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比较与综合,不能仅仅根据某一对概念(如“天人合一”和“主客两分”),也不能仅仅根据少数几个特征(如中国哲学重道德,西方哲学重知识等),而需要对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进行全面而系统的分析与比较。本书在以下各章(第五到第十一章),将就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在七个方面——宇宙论与本体论;认识论;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美哲学;爱哲学(情感哲学);生死哲学——进行分析比较,并探讨其综合的问题。
一、宇宙论与本体论概述
宇宙论的英文是“Cosmogony”,是关于宇宙(Cosmos)起源的哲学理论。
本体论的英文是“Ontology”,这个名词是17世纪的德国哲学家郭克兰纽(Goclenius,1547—1628)首先提出的。“Ont”来源于希腊文,它相当于英文的“Being”,有“是”或“存在”的意思。因此,本体论是关于“是”或“存在”的学问。在宇宙论与本体论的讨论中,有两个问题需要阐明:
(一)关于宇宙起源与世界本质
在哲学中,宇宙论回答的是:宇宙(或世界)是从哪里来的?即:宇宙的起源问题。
本体论回答的是:世界的本质(或本体)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是有区别的,但是两者又是有紧密联系的。在许多情况下,两者是同一个问题:各种事物的起源,决定了它的本质。
例如,如果我们问:人的本质是什么?正确的回答是:人的本质就是人的基本特性。
我们再问:人是从哪里来的?正确的回答是:人是从人(父母)而来的。
正因为人是从人而来的,人必然具有人的基本特性。也就是说:人的来源,决定了人的本质。
西方哲学中,宇宙论与本体论是分开的。本体论是西方哲学所讨论的重要问题。西方哲学一般不讨论宇宙的起源问题。其原因是:在西方文明中,特别是在古代与近代,宗教(基督教)有很强的影响。关于宇宙的起源,古希腊的神话和基督教的教义已经有了解释:宇宙与人都是神或上帝创造的。到了现代,主要是依靠科学来探讨宇宙的起源,形成了宇宙学(Cosmology)。
中国的情况很不一样。在中国文明中,宗教的影响一直不深。因此,中国哲学一般将宇宙论与本体论结合在一起探讨。
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在老子的学说中,宇宙论与本体论就是结合在一起的。
老子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十四章》)
意思是:能知道万物在远古的起源,就能知道“道”的规律或法则。老子这句话就将宇宙论与本体论结合了起来。
中国现代哲学家也将宇宙论与本体论结合起来论述。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1935年)第一篇的绪论中说:
以现在之术语说之,哲学包涵三大部分:
宇宙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世界之道理”。
人生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人生的道理”。
知识论——目的在求一“对于知识之道理”。
他又说:“宇宙论又有两部:一,研究‘存在’之本体及‘真实’之要素者,此是所谓‘本体论’。二,研究世界之发生及其历史,其归宿者,此是所谓‘宇宙论’。”
冯友兰以上的论述有点重叠(宇宙论下面又有宇宙论),但是也说明,他是将宇宙论与本体论放在一个大类中讨论的,说明两者很难完全区分开来。
本书讨论中西哲学的比较与综合,根据中国哲学的特点,也将宇宙论与本体论结合在一起讨论。
(二)关于人与世界的关系及精神与物质的关系
在对本体论的探讨中,还有两个重要的问题:一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二是精神与物质的关系。这两个问题是有内在联系的。
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在于:科学面对的问题是世界的客观规律,而哲学面对的问题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包括人与人的关系)。
因此,不论在中国哲学或西方哲学中,人都占有重要位置。中国哲学一般(不是全部)强调“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的融合。西方哲学一般(不是全部)强调人与自然的“分立”。
西方哲学本体论的论述中,十分重视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与此相应的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在中国哲学中,就是心与物的关系。西方哲学一般强调精神与物质的分立、主体与客体的分立;中国哲学一般强调心与物的统一。
怎样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这些都是本体论中的重要问题。
以下的讨论中会涉及上述两方面的问题。
二、中西宇宙论与本体论的比较
纵览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关于宇宙论与本体论的学说,可知中西哲学的宇宙论与本体论的主要区别在于以下几方面:
(一)神创论与自然论
1.神创论
西方文明是从古希腊开始的,而古希腊文明并不是从哲学开始,而是从神话开始。在古希腊哲学开始(公元前6世纪)时,希西阿德和荷马的神话诗篇已经流传了三百多年。神创世界的观念深入人心。
希西阿德(Hesiod,前750—前700年)的《神谱》(Theogony)叙述了神创造世界的过程。其大致情况是:最初的宇宙是混沌(Chao,最古老的神),混沌中产生了大地女神该娅(Gaea),她是万物与众神的缔造者,后来,该娅的孙子宙斯成为众神之王,在奥林匹斯山上建立了众神世界的秩序。
与神创世界的观念相联系,万物都具有灵魂的观念也被古希腊人广泛接受。
神创世界与灵魂观念是古希腊最早的、影响深远的宇宙论与人生观。即使在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伟大哲学家的思想中,这两个观念始终是主导性的。
