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蒙文通先生(1894—1968年),讳尔达,四川盐亭人。20世纪中国卓尔不群的国学大师、国史专家。淹贯经传,博综子史,出入佛典,挹注西学,超越今、古、汉、宋之藩篱,融会考据、义理于一轨,在蜀学渊源传统中成为自觉承启者的一员,通观以明变,富有而日新,在众多学术领域皆有创获,抉原甄微,发覆有功;而对南北道家的思想分疏和对重玄道论的历史发掘,更是独具慧眼,别开生面,作出了划时代的重大贡献。
1994年10月,蒙先生百年诞辰,蜀中师友集会纪念,道远不能赴会,谨电去八句祝词:“儒申五际,道阐重玄。古族三分,越史千年。掀髯大笑,川上观澜。缅怀仪型,孺慕拳拳。”以蠡测海,自难达意,复寄蒙默世兄一信,并颂诗一律:
存古尊经学脉醇,
观澜明变见精神。
弘通汉、宋堂庑广,
涵化中、西视角新。
秘阐齐、韩昭大义,
疏还成、李入玄莹。
桐花细雨京郊路,
钵水投针笑语亲。
诗末附一《后记》,概略地赞述了文通先生的学术成就及其思想渊源。盖自晚清以来,蜀学昌明,继张之洞、王闿运等在蜀中创办“尊经书院”之后,赵启霖仿张之洞在湖北的学政又继立“存古学堂”(后改名“四川国学院”),乃当时蔚然兴起的蜀学中心。文通先生于民初被荐选入“存古学堂”,得受教于廖平、刘师培、吴文英诸大师之门,师说各异,饫闻各种争论,启迪实多。廖平从平分今古到尊今抑古所展开的今古、大小、人天六变之说,尤为恢奇。文通先生独能深入堂奥、心知其意,而又自立权衡,蜕出师门。特赏孟子“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一语,引而申之,别创通观达识,明其流变的史学新风,为蜀学的发展开辟出新的境界。
文通先生治学,特重独立思考,不拘成说,不苟附和。由通经入手,以究史为归,贯通传记诸子,驰骋古今,期于明道。常谓:通经必须明体达用,为推本礼数,考镜源流,当明其家法;同时,为深察微言,较论诸家,则当跳出家法,重视学脉渊流,把握时代变化。又谓:究史必须虚实结合,“以虚带实”,“史料是实,思维是虚,有实无虚,便是死蛇”[1]。唐君毅、丁山等无不称道其“每篇文章背后,都另有一个道理”,“每篇考据文章,都在讲论哲学”[2]。这样寓论于史,就实论虚,史与论、变与常、实与虚的深相结合,体现了蒙先生治学在方法论上的深蕴自觉;故能汇历史地理学、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等于古史研究而创为中华远古民族文化的三系之说,即通过绵密考订,将中国古代民族分为“海岱”、“河洛”、“江汉”三大民族集团,由于民族传统不同而形成中国“东、北、南”三大文化系统。这一创见,不仅验之于古文献记载的史迹与传说信而有征,而且为此后地下考古的大量重要发现所粲然证明,因而影响极为广远,超出了历史学、民族学的领域,对于文化传统和哲学流派的史的溯源也具有重要意义。故蒙先生二十年代于《古史甄微》中首先提出的古史三系说,并由此出发而论及齐鲁、三晋、荆楚三方说史之互异及其思想文化传统之各殊,立论铮铮有据,受到学术界的普遍尊重和认同。
