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制度

超时空教授：刚才，二位导师给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心目中理想的社会。但我们知道，现实和理想是有很大差距的。孔夫子和苏格拉底先生所在的那个时代，本身也存在着好些不同的政治制度。对此，二位有什么看法呢？

超时空教授

（向孔子）您刚才为我们描绘了您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可以说是“大道通行，社会大同”，同时，您也赞美舜和禹这两位君王的崇高。那么，他们统治的时期，就是您说的“大同”社会吗？

孔子

不，在他们之前还有尧。尧作为君王，是多么伟大崇高啊！天是最大的存在，而只有尧能够与之相媲美，他的德行也像天一样广远，人们找不到言语来形容。他的功绩事业如此崇高，制订的礼仪制度也那样美好。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超时空教授

哦，我知道，中国古代有“尧舜禹汤”四位最厉害最高尚的君主，尧是排在第一位的，您对他的评价简直无与伦比。不过，我想起来了，刚才在谈论“仁”的话题时，您说过在让所有的人民都过上好日子这个目标上，尧、舜都难以做到。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

所以，在客观上，尧舜的时代，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理想，这大约是受物质条件的限制吧。在那种刚从原始人进化不久，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科学技术的时代，生存之艰难是可想而知的。能够保证大多数人民的生存，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制订出各种礼仪制度，也就是把人类与野兽进一步分开，是文明的一大步。所以，在您看来，那就是仅次于最理想状态的社会了吧。

孔子

尧那样的君主，就是不以天下为己有，一心为公的。他禅位给舜的时候，交代舜说：“天命已经落到你的身上，你要诚实地保持那正确。如果天下的百姓陷入困苦贫穷，上天给你的禄位也就永远终止了。”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

超时空教授

确实，从这样的教诲来看，尧作为统治者，认为自己是接受天命，要带给天下百姓好日子的，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也就失去了统治的依据；他并不认为君主的地位是为了给自己谋取私利。

孔子

舜禅位给禹时，也是这样讲的。

舜亦以命禹。（《论语·尧曰》）

超时空教授

可是我们知道，这种禅让制度从禹这一代就结束了，后世的政治体制跟之前发生很大的变化。那么在您看来，次于尧舜的社会，是怎么样的呢？

孔子

周朝的礼仪制度，比照此前的夏、商两朝加以损益，最为丰富全备，我赞从周朝。

周监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

如果有统治者任用我，我将使周朝之道在东方复兴。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论语·阳货》)

超时空教授

但周朝毕竟已经衰落了。在您的时代，有好些诸侯国，彼此的政治制度有同也有异，您觉得其中哪些比较好呢？

孔子

齐国有所增进的话，就达到鲁国的境界；鲁国再有所增进的话，就达到先王之道了。

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

超时空教授

那反过来说，也就是鲁次于周朝，齐又次于鲁。但我们都知道，齐国比鲁国强大很多，为什么说它反而不如鲁国呢？

孔子

齐国急功近利，喜欢夸张欺骗，它走的是霸政的道路。鲁国是周公的后裔，重礼教、崇信义，还有先人的遗风，只是时代变迁，免不了对先人之道也有所废弃了。（以上非孔子原文，为朱熹《论语集注》中之解释。）

超时空教授

（向苏格拉底）孔夫子刚才为我们简单介绍了除理想社会之外，尧舜、周代、鲁、齐等几个层次的政治制度，那么在您看来，也存在类似有好坏之分的各种制度吗？

苏格拉底

你说的没错。我认为，一共有五种政体。其中之一便是我刚才所描述的这种，它可以有两种称呼：王政或贵族政治。如果由统治者中的一个卓越的人物掌权，那便叫做王政；如果是由其中的两个或以上掌权，则叫做贵族政治。（《理想国》445D）

超时空教授

我想，应该强调一下，从您一贯的论述可知，这里所说的“王”和“贵族”，都是指他们道德的高尚、能力的出众，而并非天生的地位。由于这两个字眼在后世意义的变化，这是容易产生误解的地方。那么，这一种政治制度，刚才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了，另外的四种是什么呢？

