽,穷极郡国,以讨匈奴。……是以主上欲扫除,烦仓廪之费也。[68]为此,必须备兵、备战,准备“击之”,不能以“和亲”而偃武休兵。
桑弘羊总结了历史的教训,特别是汉朝以来实行“和亲”政策的教训,明确指出,朝廷并不是穷兵好战,因为匈奴贵族狡猾多变,贪婪成性,不讲信义,背叛和约,破坏和亲,侵犯边境,对这种敌人,不可怀德,不能和亲,只有用战争武力打败,消灭匈奴,方可解除边境之忧、边民之苦。他说:
汉兴以来,修好,结和亲,所聘遗单于者甚厚。然不纪重质厚赂之故改节,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夫偷安者后危,虑近者忧迩。[69]
自春秋诸夏之君会聚相结,三会之后,乖离相疑,伐战不止。六国从亲,寇带相结,然未尝有坚约。况禽兽之国乎!……匈奴数和亲而常先犯约,贪侵盗驱,长诈谋之国也,仅复无信,百约百叛,若朱、象之不移,商均之不化。而欲信其用兵之备,亲之以德,亦难矣。[70]
针对文学、贤良的“和亲”、“厚赂”、“以德亲近”、“四海之内皆为兄弟”的谬论,桑弘羊据理予以驳斥。“匈奴以虚名市于汉而实不从,数为蛮貊所绐,不痛之,何故也?”[71]所以说,文学、贤良的“和亲”之策,是苟且偷安,只顾眼前,不看长远的危险政策,“偷安者后危,虑近者忧迩”。据此,桑弘羊进一步指出:“当世之务,后世之利也。今四夷内侵,不攘,万世必有此长患。先帝兴义兵以诛暴强。……故圣主斥地,非私其利,用兵,非徒奋怒也,所以匡难辟害,以为黎民远虑。”[72]为民除害,为国远虑,以义兵诛暴强,这个功勋是应载史册的。
从巩固国防、保卫国家、保护边民的角度而言,不除掉匈奴这个心腹大患,则是国无宁日,民不聊生,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人民的长久安生,对匈奴作战,虽然战争会损财、丧命,但是以短痛而去长痛,也是利大于弊,得多于失的。桑弘羊说:
中国与边境,犹支体与腹心也。夫肌肤寒于外,腹肠疾于内,内外之相劳,非相为助也。唇亡则齿寒,支体伤而心憯怛。故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今匈奴蚕食内侵,远者不离其苦,独边境蒙其败。……不征备,则暴害不息。故先帝兴义兵以厥罪,遂破祁连天山,散其聚党,北略至龙城,大围匈奴,单于失魂,仅以身免,乘奔逐北,斩首捕虏十余万。控弦之民,旃裘之长,莫不沮胆,挫折远遁,遂乃振旅。浑耶率其众以降,置五属国以治胡,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罕彼寇灾。于是下诏令,减戍漕,宽徭役。初虽劳苦,卒获其庆。[73]
内地与边疆,如同肢体与腹心、嘴唇与牙齿的关系,边疆不保、不安,内地难保、难安,便如“唇亡而齿寒,支体伤而心憯怛”。汉武帝举义兵而征伐匈奴元凶,经过祁连山、龙城的保卫战,大败匈奴,安定边境,整军回师。于是下诏令,减戍漕,宽徭役。虽然开始时兵民劳苦,最终兵民庆贺。这就是用兵之利。否则,匈奴屡次侵扰,“暴害不息”,祸患不断。
桑弘羊认为,文学所说的“去武行文,废力尚德”之言,不仅是不可行于当世的空话,而且是滑稽不可修的笑话,简直是混淆是非。他说:
诸生妄言!……滑稽而不可修。夫汉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则寝以深。故谋臣以为击夺以困极之。诸生言以德怀之,此有其语而不可行也。[74]
在桑弘羊看来,对匈奴这个屡背和约,言而无信的狡猾凶恶的敌人,还讲“以德怀之”,这是文学诸生“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75]的“空言”、“妄言”,只有军事武力才能消除匈奴这个心腹大患。“故兵革者国之用,城垒者国之固也;而欲罢之,是去表见里,示匈奴心腹也。匈奴轻举潜进,以袭空虚,是犹不介而当矢石之蹊,祸必不振。此边境之所惧,而有司之所忧也。“[76]不加强边疆建设,修筑防御工程,巩固国防,只能使匈奴轻举潜进,大肆侵掠,所以罢兵,和亲之策,令边民惧,边官忧。
基于这种认识,桑弘羊主张积极备战,加强练兵,增强士卒的作战勇气,提高军队的战斗能力。他说:
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故仲山甫补衮职之阙,蒙公筑长城之固,所以备寇难而折冲万里之外也。今不固其外,欲安其内,犹家人不坚垣墙,狗吠夜惊而暗昧妄行也。
为国必察土地、山陵、阻险、天时、地利,然后可以王霸。故制地城郭,饬沟垒,以御寇固国。……三军顺天时,以实击虚,然固于险阻,敌于金城。[77]