至于抗日战争时期的艰苦岁月,蒙师北游返川后任教于川大等校,本通经致用之微旨,奋力撰写出《儒家政治思想的发展》与《儒家哲学思想的发展》等名文,引古筹今,发人深省。其解经说儒,力排流行的浮浅之论,而认为儒学发展乃吸纳九流百家之学,秦汉经师所撰传记乃承继诸子菁华而别有创新。西周典礼乃国野异制,贵贱等级不可逾越;而秦依法治,反世卿,行君主专制而奖兼并,贫富悬绝。儒学发展到秦汉之际的今文经师,则惩周、秦两制之弊而并绝之,其所提出的一套理想制度,乃是齐诗说、京房易所述之“五际”、“四始”之说,以“素王”、“参命”、“民主”、“平等”为依归。强调汉初今文师说,区别于孔孟而吸取了诸子特别是墨家之学,其精义在“井田以均贫富,辟雍以排世族,封禅以选天子,巡狩以废诸侯,明堂以议时政”[3]。这才是儒家真正的“微言大义”,而浮丘伯、申培公、辕固生、赵绾、王臧、眭孟、盖宽饶等乃是儒学的真正传人。[4]又进而以人性论为中轴,认真清理了从子思、公孙尼子和孟、荀以来的儒家哲学,而别有会心地突出《韩诗外传》所阐述的人性发展理论;尔后,精研宋明理学,扬弃程、朱、陆、王,而最后归宿到陈乾初、王船山的“以日生日成言性”的“发展论”。其《儒学五论》等对先秦两汉整个学术流变及儒家思想的发展轨迹所作的独立清理,浚求博证,发微钩沉,往往详人之所略,发人之所未发,推陈出新,贡献极大。其博学锐识,慎思明辨,深获当时一流学者、一代大师廖平、欧阳竟无诸先生的嘉许并寄以厚望,“文通文如桶底脱落,佩服佩服,将来必成大家”(廖平)。“孔佛通……唯我文通,始足与谈”,“何时西窗烛,共作刻入谈”(欧阳竟无)[5],继志述事,期望何殷!
蒙先生坚持学贵自得、学以美身的传统价值观,把德养放在一切的首位,一再强调做学问必先堂堂正正做个人,“若不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与人论学,是遗其大而言其细”。[6]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忆及他与青年蒙文通初晤于苏州,同游灵岩,赏梅邓尉,“俯仰湖山,纵谈今古”,以及30年代初他们同任教北大时,与熊十力、汤用彤等时时交往、相聚辩学论道的情景,宛如竹林濠上,其俊朗风神,跃然纸上。蒙先生早年游南北,既问佛学于欧阳竟无,复询国故于余杭章氏,又纳交于海内硕学,了无门户之见。蒙先生讲儒学,大异于流俗。以汉今文经师为归依,同时特重《儒行》,高扬漆雕氏之儒的“儒侠”学风。他择善固执,耿介不阿,藐视权贵,白眼官绅,一生不离教席,而每与师友论学,意气风发,往复辩难,强聒而不舍;他生性旷达,乐道安贫,待人率真,蔑弃荣利,颇有道家风骨。早在京津任教时,生计困难,却严词拒绝了亲日伪者之重金诱聘,大义凛然!30年代先在北大,后在川大,曾两次被无理解聘,掀髯一笑,处之泰然。40年代长四川省图书馆期间,条件十分艰苦,而醉心于辑校古籍,其中成玄英《老子义疏》之辑为完璧,更是度越清代二三百年辑佚之重大成果。1945年书成由蒙老先生以楷书写定后,文通先生除撰写长篇《叙录》外,特请人摩绘李公麟《九歌图》中的《国殇》一图,置于卷首,并深情篆题云:“佳兵不祥,群生刍狗,奉愿国殇毅魄,早证三清!并祷永弭甲兵,天下安泰。”慨然以自己辑校的精品,奉献给抗日国殇,祝祷烈士英魂,早证三清。情系国殇,足见高怀。至于50年代以后所写《理学札记》,乃专门哲学论著,含英咀华,别具慧解;而考史之作则转为较重社会经济史的研究,立论有本,考辨綦详,表明其敏求新知,学有进境。特别是在“文革”中横遭凌辱迫害的条件下,苦心孤诣,奋力撰成其绝笔之作《越史丛考》,针对越南扩张主义者的谬说,予以系统驳正,成为经世史学的当代名作。当其昼系“牛棚”,夜归奋笔,完全置个人荣辱安危于不顾,正是“参万岁而一成纯”[7]、“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8]的道家学者的崇高风范!十八万字的《越史丛考》写完后仅一月,蒙先生即翛然辞世,其爱国赤诚,贞风亮节,光耀学林!
