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哲学界先进、现任湖南大学教授黄子通先生,在抗战期间,讲学之暇,完成了一部整理中国过去哲学思想颇有价值的著作,名叫《儒道两家哲学系统》。这部书无论从作者所提示的方法以及该书的内容看来,在今日普遍好用西洋哲学范畴来整理中国思想的过程中,它的确能多少反映一种“时代的意识”,尤其在目前中国贫乏的出版界,我们以为真是值得再三推荐的一部好书。
论到近三十年来关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与整理,自胡适之先生民国八年(1919年)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以后,一般多以冯芝生先生所著《中国哲学史》为最有名,关于他写作那部书的方法与目的,冯先生自己开宗明义就告诉了我们,说:
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2]
这话就是说,人们写“中国哲学史”的,最好不必选出西洋哲学中所没有过的思想作材料,因为“哲学”不是中国固有的名词。金龙荪(岳霖)先生所作《冯著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二》提到“中国哲学”这名称的种种困难问题,如“所谓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哲学的史呢?还是在中国的哲学史呢”[3]?恐怕就是针对冯先生以上所述这种写哲学史方法的态度上的进一步的追问。我们以为这的确是值得再三研究而且很有意义的问题。说到今日一般研究中国哲学史的青年,恐怕多半在遵循冯先生这同一的途径。可是在这种风气下,也有人提供了大体上属于另一方面的意见,那就是本书作者黄子通先生,他说:
我们研究古代的哲学家,首先应当注意他们的系统。在寻索系统的时候,首先应当研究一个哲学家的基本概念。研究基本概念或基本名词的时候,切不可用外国的概念或者外国的名词来比附。[4]
这段话,我想毫无疑义地是作者所拟定的研究中国哲学的最高原则,同时也就是作者写作本书的基本方法或态度。其间要义,似可略分二项说明:一是作者要特别注重各家哲学系统的完整性,二是反对用西洋思想概念来比附。关于第一项,即应特别注意各家哲学系统的一节,我想与冯先生的意见可能是没有出入的,因为冯先生在所著《中国哲学史》“哲学之统一”的一段中,也有大致相同的见解。所以他俩根本不同的观点恐怕还是在第二项,即不可用西洋思想概念来比附的一节。关于这个意见,本书作者黄先生在该书孟子哲学章中,说得最为透彻。他道:
近来研究中国哲学的人,脑筋中充满了许多西洋的名词、西洋的套子,贸贸然地把不相同的材料,用西洋的套子去套,或者把中西绝对不同的名词,活剥生吞地等同起来,于是乎对于中国哲学生了许多误解。并且还有许多西洋套子套不进去的材料,也就放弃而不研究了。[5]
又说:
千万不可以把两种不同文化之中的固有名词,生吞活剥地等同起来。其实,在哲学的领域中,中国的名词,可以与外国等同的,是极少的。如果不注意到这一点,非但可以误会西洋的思想,并且可以把中国民族固有的贡献也抹杀了。[6]
同时书中在比较讨论中西哲学思想的基本概念时,并多有举例,如论孟子哲学中的“心”,不等于西洋思想中的mind[7];如何孟子的“良知”“良能”说与康德(Kant)的“先在”(a priori)说不同[8];再如说用黑格尔(Hegel)哲学中的“无”去比庄子的“道”,是不对的[9];又谓老子的“道”非但比西洋的唯心派所说的“本体”还讲得好,并且比西洋的唯物论者所说的“物质”更好[10]。有的地方,作者简直在明白地宣扬过去中国哲学家造诣之高,如说:“天人合一的观念……随时可以发现。这样的成功,无论西洋的哲学家或是宗教哲学家,无不羡慕之至。”[11]这样引证,当可帮助我们了解作者的用心,无非在表明中国先贤思想性质如何跟西洋哲学问题不同,藉以显扬中华民族固有思想的独特精神。他的态度或方法,与今日通行关于“中国哲学史”著作显然有别。此外,作者还主张用科学的方法来说明中国的哲学,反对用古人的哲学来发挥自己的主张[12],都可说是本书的特点。
论到本书的内容,共分五章:(一)孔子哲学,(二)孟子哲学,(三)荀子哲学,(四)庄子哲学,(五)朱王哲学,本章又分“朱熹的哲学”与“王守仁的哲学”两节。书末,附录“老子哲学”一章(按《老子》一书,为先秦道家哲学重镇,该书列为附录,是否因为作者最后完成此篇,或者别有用意,不得而知)。