苏格拉底

另四种制度中的第一种主要出现在斯巴达和克里特地区，这是比较广泛受到赞扬的。第二种叫做寡头制度，是少数人的统治，在荣誉上处于第二位，有很多缺点。第三种叫做民主制度，产生于寡头制度之后，与之是相反的。第四种叫做僭主制度，和前面几种都不同，是城邦最后的祸害。（《理想国》544D）

超时空教授

这样听起来，在层级上，它们和孔夫子说的几种，还颇有类比性呢！不过，我们还不了解它们具体是什么情形，请您为我们描述一下吧。

苏格拉底

第一种制度在希腊文中找不到完全对应的词来翻译，它的特色是爱好荣誉，所以我们姑且叫它荣誉制度，是贵族制度退化而来，仅次于它的制度。当贵族制度中，我们之前所说的优生优育制度没有得到严格实施，而产生了一些较逊色的后代，他们仍然治理国家，却不如父辈优秀，缺乏教养，渐渐地便失去分辨金种、银种、铜种、铁钟的能力，而产生了不一致和不和谐，因而发生冲突。由此，统治者内部在冲突中走向不同的方向：铜种和铁钟趋向私利，兼并土地房屋、敛聚金银财宝；金种和银种则由于心灵中拥有真正的财富，而趋向美德和传统秩序。这两方面斗争之后，取得某种妥协，于是分配土地财产，据为私有，把原来的朋友、供养他们的人民变成边民和奴隶，从捍卫人民自由的人，转变为奴役压迫他们的人了。（《理想国》545C—547C）

超时空教授

噢，这变动可够大的了！

苏格拉底

但是，他们仍然尊崇统治者，不让战士阶级从事生意人的种种活动，规定公餐，统治者仍然终身从事体育锻炼、竞技和战争——这些仍然是像前一种制度的。统治者已经变得热爱财富，这和寡头制度下的统治者很像，但制度还不允许他们公开地聚敛财富。在这种制度里勇敢起主导作用，因此有一个特征最为明显：好胜和爱荣誉。（《理想国》547D—548C）

超时空教授

这样看来，这种所谓的荣誉制度，真是善恶混杂，产生了许多坏的东西的同时，也保留了一些好的。

苏格拉底

第三种制度——寡头制度，是一种根据财产确定资格的制度，政治权力掌握在富人手里，穷人则没有权力。（《理想国》550D）

超时空教授

哦，这似乎是在后世经常见到的一种制度，当然，也许是它的变体。

苏格拉底

然而，这个制度本质的标准是不正确的。就比如航海，如果人们都按照财产标准来选择船长，那么一个穷人永远也不可能被选上，即使他掌握着更好的航海技术。（《理想国》551C）

超时空教授

是呀，然而用财富来操纵选举的事情，我们也见过很多了。待会儿，希望我们还能留出一点时间来专门谈谈财富的问题。

苏格拉底

好的，不过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回到政治上。第四种制度是民主制度，也可以叫平民制度。它是由寡头制度发展而来的。由于寡头制度中统治者追求财富的特性，他们用各种手段，把一些世家子弟变为无产的贫民。当这样的穷人越来越多，他们聚集在一起，便越来越渴望革命。同时，富裕的统治者们的后代，则娇惯放纵，软弱无能，当他们和穷人们在战场之类的地方相遇时，后者便会发现前者不是什么好样的。（《理想国》555C—556E）

超时空教授

是的，可以想象。

苏格拉底

于是，党争就变得不可避免。其结果，如果贫民获得胜利，把敌人或杀死，或流放国外，其余的公民都享有同等的权力和当官的机会——官职往往靠抽签决定。这就是民主制度的产生了。（《理想国》557A）

超时空教授

靠抽签决定，这似乎也太草率了！

苏格拉底

但城邦里是确实充满了行动的自由与言论的自由，每个人都被准许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吗？这个城邦里拥有最多种多样的人物性格，像华美的衣裳一样五彩斑斓，眩人眼目。而大多数民众也可能因此，便认定这个制度确实是最美的，就像女人和儿童看见色彩鲜艳的东西都觉得美一样。（《理想国》557B—557C）