二
先秦是中国历史上的“轴心时代”[9]。这是老子、孔子和墨子以及其他诸子蜂起争鸣的时代。而儒家道统,一贯贬斥诸子之学。蒙先生一扫传统偏见,以平等心衡视九流百家;尤其对儒墨道法诸家思想在发展中的分合出入,注意其相互影响,力求予以动态地把握。基于“古族三分”、“文化三系”、“古史三说”的理路,蒙先生将先秦诸子主流学派归结为三系:东方儒、墨(阴阳、名辩可统于墨),皆“法先王、道仁义,诵《诗》《书》”,“大同而小异”,同出于邹鲁;西北法家(兵、农、纵横属之)乃出于三晋而终显于秦;北方道家出于燕齐,而南方道家则兴于荆楚。这三系各派之间,既矛盾互攻,又互为采获,彼此融会。如“孔孟之道,以惩于墨家,而后脱落于陈言;以困于道家,而后推致于精眇”。“百家横议,错互其间,以击以守,相荡相激,有所辩必有所惩,有所变必有所困,阐发既宏,波澜壮阔。”[10]今文经学的理论,则有取于墨家者较多。[11]推原儒家之发展,孔门之教,作始也简;八儒之分,端赖诸子思想之激荡,如仲梁氏之儒杂于道家,乐正氏之儒杂于墨家,子思氏之儒则杂于法家等;至秦汉今文经师传记,乃诸子思想精华的总结。把杂而多端的诸子学说视为汉代新儒学之所由来的必经环节,从而揭示出从先秦到秦汉诸子思想由分而合的演进逻辑。诸多创见,出人意表,然而其绵密的考订,深刻的洞见,又足以令人折服。
蒙先生对于先秦道家思想的研究,着力尤深。《杨朱学派考》一文,破旧立新,震动学林。其中特有创见的研究成果就是把道家区分为南北两派,明确提出“北方道家说”,并对其学脉源流作了细致的分疏。
一般论道家仅言老、庄,无论褒之贬之,皆蔽于一曲。蒙先生却认为先秦时期的道家实以北方杨朱之学为主流,而南方庄、老之学实为支流;以老、庄指称道家,是后来玄学清谈崇尚“虚无”之偏辞所致。单从人数讲,道家要以北人为多。针对疑古派的某学者论定杨朱即庄周一说,蒙先生特从学理上杨、庄异旨给予了系统的驳正。杨朱、庄周一北一南,思想旨趣相去甚远。北方道家杨朱之徒,不废仁义,而南方道家非薄仁义。“杨言尊生、言仁义,庄皆反之,此其不同之彰彰者!”[12]蒙先生认为北方道家学派,源于列御寇,创始于杨朱,发挥于田骈、慎到,而下开稷下及秦汉之际的黄老之学,并从杨朱思想核心“贵己”、“尊生”出发,进而广论詹何、子华、它嚣、魏牟、陈仲、史鱿、田骈、慎到等皆属杨朱学派。蒙先生认为,杨朱之学在衍扬流播中又各有所重。如它嚣、魏牟重生轻利,因偏于“纵情性、安恣睢”,成为杨朱之学的末流,属“纵情派”;而陈仲、史鱿承杨朱“自贵”之旨、“轻爵禄而贱有司”,退隐山林,属“忍情派”;齐人田骈、慎到贵“静因之义”,“因性任物”,“变化应求”,以”因循”为本,是对杨朱之学的精到发展。蒙先生进而对接予“或使”之说,别出新解。认为“宇宙万象、皆若或使”,人们对之既不必损益,也难以损益,由此推论出“或使”之说与田骈“因性任物”之义大同。
蒙先生博涉《吕览》、《淮南》、《管书》以及《孟子》、《荀子》、《庄子》与《群书治要》等,突出辩明田骈、慎到在北方道家中的重要地位,特别揭示其“贵因”、“贵公”、“贵齐”学说之深义。所谓“贵因”,即“因人之情”,因物之理;使天与圣人各行其行,使万物、百姓各被其利;杨朱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我”即主观,才加主观一毛,即足以害天下,正是反对以一毛之私去扰乱天下。“贵因”之说实为道家之大用,“舍己而以物为法”,其深旨正与尊重客观规律之义相合。因而肯定“静因之旨,诚田骈、慎到言学之根荄,于义为最精”。“贵公”,即强调一切都必须处以公心,行以公道,反对“私视”、“私听”、“私虑”、“私情”,因为“私设则智无由公”。故田骈、慎到“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的主张,就是要公天下,反对以天下私一人的专制体制。而“贵齐”之说,认为天能覆而不能载,地能载而不能覆,“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13]。因此,就应“使贤愚不相弃,能鄙不相遗”[14],在社会政治观上,就是主张“漫差等”,反对君主百官的等级特权。田、慎等人的“贵齐”、“贵公”之说,以因循为宗的“静因之道”,其陈义既高于庄周,又大大地拓展了杨朱之说。“杨子之说,得心术、白心之言而义益彰。杨子言不可见,慎到、田骈之徒,引而伸之,推致于极精。”[15]