例如,西方世界公认古希腊哲学开始于泰勒斯。他研究过磁石现象,他认为磁石现象就是“万物充满了神”的证据。
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本体论上有重要贡献,但是他们都没有脱离神学。柏拉图(前427—前347年)提出理念论(或相论),他指出:造物主按照理念创造出宇宙万物。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提出实体论。但是,他仍然将“神”作为他的哲学的最高范畴。
在公元之初,在亚洲西部的巴勒斯坦地区出现了一个叫耶稣的人。他传布天国的福音。由于耶稣对《旧约》的解释与祭司的解释迥异,宛如一个新的教派,因而耶稣的传道挑战了祭司的权威。在祭司的要挟与叛徒的出卖下,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将耶稣逮捕,耶稣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耶稣死后,他的门徒保罗等人积极宣讲耶稣的教导,传布耶稣死后复活的神迹,宣扬耶稣就是上帝派来的救世主基督,由此建立了基督教。基督教的信徒越来越多,也得到中、上层人士的信仰。公元380年,罗马帝国宣布基督教为国教。
在基督教的《圣经》中,明确地提出上帝在七天内创造世界与人类的教义,为基督教信徒们普遍信仰。
欧洲中世纪两位主要的哲学家奥古斯丁(354—430)与阿奎那(1224—1274),作为神学哲学家的代表,用他们的教父哲学与经院哲学来证明上帝创造了一切。
欧洲启蒙运动之后,哲学界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神创论。但是一些著名哲学家的哲学思想中依然有神创论的成分。例如笛卡尔(1596—1650)就是信仰上帝的。他试图用他的理性证明上帝的存在。著名哲学家巴克莱(1685—1753)也致力于论证上帝的存在。他不排斥科学,但他认为接受自然科学是为了“赞美上帝”。
康德的“理性”就包含了上帝与灵魂不朽的观念。黑格尔提出“绝对精神”作为他的全部哲学的最高环节,而他认为“绝对精神”就体现在上帝身上。
由此可见,神创论的思想在西方古代与近代哲学中,都占有重要位置。
2.自然论(道生论)
2500多年前,在遥远的东方——中国,出现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老子。他提出与西方的神创论迥然不同的宇宙论学说——自然论,也可称为“道生论”。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笔者用“道生论”这个名词来概括老子的宇宙论。“道生”来自“道生一”。因对“道生论”这个名词,人们比较陌生,以下采用“自然论”。两者的含义相同。
上面两句话,就是老子的宇宙论与本体论。它的含义是:
①宇宙的起源就是“道”。
②宇宙或世界的本质也是“道”。天、地、人三者都依据于“道”,而“道”依据于自然。
老子的宇宙论,还有几句重要的话: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一章》)
意思是:宇宙是从“无”开始的,从“无”产生“有”,“有”产生了万物。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而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
意思是:“道”在天地产生之前就有,是混沌不清的,是无声无形的,是独立存在的,是永不改变的,是周流循环的,它是天地的创造者。我不知道它的名称,只能勉强地称它是“道”,取名为“大”。
老子关于宇宙是从“无”开始的,以及对宇宙起源时的情态的论述,得到20世纪以来多位世界级著名物理学家的高度肯定,他们认为老子的学说与最新的宇宙学的发现相当吻合。
老子提出“道法自然”的思想,就是将自然本身作为大自然的最高本体。这个思想完全符合现代自然科学的理念,在今天与未来看来都不会被其他思想所代替。
与西方哲学的神创论相比,我们不能不承认:老子的学说达到古代宇宙论的最高水平。
老子在宇宙论方面的杰出成就,是中国人的光荣。相当一段时间,甚至直到今天,中国对孔子的宣传和介绍很多,而对老子的宣传和介绍很少。笔者认为,这是不公平和不明智的。
(二)本质论与整体论
从本体论来说,西方哲学探求的是客观世界的“本质”,而中国哲学探求的是客观世界的“整体”。本质与整体,都是世界的本体,只是观察的角度不同而已。
1.本质论
西方哲学的本质论是从泰勒斯开始的。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开创性地运用理性思维来思考世界的本质(或本体)。他们一般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某一种物质,如泰勒斯认为万物的本质是水,阿那克西美尼认为万物的本质是气,赫拉克利特认为万物的本质是火。这些学说可以被认为是西方本体论的开始。
柏拉图提出理念论(或相论)。他将世界分为理念世界与可感世界。可感世界是生生灭灭、变动不定的,而理念世界是绝对的、永恒的。因此在柏拉图看来,“理念”(或“相”)才是世界的本体。
亚里士多德不同意柏拉图的理念论,而提出实体论。他将“实体”作为世界的本体。
柏拉图的所谓“理念”,指的是事物的共相,也就是事物的本质。他的理念论开启了科学的大门,因为科学(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所研究的就是事物的共相或本质。
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事实上与理念论并不矛盾。因为对事物“理念”或本质的探究,必须从“实体”入手。因此,实体论是科学研究必经的渠道。
西方古代哲学的本质论就是由柏拉图的理念论与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所构成。
必须承认:对于本体论而言,西方哲学的本质论是非常重要的贡献。西方后来科学的昌盛,都得益于西方哲学的本质论。
2.整体论
中国哲学完全从另一个角度来探讨世界的本体,它所观察的是世界的整体。
中国哲学的“整体论”是从《易经》开始的。《易经》的基本元素是阴(--)和阳(——)两爻。三个爻组成八个卦象。每个卦象和它的象征物之间的关系如图5-1:
图5-1 易经八卦图
