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自己

我们说经过那个“为什么活着”问题的触动以及种种的努力之后，理想主导着我们的生活，要求我们的生活成为永恒，或者说要求我们在生活中实现永恒。这是如何做到的呢？我们的生活时时在变化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地固定下来，如何能永恒呢？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永恒呢？

这种永恒不是一直活下去，因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这种永恒要求的是一直生活在源头处，一直保持在生活的源头处。离开了生活源头的烛照，当下即陷入黑暗的深渊，当下即归于虚无。在这里：进步、退步和重复不是这样来区分的。在这里：向源头的回溯看起来是往后退，实际上是向前进；回到源头重新开始看起来是重复，而实际上是全新的创造。

在源头中，所有直接针对着绝对否定性的努力都完整地保留着。任凭时间的流逝，这些努力始终鲜活如初，就好像时间从来没有过去一样。这些努力伸展得有多远，生活的边界就有多远。这些努力在给生活设定边界，在界线的这一边是明亮的、活着的范围，在界线的另一边就是黑暗的死寂。界线向前的伸展就是在源头中的努力，就是源泉本身的伸展。一旦离开源泉，另一边的东西就出现了。在界线这边的范围内，我们重新找到了安全、确定和温暖。初次看起来，这种重新获得的安全、确定和温暖与原来未经触动的生活中具有的似乎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未经触动的生活中原有的那些安全、确定与温暖并不能保证它们自己能够经受得住死亡的考验，并不能保证它们自身的永恒性。而重新获得的这些却时时能够得到保证，因为它们都是直接从源头中开采出来的，而且又直接构成那滚滚涌出的源泉。因此在这里不用再担心有死亡的黑暗，一切都生机勃勃。死亡的黑暗此时在背面，一旦不再努力，它立刻呈现。就像有了一道坚固的城墙，一切威胁都被挡在外面。源头就是保证，生活在源头之中也就是生活在永恒之中。说城墙还有被动防御的意味，而实际上这些边界是我们主动划定的，是由我们主动推向前进的。这样的后果就在于死是由生来规定的、死亡是由生活来界定的，而不是相反。因此我们的态度就从被动的承受转为主动的创造。

我们在源头中再次获得安稳的时候，当自己确信在实现永恒的时候，那个在暗中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与自己和解了。它的目光不再那么冷酷无情。现在就是要求永恒的自己从未来的那一端，穿越过重重时间，穿越过死亡，来到现在的自己身边，无比的亲切。源头中所有的努力之所以都还保留着，不随任何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因为那是要求永恒的自己在离开现在的自己以后，在漫长的途中随时要求自己做到的事情。它在离开的途中反身向自己发出要求，我们自己接到这个要求并且按照这个要求去做了。现在一旦我们来到源头，我们就会发现它们都还在这里。虽然在我们当初努力的时候并不完全知道它们的目的在何处，但是现在我们就像回到家乡一样，原来所有的目的都集中在这里。自己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在欢欣鼓舞的努力中，我们会发现：一旦自己处于源头之中，似乎获得了无限的力量，所有的材料都变得轻盈起来，可以加以完全的运用，似乎根本没有剩下什么没有用处的东西。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利用，而且似乎都愿意服从于召唤。原来经常会感觉到有阻力的地方，现在也被一种努力的光芒贯通起来了。对于原来没有自觉到的自己身上的地方和时间，在被自觉地目光反复探查到以后，变成了自觉的可以加以运用的材料。自己的生活透明起来了，即被自己自觉的目光所穿透。在没有被自觉地目光穿透以前，我们还不能说那完全就是自己。因为在没有自觉到的时候，尽管是自己所做的事情，但是发动的力量还不是来自于我们自身，所以我们不把它叫作自己。这些没有自觉到的地方是沉重的、黑暗的、有阻力的，基本上就等同于死亡；同样那些没有自觉到的时间也是如此。我们自己身上只要还有这些地方，我们自己就还不是完整的，我们自己身上就还有漏洞，还有欠缺。而我们只要发现这些漏洞和欠缺，自觉地去改善、弥补，当这些改善之后，我们就像在战场上又收复了一块失地，我们取得了又一次胜利，从死亡的手里又抢回来一块宝贵的土地。

那么我们做到这一切的力量来自于何处呢？归根结底来自于我们自己。我们说，在源头中，自己似乎获得了无限的力量。实际上自己的确是具有无限的力量，只是一般情况下我们经常不会自觉到这一点而已。那个离开现在的自己，就是因为不满意现在的状况，它自身有足够的力量离开，从现实中脱身而出，打破了生活的硬壳。它离开之后，又从未来的另一端回来，也是因为它有足够的力量，在现在的生活上撕开了一条裂缝。它要求改变现在的生活，把那些还没有自觉到的东西都纳入到它的管辖范围内，把这些沉重的东西转化为值得一过的生活，向它自身看齐。这可以说是最大的力量。之前对我们表现出来的死亡的绝对否定性，似乎是人间最大的力量，可是我们发现这实际上就是它自己的化身，这个力量是由它发出的。它发出的力量改变我们原先没有触动的生活，让理想为生活做主。实际上它就是最内在的我们自己本身。也就是说在我们自己身上，并不是平面的、单层的只有一个自己，而是立体的、多层的。那个绝对超越于我们现实的自己，同时也就是我们绝对内在的自己。它总是从上面贯注下来引导我们向上，同时也总是在下面承接、保存着我们一切为此的努力。它是我们真正的自己，真己、真我。我们前面经常说到的“努力”都是这个真正自己的力量。

这个真正的自己本身就是真正的力量，是我们所有真正努力的唯一源泉。它是无限的。源头本身就是它。问题的解决不在于平面的直线性的回溯，而在于立体的向上或者彻底向下的回溯，这样我们就会发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真正的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源头。回溯就是要回溯到这个真正的自己身上。在这里我们才获得了无限的力量，而且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可以是永恒的。不是说在这里我们就可以不死了，而是说我们发现了真己，按照真己的要求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就可以死而无憾了。因此这种向源头的回溯就不再是难以操作的事情，不再是退回到自己也没有意识的地方，而是我们在现实中可以做到的事情，在我们自己身上反身自求就可以做到。当下回到真正的自己身上，当下就是生活在源头中。当下因为真己力量的贯注，转化了它的沉重，变得透明而轻盈。如果我们能保证自己时时处在真正的自己做主宰之下，我们就把自己的生活时时都转化成真正的价值。高远的理想向下降，在生活中得到完全的实现；沉重的生活向上升，成为真实的理想。这就是永恒的生活，也是生活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