蒙先生特别论定《管子》中的《白心》、《心术》、《内业》诸篇为慎到之书,《管子》有取于慎子,而宋钘、尹文本之墨翟,乃为“逃归于杨的墨学者”[16]。这一观点迥异于当时的刘节、郭沫若等指认此四篇为宋钘、尹文之作。比观两说,蒙先生的论证更为翔实可信。嗣后许多学者,结合《庄子·天下》篇的提示,从思想主旨、文体风格以及出土的古文献资料等方面进一步补证了蒙先生之说,更足以表明其率先发覆之功。[17]
田骈、慎到、尹文、宋钘、接子、环渊等,皆聚游稷下,贵公、贵齐之论,静因之道,清虚之旨,彼此融会,于是黄老之学乃兴。田、慎以后,黄老始兴,何以人们又称田、慎之学本于黄老?蒙先生深刻地指出:“凡称黄老,皆出汉人书,晚周无言黄老者。盖黄帝、老子之书皆晚出,以稷下此诸家者,皆合黄老意,遂以黄老后来之名,被之前人。非此诸家之学出于黄老也。”[18]这实际上是揭示了学术史、思想史上经常出现而又使人易于迷惑的现象,即研究者在整理前人的思想时,往往以后设的理论框架被之前人、古人,而又误以为那个框架就是客观实际或历史的真实。蒙先生还指出:田骈、慎到因循之说,有法无法之义,衍为申、韩之术,由此推知法家实源于道家,黄老邻于法。这一溯源之论,经由马王堆出土帛书之佐证,实为确解。
较之于对北方道家的推重与肯定,蒙先生对以老、庄为代表的南方道家则有所疵评。就庄、老关系言,老聃其人古已有之,庄子屡称之,老学的师承授受,于《史记·乐毅传》可详。而老子《道德经》一书则晚于《庄子》。黄帝、老子之书,殆皆成书于战国晚期,老子一书盖取道家言之精要而为篇,言多浑沦,含义深富。蒙先生持论的根据有二:一是凡作“经”皆战国晚期事,即当一学派学说已臻于完满成熟,在此基础上撷取精要而始为“经”。如《韩非》、《管子》中有“法经”,墨家有“墨经”,老子《道德经》一书不外于此;二是庄书言老子凡十七章,其言皆不见于《道德经》,庄书同于《道德经》者十五处,其中不为老子语有十三见,足见老书取于庄书;而老子《道德经》一书内容精富,可证其为周秦学术成果之总结。通观道家思想之流变,蒙先生认为从杨朱到田、慎,尊生重己、贵齐贵公、“义益邃而用益宏”、清虚无为、名正法备,实得道家之正。庄周一流之思想,总是以不屑之意待人,“轻世绝俗”,灭裂仁义,使人与人“相轻”;而申、韩之流尚刑名、任法术,使人与人“相贼”。故庄、老、申、韩张极端之论,废道术之全,实为道家之偏。田、慎静因之道远比庄、荀之说深广。蒙先生的这些创见,言似奇诡,但其辨析南北道家学脉宗旨之不同,实不可易;而推尊齐学、表扬稷下,则尤为卓识。其斥庄生“轻世绝俗、矜己卑人”,自视过高,实对当世某些知识分子有所针砭,引古筹今,不无深意。
三
蒙先生在疏释先秦诸家思想的基础上,转向道教源流及其理论创造的研究,成果丰硕,贡献极大。
道家、道教,原本殊途,后乃同归,嬗变之迹,有史可循。蒙先生指出:道家之学盛于晚周,而道教则起于汉末,两者初无大关系,如构成道教重要内容之一的神仙思想在先秦时期早已流行,且与道家大不类。但当后世道教徒奉老子为神人,尊《老子》、《庄子》为经典,则道家、道教便不可复分。既注意到道教产生的多根系、多源头,更注意历代道教徒注《老子》解《庄子》实为道教的理论化建设,故从宗教哲学的维度来清理道教思想史,着力于思想的逻辑进程,而不单是史实的陈述。