从这张八卦图可知,中国古代哲学家观察世界,并不是探求世界的本质,而是探求世界的整体。两个卦的不同组合形成64个卦,它们可以解释世上所有事情。
《易经》产生于周代初期,老子生活于春秋时期。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的“道”,既是指宇宙(世界)的起源,也是指世界的整体。
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道德经·二十五章》)
道比天与地都大,由此可见道的整体性。
《周易》是《易经》与《易传》的总称。《易传》是解释《易经》的,此书由孔子与他的弟子完成。《周易》的精华是将“象”与“意”相结合。在《易传》的《象辞上传》中,对于“乾卦”的解释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熊十力指出,这种刚强、日新的精神是儒学的最重要的理念,是中国哲学特有的本体论。
刚健日新、自强不息是宇宙与大自然的一种整体性的精神,也应该是人的整体性精神。
因此,中国哲学的本体论既包括对宇宙的整体性认识,也包括宇宙的整体性精神。这是理解中国哲学的本体论的重要问题。
中国哲学从整体来观察世界的本体,“整体思维”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特色。整体思维的缺点是:忽略对事物本质的探求,因此影响到中国科学的发展。但是,必须看到,整体思维也有其优越性:对于自然界,它开启了对自然界的整体或系统的观察;对于社会界,它有利于社会的和谐与合作,特别是它所包含的整体性精神(刚健日新,自强不息),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强大动力。
(三)神本论与人本论
1.神本论
西方古代(古希腊到中世纪)哲学中,在人—世界—神的关系方面,一般认为:世界的法则和人的道德都由神的意志来决定。
柏拉图说:
创造者是完善的。完善者对一切都是公正的。他不偏待某些事物,希望一切都尽可能像他一样。这一点乃是创造万物和这个宇宙的真正出发点。(《蒂迈欧篇》)
神在看可见事物中,发现这些事物不稳定,到处乱窜,于是就把秩序引入这无序运动中。(《蒂迈欧篇》)
在柏拉图看来,“善”就是世界与事物的完善、有序、和谐、稳定。因为神本身是完善的、公正的,神必然会按照自己的完善性和公正性来创造世界和万物。世界万物以至整个宇宙,都是根据神的意志而行动的。
这种神本论的思想在欧洲中世纪时,特别为基督教哲学家们所强调。阿奎那说:
由于善在上帝中是以一种最完美的形式而存在的;所以,上帝就被称作最高的善。(《神学大全》)
他认为:上帝就是最高的善。
2.人本论
神本论思想在15—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与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中受到严重的冲击。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戏剧等优秀文艺作品唤起了人本主义的觉醒。
启蒙运动时期,伏尔泰的小说、卢梭的著作都有力地推动着人本主义的发展。康德提出“人是目的”的理论,奠定了人本主义的哲学基础。
再来考察中国哲学,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在2500多年前的春秋时期,孔子就明确地提出了人本主义的思想。
中国古代殷商时期,也有较普遍的关于神的信仰。自周代之后,神的观念就趋于淡薄。但是,君王与人民对于“天”是敬畏的。“天”或“天道”是一种无神论的信仰,但是还不属于人本主义。
孔子哲学的特点是将天道与人道相联系,同时指出人在世界中的地位。他有一句重要的话:“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
意思是:在人与天道的关系中,人是具有主动性地位的。这就是人本主义的思想。孔子对于人本主义有许多论述,如: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关于上面第一句话,后来孟子的表达就是“仁者爱人”。
“仁”是孔子哲学的最核心的理念,而“仁者爱人”四个字就充分地表达出孔子的人本主义思想。
如果说,西方是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中确立了人本主义思想;那么,2000多年前,在中国,孔子就已经确立了人本主义思想。这是我们在进行中西哲学比较中应该注意到的事实,也是中国人可以引为光荣的事实。
(四)心物关系与天人关系
西方哲学重视“心物关系”,也就是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中国哲学重视“天人关系”,也就是自然与人的关系。与两者有关的还有“主客关系”,即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主客关系既有本体论的含意,也有认识论的含意。本章主要讨论它的本体论含意。
以上三方面的关系(心物、天人、主客)互相是有联系的。一般来说,物质与自然都是客体,精神与人就是主体。从宏观来说,是天人关系;从微观(对世界各种事物)来说,就是心物关系或主客关系。
以下在心物关系方面,主要介绍西方哲学;在天人关系方面,主要介绍中国哲学。关于这两方面关系的综合问题,将在下一节中探讨。
1.西方哲学重视心物关系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的第二章中指出:“什么是本原的,是精神,还是自然界?世界是神创造的呢,还是从来就有的?”“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来说是本原的……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
世界的本原问题是西方哲学家关注的最重要问题之一。哲学家与哲学流派确实能分出较为明显的唯物与唯心两个派别。
在古希腊哲学形成前三百多年就有希腊神话的存在。希腊神话讲的是神创世界的故事。希腊神话可以被认为是唯心论的开始。
早期希腊的自然哲学,一般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某一种物质,如泰勒斯认为万物的本原是水,阿那克西美尼认为万物的本原是气,赫拉克利特认为万物的本原是火。这种早期希腊的自然哲学可以被认为是唯物论的开始。