超时空教授

啊，请不要老是贬低女性！当然，您刚才叙述的场景听起来确实很美，自由而丰富。

苏格拉底

在这样的制度下，如果你有资格掌权，你也不一定要去掌权，如果你不想服从命令，就可以不服从，不会受到勉强。战争时别人都去打仗，你可以不去；别人想要和平，你也可以要求战争。如果本来法律规定你不能担任某些职位，只要机会碰得巧，你也很可以得到它们。看起来，真是妙不可言不是吗？（《理想国》558A）

超时空教授

这……我感到似乎有点问题。

苏格拉底

这种制度是如此宽容，以至于它对我们那些细碎的要求不屑一顾，对我们建立理想国家时设立的庄严原则更是蔑视，以轻薄浮躁的态度去践踏这些理想。它不在乎一个人原来从事什么工作、拥有怎样的品行，只要这个人在开始从政时声言自己热爱人民，就能获得尊重和荣誉。（《理想国》558B）

超时空教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们还是进入下一个制度吧。

苏格拉底

那么，这就是僭主制度了——一种极权制度，它是从民主制度发展而来的。（《理想国》562A）

超时空教授

可是民主制度的特征不是自由吗？怎么会发展出极权呢？！

苏格拉底

正是因为过于追求自由，不顾一切，才破坏了民主社会的基础，导致了极权制度。（《理想国》562C）

超时空教授

简直不能理解。

苏格拉底

设想一下，一个民主城邦因为追求自由，有可能让一些恶人担任了领导的职位，并被他们欺骗，好像一个人喝了太多烈酒而烂醉如泥。这时候，如果正派的领导人想要略为约束，不要放纵得太过分，这个社会就开始指控他们，称他们为寡头分子，（认为他们企图破坏民主）而要求惩罚他们。而那些服从政府、听从命令的人，则被说成是甘心做奴隶，一文不值，受到辱骂。（《理想国》562D—562E）

超时空教授

按照逻辑推理，确实可能如此。

苏格拉底

风气使然，父亲不敢管束儿子，儿子则毫不敬畏自己的父母，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是自由的……教师害怕学生，甚至迎合学生，学生也漠视教师。年轻人毫无畏惧，高谈阔论，年长者则顺着他们说话做事，生怕被认为是可恨可厌的。（《理想国》563A—563B）

超时空教授

似乎在历史上是有过这样的时期，比您说得还更过分呢！

苏格拉底

然而，物极必反，极端的自由只能变成极端的奴役。有一些浪荡子，他们擅长演讲、表现自己，因而很容易吸引群众，在民主社会里往往处于主宰地位。又有一些勤劳节俭的人，积累了财富，成为富翁。而大多数的平民是第三部分，在政治和财富上都乏善可陈。第一种人劫掠富人，自己占据大头，把残羹冷炙分给平民而获得拥戴；在富人无可奈何起来反抗、希望保卫自己利益时，他们便诬告这些富人为企图破坏自由的寡头。于是平民为了与这虚妄的敌人斗争，便希望找到保护者，拥护他，提高他的威望。“僭主”的出现，根源便是“保护”。（《理想国》564A—565D）

超时空教授

您说得很有道理，请继续吧。

苏格拉底

于是，这样的人成为首领，操纵轻信的群众，或是诬告别人，或是蓄意杀人，或是抢夺财富，不可抑制地使人流血，因而变成豺狼。到最后，如果这样的人没有在战斗中被敌人杀死，他就成为了僭主。（《理想国》566A）

超时空教授

（向学生）大家现在是否有些明白，为什么自由走到极端，竟然会产生极权了呢？苏格拉底先生所说的“僭主”，大约也可以叫做“暴君”或者“独裁者”吧。幸运的是，从他所言最理想的贵族制度，一路退化到荣誉制度、寡头制度、民主制度、僭主制度，虽然是从情理出发非常有可能而且符合逻辑的，但毕竟人类还是有着智慧的头脑和向善的心灵，所以很多糟糕的趋向得到了扭转，并未真的一路滑向深渊。人类是如此复杂，其可能有的社会形态，无疑也不仅限于这五种。就像孔夫子心中最理想的社会，就和苏格拉底先生描述的很不一样。人类走到现在，经历了许多种政治制度的变迁，一直到现在我们已进入宇宙，也仍然不敢说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制度。也许“最”好是找不到的，但我们可以争取做到的是“更”好，而这，需要包括在座诸位在内的，每个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