蒙先生明确提出“道教三源说”,即太平道、天师道和神仙家共同构成道教的源头。神仙始于晚周,太平道似出自儒、墨及西汉今文经师之说,而天师道则出自西南少数民族,賨、僚等族的巫觋之道。这一见解,尤具卓识。唐长孺、饶宗颐均对此事有所申论。唐在《范长生与巴氐据蜀的关系》一文中曾考论:“范长生是道教徒”,“巴蛮即賨人”,“范氏即于賨人部落”。饶在说“五斗叟”中指出“五斗米道与氐人、鄋人自来有密切关系”,即指天师道浓厚的巫术色彩与巴蛮敬信巫觋之风的一致性。[19]《华阳国志》称:賨人“俗好鬼巫”,故五斗米道亦被称为“米巫”、“鬼道”。西南少数民族賨、僚的巫觋之风,乃是天师道的兴起与发展的文化土壤。道教三源,入晋以后,渐合而为一,至寇谦之则道教之组织、教仪、经典始备。魏晋间学术的一大变局,即玄风昌炽,老学极一时之盛,道教徒莫不注老、解庄,奉老、庄之书为经典,并以之为道教的理论建设。最具代表性的有托名为《河上公》及《尹喜》、《想尔》三家注,诸书多言修炼事,均为后世道教徒所尊奉。隋、唐以降,则重玄宗、坐忘论流行,尤以重玄宗为最著。刘鉴泉先生在《道教征略》中曾言:“唐以还,道教诸名师皆明药之非草,长生之非形躯,不言白日升天矣。”[20]蒙先生吸取刘氏的研究成果,更突出辨明道教成仙理论在唐代的重大转变,即内丹事盛,外丹日衰。到了宋代,所谓钟(离权)吕(岩)之传,实近于陈抟(图南)之传,远绍司马子微,此一时期经箓外丹之说更衰落。此后,北方全真道教称为北宗,南方道教称为南宗,南宗言修命,北宗言修性。独以全精、全气、全神即全其本真为追求的全真道教,指认一切内外丹药吐纳伸经之术,如“黄庭”、“参同”、“悟真”皆为傍门小道。金、元道教与宋相异,属茅山正一之流。明代全真道教传入南方,为武当一派,自张道贵、张守清后,武当一派遂流行于两浙、滇、蜀等地,兼修清微、正一之法,南北二宗又混而为一。道教思想在多个源头的基础上,分合合分,相互取益,彼此融合,不断地向前发展。汉、唐以来,道教徒的理论与实践的创造,吸纳儒、佛两家的心性学说,兼采海上燕齐方士、神仙家、医家言,可谓杂而多端。面对这一复杂而又丰富的古代文化遗存,以往学者治道教史多注目于教仪、法事、丹鼎、符箓以及茅山、武当、南北二宗等。而蒙先生则认为所谓丹鼎、符箓、斋醮、章咒、导引、房中,这些皆与学说思想之变少所关系,故作道教史“仅可涉及,无庸缕陈”,应当从宗教哲学的高度来把握道教的历史发展。因而蒙先生的道教史研究实为道教哲学思想史之研究,这无疑具有开风气之先的重要作用。
蒙先生把道教哲学的研究置之于传统文化的洪波浩瀚中,既看到道教哲学在其理论形成与创建中借鉴和兼融儒、佛的一面,更论及道教哲学对其他主流学派的重要影响。如晋、唐时期,道教哲学以“重玄”论为盛,而重玄论多撷取中观之义;唐、宋时期,“坐忘”论流行,实有取于天台宗;而宋、元全真道教之兴盛,亦有取于禅宗。不仅如此,道教亦借鉴儒家,如南宋道士就多取荆公及朱子学说。另外,蒙先生在对陈抟学派的研究中,发现陈景元(碧虚)之学来自张无梦,而张无梦师事陈抟,“多得微旨”,再深考陈景元《老子注》中所常用之词语,常引之经典文句以及思想旨要,竟全同于程颢、程颐,“由碧虚之书,然后知二程之学实为希夷之传”,也就是说不仅周(敦颐)、邵(雍)之象数学,而且二程之理学都源自陈抟。这无疑是学术史上的一大发现[21]。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中就曾指出“程张攻斥老佛至深,然尽用其学而不自知者”。无论自觉与否,陈抟学术经由陈碧虚这一中间环节而下启二程,殆无疑义。
蒙先生对道教哲学史研究的最突出贡献是对“重玄”学派的系统发掘,开重玄学研究之先河。近年来随着道家道教文化热的兴起,晋唐时期的重玄思潮也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之一,但究竟如何认识、界定这一思潮,却是众说纷纭、难得共识。蒙先生以“道家重玄学派”来指称这一思潮,颇为精当。因为重玄学不单是道教理论之一环,而且也是晋唐间道家既吸纳儒、释又保持本身特色,以抗衡儒、释的理论创造。经由蒙先生之疏证史实,晋唐间确有一学脉相承的重玄学派,此学脉可溯源孙盛,而学派则创立于孙登,完善化于成玄英、李荣。“以重玄为道,以三一为归”是其共同的宗旨;这一学派既上承魏、晋之玄风,又远超胜于何、王;既承继老、庄,又拓展了老、庄的思辨,既吸纳佛学双遣两非的中道观,又保持本土的道家文化特色,这使得其影响越出道教范围,而蔚为一股时代思潮。蒙先生的指称正是就重玄道论这一时代思潮的哲学本旨立论的。