欧洲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冲破了一千多年来宗教与神学的控制。自15—16世纪的达·芬奇与哥白尼以来,自然科学迅猛发展,为无神论与唯物主义思想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唯物论与唯心论的论争成为西方近代哲学本体论的主要内容。
近代唯物论的倡导者是培根与霍布斯。培根提出:世界的本原是物质的,物质是永恒的。霍布斯提出:“宇宙是万物的总和。”他公开排斥神的存在。
与此同时,唯理论哲学的倡导人笛卡尔开创性地提出了心物二元论的观点。笛卡尔说:
我对于心和物的认识是:一方面我对于自己有一个清楚、分明的观念,即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而没有广延,而另一方面,我对于肉体有一个分明的观念,即它只是一个有广延的东西而不能思维……(《第一哲学沉思集》)
从笛卡尔开始,唯物论与唯心论的争论逐渐摆脱神学的影响,而转移到精神(意识)和物质哪一个因素在世界万物中起主导作用的问题。
18世纪欧洲出现了一些很重要的唯物主义者,他们以自然科学对抗宗教神学,否认上帝创造一切,如孟德斯鸠(1689—1755)、伏尔泰、狄德罗(1713—1784)、霍尔巴赫(1723—1789)等。
近代影响最大的唯心论哲学家是黑格尔。他提出“绝对理念”、“绝对精神”作为全部哲学的最高环节,他认为自然界只是“理念”与“精神”的“外化”或“异化”。
黑格尔以后,影响最大的唯物论者是费尔巴哈(1804—1872),他用唯物论的观点深入地说明了宗教的产生与本质,对宗教神学进行了无情的批判。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指出:历史可以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笔者在《综合哲学随笔》中亦提到:世界应区分为自然世界与人类(或人为)世界两大部分;凡是受到人类影响的世界,都应属于人类世界。
对于自然世界来说,唯物论是正确的。现代科学已经充分证明:自然是由自然自身形成的,而不是神创造的,也不是人的意识所形成的。
马克思不同意旧唯物论的观点而提出新唯物论,即实践唯物论。
马克思在他主要的哲学著作《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
马克思的新唯物论就是要从客体与主观两方面结合来理解事物,而人的实践就是主观与客体结合的渠道。马克思在这个论述中所讨论的是与实践有关的世界,应该说,就是人类世界。
因此,根据马克思的新唯物论(或称实践唯物论),对于人类世界来说,应当承认它是客体与主观的结合所创造的,也就是物质与精神的综合所创造的。
20世纪以来,现代哲学的各流派,一般不再讨论世界本原问题,也不再争论唯物与唯心的问题。分析哲学的主要哲学家罗素认为:以严格的逻辑语言来分析,所谓“物”与“心”的对立是不存在的。因此,唯物、唯心之争是没有必要的,可以消解。但是在分析哲学的发展后期,蒯因是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他的学说转向逻辑实用主义,又肯定了本体论的讨论是有意义的,心物关系并不能消解。
因此,西方哲学对心物关系的探讨并没有终止。
中国哲学对心物关系的论述在下面“中西本体论的综合”一节中将会论述。
2.中国哲学重视天人关系
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中的重要问题。中国哲学发展史中,存在着“天人两分”与“天人合一”两种思潮:
(1)天人两分学说
商周时期,人们对“天”是敬畏的,认为人间的吉凶祸福取决于天。春秋时期,人们对于天的权威已经有所质疑。《左传》中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传·昭公十八年》)
明确提出天人之分的是荀子。荀子说:“明于天人之分。”“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人应掌握自然规律并加以利用。他的思想导引出天人两分思想。
唐代的柳宗元和刘禹锡都提出天人两分的观点。
柳宗元说:“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预。”(《答刘禹锡天论书》)他将自然规律与社会规律相区分。
刘禹锡提出“天人交相胜论”,他说:“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我曰:天与人交相胜尔。”(《天论》)“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同上)
刘禹锡指出:天(自然)的功能与人的功能是不一样的。
尽管天人合一思想在中国古代是主导性的,但是不能认为,中国古代全都是天人合一思想,应该承认中国古代也有明确的天人两分思想。
(2)天人合一学说
中国哲学史中的天人合一学说又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①自然观的天人合一
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老子、庄子所谈的天或天地,就是自然界。他们的观点是: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人的活动依据于自然。
②人性观的天人合一
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
他的意思是:人心和人性都来自天,而人性是善的,因此,你如果能尽到你的善心,就知道并保养了你的人性,你就懂得天,也侍奉了天。
③人生观的天人合一
宋代张载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蒙·乾称》)
意思是:天是我的父亲,地是我的母亲。我个人十分渺小,生活于天地之中。我要将天地万物看作我的身体,将天地的运行看作我的本性。人民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同伴。
这是一种非常高尚的人生观,特别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志向,得到历代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赞赏。