仅就上列章目看来,已可知本书所讲述的,皆为我国过去哲学大家,其余一般次要人物,均付阙如,且以儒道两家哲学系统为限。笔者曾细读全书一遍,知其尤以论“孔子哲学”与“孟子哲学”两章特为详尽。“荀子哲学”章以下,则篇幅递减。各章内容,组织多能自成结构,行文亦至为流畅。全书精到的地方甚多。如论孔子所说的“礼”如何在意义上与孟子所说的“礼”不同[13];又说“礼”与阶级制度并无必然的关系[14];关于“性”、“情”善恶问题,如何照朱子的说法,就不容易明白孟子的哲学系统[15];又谓孟子的平等主义,即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思想,是从性善说中发挥出来的[16];而荀子发明的“礼”学则与他的性恶说大有关系[17];至于孟、荀学说的不同,因为一个说的“充”,所以处处注重在内部的与自然的发展,另一个说的“积”,所以处处注重在环境的影响与勉强的改进[18]。论到庄子的思想,他以为虽然受了老子影响,以绝对主义为出发点,而其结果,反不要追求本体,这是他超出于老子的地方[19]。又说庄子是注重现实的,他心中的宇宙不是虚幻的,这一点与佛家哲学本不相同[20]。讲到宋儒,作者认为从朱子的立脚点看来,他的宇宙论确与印度传来的本体论不同,他虽多少受了周子的影响,但是他的结论迥不相同[21]。至于论到明代大儒王阳明的哲学,他以为起点于心物合一,那是王学的秘论,也就是其宇宙论、知识论的基础[22],并且说阳明的“致良知”好像十分简单,容易了解,实则他的思想比朱子更为细密[23]。他(王阳明)以心物合一的哲学为根本,以万物一体的话讲修身,这是有系统的哲学家,非寻常讲道德的人可比[24]。附录中论到《易经》与老子思想源流的关系,他说老子说到万物负阴而抱阳,可见得老子的形上学也是以正反相生为根据的,《易经》中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恐怕也是从老子的哲学中发展出来的[25]。
如上这些讨论,或有出自作者的创见,或有本于前人的旧说。总之,但凡作者有所主张,都是非常坚定而且富于自信,同时发挥得也十分透彻,决不至让读者得一混沌莫明的印象,所以从推演古人思想的一点来看,我们认为本书的确是相当成功的作品。
我想用不着介绍,本书作者黄子通先生为今日我国深通西洋哲学的名家,对于整理中国以往的哲学,又能坚持如此审慎的态度,诚然难得。但在今日,事实上完全不借用西洋哲学名词来发挥中国义理,是否可能,亦属疑问。即以本书为例,作者虽一方面极力反对用西洋哲学范畴来套取中国古人的思想,但在事实上,作者比较讨论中西思想可以融通的地方亦复不少。如用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心理学来解释荀子的思想[26],说庄子所主张的形上学可与西洋人讲的“生机主义”(Organism)相比[27]。再如引伊川的话:“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作者以为这两句话真可以把理气说之真要处指出;而西洋哲学家如康德(Kant)亦有两句话与此相同,康德说:“只有概念而没有观念,则概念是空的;只有观念而没有概念,则观念是盲的。”(Conceptwithout percept is empty,Perceptwithout concept is blind)[28]论到王阳明的哲学,他说王学的前提就是“心外无物”,巴氏(George Berkeley)以为物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的感官能够觉察,所以他说:“物的存在与觉察是一样的东西,假如没有这个心,万物就不能存在。”(Berkeley: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pt.I.Sec.3)阳明的绝对唯心论也就是这样的[29]。这些中西思想比较的讨论,在某种严格的意义下是否可以全无问题,本文暂置不论,但是它给读者的印象是否能与黄先生所提示的研究中国哲学的态度一致,恐怕还得看读者对于中西思想研究的深度如何来决定了。因此,关于中国过去哲学系统的研究,我想黄先生必能赞同我们以下这个修正的意见。因为有人把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西洋哲学来比附自己又不十分明了的中国固有思想,弄得“牛头不对马嘴”,叫人更是莫名其妙,这种随便的态度,我们知道,那是黄先生所不能同意的。要是有人对于中西思想的内容与性质,确实都认识得非常深刻,并且真能体会到两方哲学的专门术语所代表的言外之意,可能异中见同,同中出异,我想亦不妨听其交互引证,以资发明。