“重玄”一词源出《老子》“玄之又玄”一语,“道家重玄学派”,以“重玄”为宗本,以“重玄”来诠释“道”。成玄英《疏》“重玄”谓:“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人,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学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李荣《注》说:“定名曰玄,借玄以遣有无,有无既遣,玄亦自丧,故曰又玄。又玄者,三翻不足以言其教,四句未可致其源,寥廓无端,虚通不碍。”成、李之“重玄”论,是即本体即方法的:就本体论,道即重玄之道;就方法言,即指通过双遣有无、是非、滞与不滞的方法达到寥廓虚通之境界。这种熔本体论、方法论于一炉,极富思辨水平的“重玄”学说,确使孙登“以重玄为宗”之妙旨得到很好的发挥。
蒙先生更对“重玄学”之流变作推本溯源的研究。魏、晋间,自王弼、何晏崇尚虚无,大扇玄风,而清谈放诞渐入末流。在此情势下,裴著崇有之论,以攻王、何;而其时孙盛更作《老聃非大贤论》、《老子疑问反讯》(皆存《广弘明集》),批判的矛头直指《老子》。孙盛据老书“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反驳王弼的贵无说。指出:“宜有欲俱出妙门,同谓之玄,若然,以往复何独贵于无欲乎?”同时,又指出:“尚无既失之矣,崇有亦未为得。”这一批判,超越当时的有无之争,可谓深中肯要。孙登正是从其叔父的高论中受到启发,并依托支道林“重玄”观点而创“重玄宗”。孙登以下,般若之学广为重玄学所吸纳,如蒙先生所指出的重玄学派“双遣二边而取中道,与释氏中观之义若合符契”。由于般若学的引入,此派哲学义益圆满,冠绝群伦。例如,此派解“希、夷、微”之说为三一诀。成玄英疏“希、夷、微”举臧公(玄靖)《三一解》云:“夫言希、夷、微者,所谓精、神、气也。精者,尽智之名;神者,不测之用;气者,形相之目。总此三法,为一圣人。不见是精,不闻是神,不得是气。既不见、不闻、不得,即应云无色、无声、无形,何为乃言希、夷、微耶?明至道虽言无色,不遂绝无,若绝无者,遂同太虚,即成断见。今明不色而色,不声而声,不形而形,故云希、夷、微也。所谓三一者也。”又云:“真而应,即散一以为三;应而真,即混三以为一,一三三一,不一不异,故不可致诘也。”《三一诀》把希、夷、微,精、气、神,形、声、色,闻、见、得等都合在一起,颇富于理论思辨,使老学之义更进。且后来道教徒,为合重玄之致,广辩三一,更衍为“三一九宫法”、“三一服食法”等。重玄宗就其理论之精致、深刻,影响之广远,皆为道教哲学之冠,且常常是与佛教进行理论交锋的主要代表。蒙先生曾肯定:“重玄一倡,卑视魏、晋。何公、辅嗣,并遭讥弹”,重玄学起,清谈声息,两者不无关系。[22]
通观蒙先生的道教哲学史研究,深入堂奥,属意于理论思维,究心于思潮演变,微观考史,批隙导窽,游刃有余;宏观立论,举纲张目,得其环中。蒙先生在道教史研究中的许多论断、质疑和提示,总给人们以多方面深蕴的启发。
四
蒙先生在辑校道书方面,硕果累累,嘉惠学林,功在不朽。他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上许多创见,正得益于对道书的求全、求善、求精的辑校、整理上,因而其理论创见信而有征。