④神秘性的天人合一
汉代哲学家董仲舒提出“天人一也”,但是董仲舒对于“天人合一”有神秘性的、不切实际的强调。董仲舒把“天”完全人格化了,将“天”看成是“百神的大君”,也即最高神,他说:“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春秋繁露·阴阳义》)他认为天是有意志、有感情的最高主宰者。董仲舒的学说引导出带有迷信成分的汉代的谶纬神学。
宋代理学与明代心学都是肯定天人合一的。他们对天人合一的理解基本上遵循孟子的人性观的学说。如明代王阳明说:“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阳明全集》)意思是:人性是人心的载体,而人性来自于“天理”。这是继承孟子的“尽心、知性、事天”的思想。
西方哲学中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点,下文将会谈到。
三、中西宇宙论与本体论的综合
本书在以下各章都将讨论中西哲学在各个哲学领域中的综合问题。这样的综合在中西哲学史研究中已经有一定的基础,但是并不是很多,也不全面。
中西哲学的综合更多是面向未来的,是一种新的哲学思想体系,可以称之为“综合哲学”。笔者相信,综合哲学将对人类今后的文化、哲学、科学、艺术、政治、经济、道德等多方面产生有益影响。
本节讨论中西哲学在宇宙论与本体论方面的综合问题。
(一)自然论与宇宙学的综合
宇宙学是一门自然科学,从16世纪哥白尼创立“日心说”肇始。18世纪时,康德提出“星云说”,是对于宇宙形成学说的一大贡献。1946年美国物理学家伽莫夫正式提出大爆炸理论,认为宇宙由大约200亿年前发生的一次大爆炸形成。霍金是当代最著名的宇宙学家,他发展了黑洞理论。他指出,黑洞会发出辐射,其辐射的温度和黑洞质量成反比,黑洞会因为辐射的散发而慢慢变小,而温度却越变越高,最后就会发生大爆炸而形成宇宙。
霍金于1985年、2002年、2006年三次来中国,对老子的学说深为钦佩。
他在著名的《时间简史》中指出,他自己的宇宙生成理论与老子的“无中生有”的宇宙观,不仅在宇宙起源方面,而且在大爆炸发生前后的变化方面都非常相似。在大爆炸之前,霍金认为是“非空非有,也空也有”,而老子的描述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霍金认为,老子的描述说明了大爆炸的刹那间,正负粒子的互变过程。
这里存在一个令人惊奇而又让人困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在2500年前,老子提出的宇宙论(道生论)与现代宇宙学家提出的学说高度相似(当然不是相同)。
这个问题的提出并不是人类文化史上的特例。
2400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前460—前370年)提出了原子论,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原子和虚空;因为有虚空,原子才能够运动,从而形成自然界各种事物。
19世纪时,英国科学家道尔顿(1766—1844)应用科学方法证明了原子的存在,肯定了原子是各种物质的最基本的构成。
由此可见,古代哲学家的哲学思想有可能与现代科学发现高度吻合。合理的解释是:古代哲学家与现代科学家面对的是同一个自然,同一个世界。哲学家并不是凭空思考的,他们也要观察大量的事实而作出深思熟虑的哲学思考。现代科学家是要通过严格的实验、数学论证、科学定律而做出科学结论。因此,天才的哲学家与杰出的科学家有可能提出相似的理论。
中国哲学中的宇宙论,在老子提出道生论之后,又由宋代周敦颐提出太极论。周敦颐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有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矣。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太极图说》)
道生论与太极论是中国哲学的宇宙论的精华部分。在未来的宇宙学研究中,道生论与太极论都会对现代宇宙学的研究有所启发和推动。中国哲学将继续在人类对宇宙起源的科学研究中发挥重要作用。
在宇宙论问题上,对于古代西方哲学的神创论,现代人应该怎样认识?笔者认为,神创论是基督教的传统信仰,至今全世界还有20多亿基督教的信徒。宇宙起源问题至今并没有在科学上得到完全阐明,也许永远无法得到完全阐明。对于这类“超越性”的问题,应该允许宗教信徒有自己的宗教性的理解与信仰。
因此,在宇宙起源问题上,应该以自然论的科学探索为主要努力方向,而同时也应允许有神创论的信仰的存在。
(二)整体论与本质论的综合
回顾人类的文化发展史,应该承认,西方文化在科学方面的进展,远远超过东方文化。
西方科学的发达,固然与西方以工业与商业为主体的经济基础有关,工业与交通业、航海业对于科学的进步,比之农业,有更迫切的要求。而从古希腊开始的哲学思想对于科学进步也有重要影响。
前文已述,从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重视对客观世界的本质的研究。不论是泰勒斯提出的“水”,还是毕达哥拉斯提出的“数”、柏拉图提出的“理念”,都与客观世界的本质有关。特别是柏拉图的理念论(或相论),更是直接地指向客观事物的本质。
希腊化时期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前287—前212年)提出浮力定律;文艺复兴时期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意大利物理学家伽利略提出自由落体定律;英国物理学家牛顿提出万有引力定律;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提出进化论;等等。自然科学所探求的都是物质世界与生命世界的基本规律与本质问题。
可以认为,西方哲学的本体论对事物本质的重视,推动了西方科学的不断进步。
与西方哲学重视本质形成对比的是,中国哲学始终重视客观世界的整体问题。从《易经》的“阴阳”、“八卦”开始,老子的“道”、周敦颐的“太极”、张载的“气”、二程和朱熹的“理”,都是指向客观世界的整体。探索世界的整体性是中国哲学自古以来的学术传统。中国哲学家并不深入探求各种具体事物或现象的本质。这是中国古代科学没有得到发展的重要原因(当然不是唯一原因)。