有了战争准备,才不怕敌人侵扰,没有战争准备,就会受制于敌人,所以要利用天时、地利,修筑防御工事,使之固若金汤,就可以防备敌人、打败敌人。因为“匈奴无城廓之守,沟池之固,修戟强弩之用,仓廪府库之积,上无义法,下无文理,君臣嫚易,上下无礼。织柳为室,旃席为盖,素弧骨镞,马不粟食。内则备不足畏,外则礼不足称”。而“中国,天下腹心,贤士之所总,礼义之所集,财用之所殖也。夫以智谋愚,以义伐不义,若因秋霜而振落叶”。[78]中国与匈奴如此对比,中国必胜,匈奴必败。所以说:“今诚得勇士,乘强汉之威,凌无义之匈奴,制其死命,责以其过。……推锋拊锐,穹庐扰乱,上下相遁,因以轻锐随其后,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79]如此说来,打败匈奴,不可怀疑,一人当百,毫无问题。为此,要坚定打败匈奴的必胜信心,并一定能战胜这个凶顽之敌。
文学、贤良则与桑弘羊相反,他们反对桑弘羊的打击匈奴之策,而主张实行“和亲”政策。他们的理论根据则是儒家的“王者无敌”、“仁者无敌”、“贵德贱兵”、“以德怀远”的说教。文学说:
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废道德而任兵革,兴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暴兵露师以支久长,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立盐铁,始张利官以给之,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
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80]
文学认为,自古以来,就贵道德而贱用兵,所以要以仁义道德使近者亲附、远者悦服,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以此不用兵而胜人,当然可以不劳民、不运粮、不用费了。因此,盐铁等策,“罢之为便也”。
在文学、贤良看来,施行仁政,以仁义使民近者亲附、远者悦服,是从古至今最好的政策。所以说:
古者,君子立仁修义以绥其民,故迩者习善,远者顺之。是以孔子仕于鲁,前仕三月及齐平,后仕三月及郑平,务以德安近而绥远。……故为政而以德,非独辟害折冲也,所欲不求而自得。今百姓所以嚣嚣,中外不宁者,咎在匈奴。内无室宇之守,外无田畴之积,随美草甘水而驱收。匈奴不变业,而中国以骚动矣。[81]
《春秋》“王者无敌”,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宾服,莫敢受交也。德行延及方外,舟车所臻,足迹所及,莫不被泽。蛮貊异国,重译自至。方此之时,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内外相信,上下辑睦。兵设而不试,干戈闭藏而不用。[82]
文学、贤良认为,只要实行仁义德政,天下就会相安无事,当时之所以上下都不安宁,就在于对匈奴战争,其实匈奴以牧业为生,随草放牧,到哪里都不影响中原人的生活,相反,倒是“中国以骚动矣”。如果“仁厚”、“德美”,和睦相处,上下和同,天下无事,就不用干戈了。所以说:“去武行文,废力尚德,罢关梁,除障塞,以仁义导之,则此垂无寇虏之忧,中国无干戈之事矣。”[83]因为边境防守,在于仁义修不修,不在城堡固不固,“在德不在固”。如果“诚以行义为阻,道德为塞,贤人为兵,圣人为守,则莫能入。如此,则中国无狗吠之警,而边境无鹿骇狼顾之忧矣。”[84]
文学、贤良从这种认识出发,而断定“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85]为此,他们力主和亲、厚赂,与匈奴“好合”。文学说:
往者,匈奴结和亲,诸夷纳贡,即君臣外内相信,无胡、越之患。当此之时……民安乐而无事。[86]往者通关梁,交有无,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内附,往来长城之下。其后王恢误谋马邑,匈奴绝和亲。故当路结祸,纷挐而不解,兵连而不息。[87]
文学高喊“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也”的口号,信奉“世无不可化之民”[88]的教条,大谈和亲政策,而不顾匈奴屡屡侵掠为害甚巨的事实。就此而论,文学、贤良是愚不可及。
盐铁会议上,就“和亲”与“抗战”之争,显然大夫的抗战政策是正确的、合时的、合理的;文学、贤良的和亲政策是错误的、愚蠢的、不合理的。因为对待匈奴这样凶恶、狡猾、无信、侵掠成性的敌人,用仁义、道德、和亲、投降的政策,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只有“击之”、“败之”,才能使国家安定、国防巩固、人民安生。
关于对匈奴的政策,是和亲,还是战争,班固在《汉书·匈奴传》下,作了很恰当的总结,评赞:
自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高祖时则刘敬,吕后时樊哙、季布,孝文时贾谊、朝错,孝武时王恢、韩安国、朱买臣、公孙弘、董仲舒,人持所见,各有同异,然总其要,归两种而已。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伐,皆偏见一时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终始也。……昔和亲之论,发于刘敬。……约结和亲,赂遗单于,冀以救安边境。……匈奴寇盗不为衰止,而单于反以加骄倨。逮至孝文,与通关市,妻以汉女,增厚其略,岁以千金,而匈奴数背约来,边境屡被其害。……和亲无益,已然之明效也。
班固虽然指出:“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伐,皆偏见一时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终始也。”但是他经过一番“究匈奴之终始”后,而肯定“和亲无益”已是昭然明白之理。其根据是“匈奴数背约束,边境屡被其害”,且随着和亲政策发展,货赂增加,匈奴单于更加骄横傲慢。这与大夫之论是一致的。所以说“和亲”之策是错误而有害的,抗战政策是正确而有利的。
《盐铁论》大夫、御史、丞相史与文学、贤良以盐铁官营政策为中心而展开的种种争论,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领域的问题,争论双方站在自己的立场、观点上,申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且各有所据、有所主,涉及的领域是多方面的,争论的问题是复杂的,如果细论的话,远不止我们上述所论的这几个方面,所以我们不能用简单的二分法断定其为“儒法斗争”,或进步、前进与反动、保守之争等,而要作客观、具体的分析评论,以求反映历史的真相、全貌。
【注释】
[1]《盐铁论·本议》。
[2]《盐铁论·杂论》。
[3]《盐铁论·杂论》。
[4]《盐铁论·杂论》。
[5]《盐铁论·本议》。
[6]《盐铁论·本议》。
[7]《盐铁论·本议》。
[8]《盐铁论·禁耕》。
[9]《盐铁论·水旱》。
[10]《盐铁论·水旱》。
[11]《盐铁论·错币》。
[12]《盐铁论·力耕》。
[13]《盐铁论·通有》。
[14]《盐铁论·散不足》。
[15]《盐铁论·散不足》。
[16]《盐铁论·散不足》。
[17]《盐铁论·散不足》。
[18]《盐铁论·刺复》。
[19]《盐铁论·刺权》。
[20]《盐铁论·除狭》。
[21]《盐铁论·本议》。
[22]《盐铁论·力耕》。
[23]《盐铁论·通有》。
[24]《盐铁论·本议》。
[25]《盐铁论·本议》。
[26]《盐铁论·非鞅》。
[27]《盐铁论·力耕》。
[28]《盐铁论·水旱》。
[29]《盐铁论·禁耕》。
[30]《盐铁论·复古》。
[31]《盐铁论·疾贪》。
[32]《盐铁论·疾贪》。
[33]《汉书·食货志第四》下。
[34]《盐铁论·轻重》。
[35]《盐铁论·论诽》。
[36]《盐铁论·备胡》。
[37]《盐铁论·授时》。
[38]《盐铁论·遵道》。
[39]《盐铁论·授时》。
[40]《盐铁论·后刑》。
[41]《盐铁论·刑德》。
[42]《盐铁论·申韩》。
[43]《盐铁论·诏圣》。
[44]《盐铁论·周秦》。
[45]《盐铁论·诏圣》。
[46]《盐铁论·非鞅》。
[47]《盐铁论·大论》。
[48]《盐铁论·疾贪》。
[49]《盐铁论·后刑》。
[50]《盐铁论·刑德》。
[51]《盐铁论·刑德》。
[52]《盐铁论·错币》。
[53]《盐铁论·相刺》。
[54]《盐铁论·遵道》。
[55]《盐铁论·国疾》。
[56]《盐铁论·大论》。
[57]《盐铁论·刺复》。
[58]《盐铁论·大论》。
[59]《盐铁论·论儒》。
[60]《盐铁论·地广》。
[61]《盐铁论·错币》。
[62]《盐铁论·遵道》。
[63]《盐铁论·利议》。
[64]《盐铁论·取下》。
[65]《盐铁论·击之》。
[66]《盐铁论·大论》。
[67]《盐铁论·本议》。
[68]《盐铁论·击之》。
[69]《盐铁论·结和》。
[70]《盐铁论·和亲》。
[71]《盐铁论·结和》。
[72]《盐铁论·结和》。
[73]《盐铁论·诛秦》。
[74]《盐铁论·世务》。
[75]《盐铁论·和亲》。
[76]《盐铁论·和亲》。
[77]《盐铁论·险固》。
[78]《盐铁论·论功》。
[79]《盐铁论·论勇》。
[80]《盐铁论·本议》。
[81]《盐铁论·备胡》。
[82]《盐铁论·世务》。
[83]《盐铁论·世务》。
[84]《盐铁论·险固》。
[85]《盐铁论·结和》。
[86]《盐铁论·结和》。
[87]《盐铁论·和亲》。
[88]《盐铁论·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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