蒙先生在长四川省图书馆期间,面对“多以收藏善本为询者”,蒙先生笑答:“善本岂易得哉,余唯日坐其间,新勘善本耳。”蒙先生之答语实反映了他瘁力于整理祖国文化遗产的创新精神,并体现了他求精、求善、求全的笃实学风。他任图书馆长数年之间,辑校精善之古代典籍达二十余种,其中道书达十多种。如《老子成玄英疏》六卷,《老子李荣注》四卷,《老子古注补》八卷,《老子指归拾遗》二卷,《老子河上公章句校本》四卷,《老子王弼注附音义校正》二卷,《遂州本老子校文》一卷,《老子章门》一卷,陈景元《老子注》、《庄子注》两种等。在辑校过程中,每遇疑缺讹误,详加考索,多所是正。例如杜光庭误认为创重玄宗之孙登即魏人苏门山隐士之孙登,蒙先生指出“此大谬也”。隐士孙登未曾注《老子》,隋唐志皆不见著录,《晋书·隐逸列传》说隐士孙登只好《易》,且隐居不出,“不知所终”。而《隋书·经籍志》,两《唐志》及《经典释文》皆著录“晋尚书郎孙登注”《老子道德经》二卷。又如罗振玉影印《鸣沙石室古籍丛残》中收有《老子义疏》残卷,罗氏却误以为是梁道士孟智周之作,蒙先生对此予以订正,论定是成玄英之作。
在蒙先生辑校之道书中,堪称奇迹者当数《老子成玄英疏》和《老子李荣注》两种。成玄英并疏老、庄,庄疏存于《道藏》中,《古逸丛书》有庄疏残帙,与《道藏》相补,可得全本。而老疏却散佚已久,据彭鹤林《道德经集注·杂说》论成氏老子疏“于宋已无存”。蒙先生于《道藏》中搜求到老子旧纂疏有二:即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和顾欢《道德真经注疏》集注本。两者皆录有成疏,且两书于采掇之际,各有取舍,互补性很强。蒙先生以强、顾之注疏为本,又参校宋李霖《道德真经取善集》、范应元《道德经集注》以及鸣沙山出土之《老子义疏》残卷,正其误夺,缀其断引,使成玄英《老子义疏》辑成完璧。进而蒙先生考察成疏所用之经文,与诸家传本相校,然后知其为唐遂州碑、易州碑本。老子成玄英疏之辑成,使散佚千年之要籍重见天日,为研究道家重玄学派提供了极宝贵的思想资料。蒙先生还特别辨明成疏所疏何注的问题。成玄英《老子义疏》究竟依何注为疏,成氏没有明言。蒙先生深考细辨之后指出:六代注《老子》,显有王弼、河上公两大派,王弼专研玄理,河上备言仙道,成玄英《老子义疏》既多违《河上》义,又不曲从王弼说,而是“总此二派,不偏一际,兼举内外”。成氏这种不牒一家之注的独特之处,正体现了他兼采诸家而又力求超胜的理论特色。蒙先生这一见解,实为如何探究隋唐道教理论的发展、如何阅读成氏《老子义疏》,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清末阮元已经注意到强、顾二书大量征引成说,但因对成疏之意义未予重视而没有辑校。蒙先生别具慧眼,赤水得珠,辑成完书,实因缘于先生对道教典籍的精熟和博学锐识。钱穆先生曾感叹:“有清二、三百年间,所辑佚书率多残帙,何意今日竟得全编,非治学精勤者焉能获此!”仅此一项发现和贡献,就足以享誉学林,而蒙先生精进不已,在辑校成疏的过程中,发现凡引成说之诸籍皆引李荣《老子注》,故一并辑之。李荣《老子注》,唐、宋志皆著录,但仅存《道经》残卷于正统《道藏》中,蒙先生以此残卷为基础,又搜得敦煌卷子,使李荣《老子注》几成全本。总之,蒙先生在整理道家、道教典籍上贡献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并且对进一步整理道家、道教文化思想资料,提出了一系列的饶有深意的具体建议,诸如仿朱彝尊《经义考》作《道德经考》,仿《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道藏典籍提要》等,有的不久前已经部分得到实现。
“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关于道教史的研究,无论是思想疏释或文献辑校,蒙先生都筚路蓝缕,导乎先路,有开拓之功;而后继者踵事增华,有所进展完善,自是理所当然。如重玄道论与重玄学派,经蒙先生清理出后,已引起海内外学界的注视并成为道教理论研究的一个热点,论著多篇,不乏佳作。又如成玄英《老子义疏》的辑校本,继蒙先生首辑《道德经义疏》六卷本之后,又有严灵峰先生所辑《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五卷本和日本籐原高男先生所辑《辑校赞道德经义疏》本,拾遗钩沉,当有所补苴。这正足以证明,真正的学术事业必然是许多人的持续努力,承先以显其富有,启后以见其日新,开拓者燃心为炬,后起者继志为薪,因此,神州慧命,于穆不已。