但是,对客观世界的整体性研究并不是不重要。20世纪以来,西方科学界出现了许多以客观世界整体性与系统性为研究对象的新的科学理论,主要有:
1.系统论:20世纪30—40年代,奥地利理论生物学家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1901—1972)提出一般系统论。其主要原理是:整体的功能大于各要素功能之和。
2.信息论:1949年美国数学家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1916—2001)提出信息论,指出信息在客观系统运行中的重要性,以及信息的计量、传递、交换、存储等规律。
3.控制论:1948年美国数学家维纳(Norbert Wiener,1894—1964)创立了控制论。控制论主要研究系统的反馈与控制机制、系统的稳定性与最优化问题。
4.耗散结构论:比利时物理学家普里高津(1917—1977)创建了耗散结构论。它主要阐明系统从无序走向有序的机制。
5.协同论:德国物理学家哈肯(1927—)创建了协同论。它主要研究大系统之中各子系统的协调问题。
以上关于客观世界整体性或系统性的科学理论对20世纪以来人类的科学进步发挥了巨大作用。可以认为,现代人类最重要的科学成就,如核能利用、太空探索、生态系统、人工智能等方面的成就,都与这些整体性科学理论的贡献有直接关系。
但是,客观世界的整体性与系统性问题并没有在西方哲学中得到足够的关注。因此,中国古代哲学本体论的整体性与系统性思想值得我们充分的重视。
笔者认为,在未来哲学的发展中,应当将西方哲学的本质论与中国哲学的整体论密切地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更完整的本体论思想。
2002年笔者写出《综合哲学随笔》一书,得到国内老中青读者的广泛欢迎,连续两次再版。笔者在书中提出“综合哲学”的理念。综合哲学覆盖本体论、认识论、政治哲学、人性哲学、历史哲学多个层面。
从本体论来讲,综合哲学的基本理念是:世界大至宇宙、社会,小至原子、家庭都是“综合体”。所谓综合体,就是由不同组分构成的协调的整体,是“和而不同”的整体。
笔者认为,综合体的理念能够解释各种自然与社会现象,它也有利于世界和社会的和谐、有序与进步。
综合体的理念在本体论上,就是西方哲学的本质论与中国哲学的整体论的综合。
这种新的本体论将推动多学科的综合性发展,推动各种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进步。
农学是整体性与系统性很强的学科。笔者多年从事农业系统学的研究,深切地体会到农业科学的进步,既需要农业各专门学科(育种学、栽培学、植物保护学、土壤肥料学、畜牧兽医学等)的深入发展,也需要对农业系统进行整体性与系统性的研究,包括应用农业模型的方法。
笔者相信,医学、生物学、化学、物理学等各种自然科学,都需要专业研究与系统研究的完整结合,社会科学也是这样,这将为未来的科学发展开辟新的光明的前景。
(三)人本论的发扬光大
在中国春秋时期,孔子就明确地提出人本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指出,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人是占主导地位的。孔子的人本论思想得到孟子、董仲舒、韩愈等后代哲学家的继承。
欧洲在古希腊时期,曾经有过人本论思想,如普罗泰哥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但是他的思想并不是主流。从古希腊时期到15—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两千多年中,神本论始终是主流思想,包括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认为一切以神(上帝)的意志为主导。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本论才在西方世界得到发扬。中国哲学的人本论思想远比西方哲学出现得早,这个历史事实应让中国人引以为荣。
在中国历史上,人本论主要体现于民本论。中国几个强盛而繁荣的朝代,如汉、唐、宋、明、清的前期,君王都比较关注民生,人民生活相对安定。这是中国能维持两千多年的统一与稳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民本论问题在本书第八章中会展开论述。
在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本论引导着近现代文明取得重大进步。
但是,不论在中国或在西方,人本论的推行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中国,人本论受到专制主义的不断干扰。在西方,人本论受到神权论、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等的干扰,当前还受到恐怖主义的干扰。
因此,当我们探讨中西哲学的综合时,应期望人本论在全世界持续得到发扬光大。
人本论是现代社会各种共同价值的出发点。笔者在《善哲学与共同价值》一书中列出12个现代社会的共同价值:人本、仁爱、自由、理性(科学)、民主、法治、平等、人权、宪政、正义(公正)、和谐、幸福。
笔者将“人本”列为现代社会的共同价值之首,就表明笔者的观点:人本是其他各个价值观的基础性价值。
当代人本论的含义是:人类一切文明(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等)都应以人类的幸福为主要目的。
在20世纪,曾经有过严重背离人本论的历史事实:
德、意、日等国奉行以民族利益或本国利益为本的军国主义,结果导致世界大战;
苏联和新中国前28年中,以阶级斗争为本(为纲),结果导致国民经济的倒退和无数的冤假错案;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某些地方以GDP为本,结果导致环境的严重破坏,人民与政府矛盾的加剧;
当前某些大国的强权政治,以本国利益与大国地位为本,结果导致多次局部战争与大量的人员伤亡。
因此,今天特别需要在世界范围内将人本论的思想发扬光大,使人本论的思想深入人心,以实现世界的和平、安宁、繁荣,实现全世界广大人民的长远幸福。
现代社会对于神本论应该怎样认识?