因为“知者尚言”,这也是人情所难免。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可以反对别人用西洋哲学范畴来套取中国固有的思想,唯有希望中国今后对于西洋哲学以及中国固有思想的研究日增深密,那么一般既浅薄而又任意借用西洋哲学名词来比附中国固有思想的人们,他的著作便自然会影响日少、终归淘汰了。再则,作者提出关于中国过去哲学思想的研究,似应特别注重各家的系统一项,我们也有一个补充的意见,即是人们对于古人思想的研究,只知道枝节地去求了解,几乎完全忽略了那同一体系中各方面问题的相互关系,那是错误的。因此,黄先生这个意见是我们所非常赞同的。不过,对那思想上本来组织成精密体系的古代哲学家,我们在介绍时,亦不妨同样尽可能地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小心地指出他的漏洞,不然恐亦难免如黄先生所说的“有了主张,然后批评古人的思想,就不免穿凿附会”[30]的恶习了。
末了,本书“庄子哲学”一章,引用原文一段,即《庄子·齐物论》上说的: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31]
黄先生发挥得非常透彻详明,他说:
假如用两个指来做比喻,那末,与其让这个指说那个指不是指,还不如让那个非指说这个指不是指。同样的,与其让这匹马说那匹马不是马,不如让那匹非马说这匹马不是马。这两个比喻可以显出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无论是这个指或那个指都是一个指;无论是这匹马或那匹马都是一匹马。天地虽大,只不过是一个指;万物虽众,只不过是一匹马。第二层意思是:从“彼”方看来,无从知道“是”是“是”的;从自己一方看来,又只知道自己,不知道彼方。[32]
又道:
说了一个指,就等于说了一切的事物,有了一切的事物,就等于说宇宙的全体。所以有天地一指之说。说了一马就等于说万物,所以有万物一马之说。换言之,万物的责任,尽于一指。一指的责任能尽,则万物的责任亦就尽了。这就可以见一指一马的责任,何等重大!以此推之,一我的责任,何尝不是如此?[33]
如上的解释,我们以为稍有可以商量之处,个人推测黄先生大约是一时疏忽,见到庄子书中别处类似的讨论,联想所及,偶尔不在意地采取了《庄子》郭象注文以及唐成玄英的疏解加以推衍。但是我们很怀疑郭象跟成玄英两人关于这段话的解释,可能全是错误的,我们以为《庄子》原文的用意恐怕是在反驳公孙龙一派的学说,因为今本公孙龙的《指物篇》说: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34]
《白马论》又说:
白马非马。[35]
那么庄子的意思可能是说:像你(公孙龙)用“指”来比喻说明它又是“非指”,何不干脆用那“非指”来比喻说明它是“非指”好了;与其说“白马非马”,何不用“非马”(例如狗或牛等)来说它是“非马”好了;却偏要说:“而指非指”,“白马非马”,徒兴争辩,那又何必呢?
我想只要黄先生不再大意,对于本书所引这一段《庄子·齐物论》的原文,当会同情我们以上的解释。
民国三十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北平
【注释】
[1]本文原载于《哲学评论》第10卷第4期,1947年4月。——编者注
[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商务版,第1页。
[3]见冯著《中国哲学史》附录二。
[4]《儒道两家哲学系统》,第1页。(以下所引同书文字,只注页码。——编者注)
[5]第52页。
[6]第55页。
[7]详第52页。
[8]详第46页。
[9]详第88页。
[10]详第135页。
[11]第96页。
[12]详第117页。
[13]详第20页。
[14]详第21页。
[15]第46页。
[16]详第59页。
[17]详第82页。
[18]详第78页。
[19]详第101页。
[20]详第104页。
[21]详第109页。
[22]详第210页。
[23]第22页。
[24]详第214页。
[25]详第221页。
[26]详第76页。
[27]详第104页。
[28]详第114页。
[29]详第120页。
[30]第117页。
[31]《道藏辑要》本《南华真经注疏》卷一,页五二。
[32]第93页。
[33]第90页。
[34]《道藏》本《公孙龙子》卷中。
[35]《道藏》本《公孙龙子》卷上。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