一九九六年七月(此文与朱哲合作)
【注释】
[1]蒙默(编):《蒙文通学记·治学杂语》,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页。
[2]蒙默(编):《蒙文通学记·治学杂语》,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6页。
[3]《蒙文通学记·蒙文通先生传略》,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88页。
[4]蒙文通:《古学甄微·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165-200页。
[5]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86页。
[6]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页。
[7]《庄子·齐物论》。
[8]王船山:《俟解》。
[9]田汝康、金重远选编:《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9页。
[10]蒙文通:《古学甄微·儒家哲学思想之发展》,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67页。
[11]蒙文通:《古学甄微·论墨学源流与儒墨汇合》,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11-226页。
[12]蒙文通:《古学甄微·杨朱学派考》,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45页。
[13]《庄子·天下》。
[14]《尹文子·大道上》。
[15]蒙文通:《古学甄微·杨朱学派考》,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56页。
[16]蒙文通:《古学甄微·杨朱学派考》,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43-267页。
[17]蒙文通:《古学甄微·杨朱学派考》,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43-267页。
[18]蒙文通:《古学甄微·杨朱学派考》,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62-263页。
[19]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52-153页。
[20]刘鉴泉:《道教征略》,转引自《古学甄微·道教史琐谈》,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326页。
[21]蒙文通《古史甄微》,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版,第315-332页。
[22]蒙文通:《古学甄微》中《校理成玄英老子疏叙录》、《坐忘论考》、《陈碧虚与陈抟学派》,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343-3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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