笔者认为,神本论是一种宗教性的信仰。至今全世界还有80%的人是宗教信仰者。各种宗教的教义都是要求“爱人”的。基督教的教义是“爱人如己”;伊斯兰教的教义是“信主行善”,“行善”就是要“热爱大众”;佛教的教义是“普度众生”。从本质上来说,神本论与人本论是一致的,都以人民的利益为重。
因此,人本论与神本论在“以人民利益为重”的基础上,是可以有所综合的。人本论与神本论的综合有利于无神论者与宗教信仰者的和谐,有利于各种宗教的和谐,因此有利于世界的和谐。
(四)中西哲学对心物(精神与物质)关系论述的综合
物质与精神的关系(相当于中国哲学中的心物关系)是西方哲学的重要内容。明确提出心物二元关系的哲学家是18世纪法国哲学家笛卡尔。
在世界万物的形成与运行中,究竟是物质因素还是精神因素起主导作用?这是西方哲学长期争论的问题(见前文)。
19世纪德国哲学家马克思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较为完整的回答(见前文)。马克思的大意是:在人类世界中,万物都是主体通过实践与客体结合而形成的。一般来说,客体就是物质因素,主体的实践就是人的精神因素;因此,世界的形成与运行是精神与物质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二程与朱熹提出了“理”。所谓“理”是指世界运行的内在机理,它是以物质因素为主的。由于“理”包含着人对世界的理解,因此也具有一定的精神因素。可以认为,“理”是物质与精神因素的综合。
在中国古代哲学家中,明确提出“心”的作用的是南宋的陆九渊(1139—1193)和明代的王阳明(1472—1528)。
陆九渊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陆九渊集》)
王阳明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乎?”“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传习录》)
他们的学说,被称为“心学”。
笔者认为,“心学”既有本体论的含意,也有认识论的含意。
从认识论来说,“宇宙便是吾心”、“心即理也”并没有错。因为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只能来自人类大脑(心)的认识能力。
从本体论来说,对于自然世界,不能认为“宇宙便是吾心”。心是人类的心,在人类出现之前,宇宙早已存在。而在人类世界(包括陆、王所讨论的伦理世界),人心或精神因素确实起主导性的作用,因此他们提出的“心即理也”是基本正确的。
王阳明以“行孝”为例,指出这是伦理道德问题,一个人是否能履行对父母的孝,取决于他本人的内心(精神因素)。
王阳明并不是只看到“心”的意义,而没有看到“物”的意义。
《大学》中有一句重要的话:“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王阳明对此的解释是:“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王阳明全集》)
这些话明确地表明,王阳明的学说是“心物同一”或“心与物的结合”。
王阳明生活于15—16世纪,马克思生活于19世纪。他们先后在中国与西方提出精神(心)与物质(物)结合的观点。
这就是中西哲学在心物关系问题上的综合。王阳明和马克思的观点是正确的。在人类世界(王阳明更重视伦理世界)中,心(精神)与物(物质)是共同起作用的。人类世界的万物是精神(心)与物质(物)共同创造的,其中,精神因素又是主导的。
心物关系(或精神与物质的关系)并不只是一个理论问题,它有着重要的实践意义。
新中国成立之初,出现过两方面大的偏差,都与这个问题有关。一种偏差是:盲目地提出“人的因素第一”,宣传“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否定必要的物质条件与经济基础。另一种偏差是:长期批评唯心论,不重视人的精神因素,不重视知识与知识分子的作用。十年“文革”让中国遭受巨大损害。
改革开放以来,虽然情况有较大改善,但是,由于过度重视物质因素和经济建设,忽视精神因素与精神文明的建设,导致社会性的道德低落,官员腐败问题相当严重,市场上充塞伪劣商品。
西方世界亦重视物质因素与经济发展,而对精神因素与社会和谐重视不足。即使在美国、西欧等发达国家,贫富差距问题依然很严重,甚至导致2008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与债务危机。
因此,从全世界来看,正确地、完整地理解心物关系,理解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是一个值得各国关注的共同性问题。
王阳明的“心物同一”思想和马克思的“主客观统一”的思想,应该是中西哲学在心物关系问题上综合的基本构架。
(五)中西哲学关于天人关系论述的综合
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中的重要问题;在中国哲学中,主导性的思想是天人合一。
西方哲学中关于天人关系(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探讨不多。值得提到的是以下几位哲学家的思想。
培根是16—17世纪时英国非常重要的哲学家。马克思称他是“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
他的著名格言是:“知识就是力量。”
他还说:“人的知识和人的力量是合一的,因为人不知道原因,就不能造出结果。要命令自然就必须服从自然。”(《新工具》)
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也与这个问题有关。他说:“动物只生产自己,而人在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只是按照他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马克思认为,自然界是人类所生产的;人类根据自然界本身的规律(内在尺度)来改造自然界。
他们两位的思想基本上能代表西方哲学家与科学家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点,即人类必须不断地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我们必须指出:这是人与动物的本质性区别。
到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了与中国的天人合一论十分类似的学说:“四方”结构论。什么是“四方”?他指的是:天、地、神、人。
海德格尔的“四方”结构论与老子的思想相当类似。老子提出的是道、天、地、人的四方关系。
如果综合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关于天人关系的学说,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几个认识:
1.必须坚持人与自然之间既有“两分”的关系,也有“合一”的关系。作为现代中国人不能只维护天人合一的理念,而否定天人两分的理念。
天人两分的理念,中国古代的荀子、柳宗元、刘禹锡等哲学家或文学家早就提出。西方哲学家,以培根和马克思为代表,也强调了人类与动物的本质性区别在于人类能认识自然、改造自然;这也是天人两分的理念。
人类自欧洲启蒙运动以来,在科学方面取得巨大进步,人类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都得益于人类在不断认识自然的基础上对自然的改造。
今天,人类改造自然的任务还远远不能满足人类的需要。例如:人类还有许多疾病,如癌症、老年痴呆症、糖尿病、心血管病、耳聋症、失明症等,都还没有攻克;随着人类总人口的不断增加,农业科学怎样在农产品产量和质量上不断满足人民的需求,也还是非常严峻的任务;在基础科学领域,如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心理学等方面,人类还有极大的未知的领域。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必须继续强调天人两分,强调人类对自然的不断认识与改造。
2.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充分地认识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明智性与远见性。
人类,特别是自16—17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的几百年中,已经给自然界造成了严重的干扰与破坏。主要表现在:①大气、土壤、河流等环境资源的严重污染;②动植物资源的不断灭绝;③由于二氧化碳等导致温室效应的气体的过度排放,造成全球性气候变暖,成为人类生存的严重威胁。
因此,今天必须重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哲学与科学思想。要严格控制人类的各种活动(经济发展、城乡布局以及日常生活等)对大自然的破坏,维护地球生态平衡,以保证人类与自然的持续发展。
在这个问题上,将老子的“道、天、地、人”和海德格尔的“天、地、神、人”两种思想综合起来,形成自然与人统一的哲学思想,是有利于人类的持续发展的。
至于孟子提出的人性观的天人合一(“存心,养性,知天”)和张载提出的人生观的天人合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应该承认,两者都是将宇宙观、伦理学与人生观结合起来的高水平的哲学思想。笔者认为,这些精神财富都值得在中国和世界范围内加以普及,让更多人受到中国古代智慧的教益。
四、本章小结
根据前文所述中西哲学的宇宙论与本体论的比较与综合,可以简要地做出如下归纳:
(一)从人类的理性来思考,中国哲学以自然论(道生论)为主体的宇宙论明显地优越于西方文明以神创论为主体的宇宙论。老子提出的道生论达到了古代宇宙论的最高水平。他的学说,即使在今天,依然得到国际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的高度重视。
(二)孔子提出的人本论,比西方人本论要早两千多年,并且后来得到孟子、荀子、韩愈、朱熹等儒家重要哲学家的继承与发展,成为中国一以贯之的主流性思想。这是中国在本体论上对世界哲学的重要贡献。西方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本论得到广泛承认,对西方世界的进步发挥了重大作用。
(三)中国哲学的整体论和西方哲学的本质论,都是人类关于自然或世界的本体论的重要理论。西方的本质论开启了科学的大门,为近现代以来的科学发展做出非常重要的贡献。中国的整体论既包括对于自然与世界的整体与系统思维,也包括对于大自然“刚健日新,自强不息”的整体精神,已经并将继续推动人类的不断进步。
本质思维与整体思维的综合,就是专业研究与系统研究的综合,将为未来的科学发展开辟更光明的前景。
(四)心物关系,或精神与物质的关系,是本体论的重要内容。马克思关于主体与客体统一的理论,王阳明的“心物同一”的理论,是关于心物关系的合理的理解,他们的理论将指导人类不断地创新与进步。
(五)天人关系,或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本体论的重要问题。综合中国与西方哲学,可以认为,既要坚持天人两分的思想,以通过自然科学的进步为人类创造更多的幸福;同时也要坚持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实现人类与环境的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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