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的小史
中国人自古以来喜欢笑,喜爱光明,喜爱大团圆。中华民族是一个豁达乐观、富有幽默感的民族。从古到今,在民间流传着许许多多的笑话。在我国历史上,出现过很多的幽默家、滑稽家。没有他们的笑声话语,中国人俭朴的生活将灰暗许多。两千多年前,史家司马迁就注意到了幽默对于调节生活的作用,认为“谈言微中,可以解纷”,并将滑稽人物附在“列传”中,认为他们是“岂不伟哉”的了不起的人物。春秋战国时代的哲人和政治家、外交家大多很幽默机智,善于用寓言笑话来说理论战。齐国贤相晏子诙谐善辩,深受司马迁的敬重,“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史记?管晏列传》)庄子更是一位出色的幽默大师,他曾觉得生活中缺少笑,是人生的一大苦难。他说;
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庄子?盗跖》)
人不能乐,不会笑,那是缺少智慧,没有通晓道的表现,“不能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同上)。专讲“刑名法术之学”的韩非,宣扬权力意志和政治权术,但他也很幽默,《韩非子》中保存着许多寓言和笑话,他那“守株待兔”的故事,至今仍被人们用来讽刺那些不知变通、故步自封者的迂腐可笑。
早期的儒家大师孔、孟,并非在任何场合都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孔子很重视礼仪,但和学生一起坐而论道时也很活泼,有时也开些玩笑,“割鸡焉用牛刀”一语,就是他对学生游讲时的一句富有哲理的笑话。孟子善辩,且善养浩然之气,但他所讲的“齐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是一篇流传千古的笑话杰作,描写齐人乞食的丑态和在妻妾面前的虚荣心,跃然纸上,富有漫画风味。
汉代以后,文人们的经学气味渐浓,讲话著文多了些法语道言,但诙谐幽默也未断绝,那位幽默大师东方朔就出现在“独尊儒术”的汉武帝之时。
魏晋时期,礼法扫地,清谈盛行,滑稽笑话更多不胜数。子戏父,妻戏夫,男女相谑,毫无顾忌隐曲。《世说新语》中的《排调》一章专讲这一时期的笑料,专门搜集笑话的集子,如邯郸淳的《笑林》就出现在这一时期。
唐代古文旗手韩愈所著《原道》等文近乎高头讲章,开道学之风,而其《毛颖传》是诙谐风趣的游戏文章,《进学解》是写给国子监生员看的,但其中多用反语,读之令人解颐。杜甫、柳宗元的杂文、小品也不乏幽默调侃之韵。
北宋的苏东坡,生性放旷,雅爱谐谑,其与禅僧调谑斗智的逸事每见于宋人的笔记。欧阳修的《醉翁吟》和邵康节为“安乐窝”而写的《安乐歌》可以说是古今笑林中寓谑于雅的小品。可见宋代尽管理学盛行,文人的幽默天性并未泯灭。
元代文人地位处于低层,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可悲可怜。科举一度中断,文人无进身之阶,遭受种族歧视,忧惧杀身之祸。反抗无力量,屈服不甘心,于是化为隐逸的斗士,讴歌隐逸,赞美自然,啸傲烟霞,自嘲自谑;投身勾栏瓦肆,寄情声色之戏,寻找精神宽慰。与当道既不同流,也不合污,固守着心灵的一泓清泉。元代文人是隐士,是浪子,是斗士。他们的作品中与宋朝的雅谑不同,往往是无可奈何的自嘲自谑。这种托古以讽今、自谑以嘲世的苦笑,使人读后笑出悲酸的泪。
至于清代人的笑谑也很特色。单说《儒林外史》所述的士林间的笑话和《官场现形记》中的政治笑话,已足够人们读后开怀,且令人放卷沉思。前者笑出了科举制对士人性格的扭曲和文人的悲哀;后者笑够了官场的黑暗腐败和官文化的底蕴。
没有这些笑,仅从四书、五经、二十五史的正统文化中,人们对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的理解是不够完备的。
二、明代人的“笑”是放浪的笑
这里回过头来,单说明代人的笑。
明代人的笑,笑得普遍,笑得开怀,笑得真率,笑得世俗。一句话,明代人的笑是放浪的笑。
明初文坛,承接元末余风,寓言创作未见减弱。明中后期,即正德、嘉靖以还,资本主义萌芽破土而出,民风士气渐趋放逸。时人伍袁萃说:“吾乡自正德以前,风俗醇厚,而近则浇漓甚奂!大有强凌弱,众暴寡,小人欺君子,后辈侮先达,礼义相让之风邈矣!”(《漫录评正》卷三)从正统卫道的立场看,这是世风走向颓废,但用历史的眼光看,明中叶民风士习的转变正表明了专制伦理、名教的危机和自由个性、主体意识的崛起,正在冲破宗法伦理的囚缚,从伦理异化中走向自由的天地。一大批敢于真哭真笑的狂狷之士应运而生。在商品经济发达的三吴地区,率先出现了像祝枝山、唐伯虎这样的风流才子。枝山“好酒色六博,善新声”,鄙弃礼法之士。伯虎号称江南风流才子,“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明史?文苑传》)他们的趣闻逸事在当时广为世人所乐道。万历以降,士林喜爱笑谑取乐的风气有增无减。“异端之尤”李贽“滑稽排调,冲口而出,既能解颐,亦可刺骨”(袁中道《珂雪斋集?李温陵传》)。画家徐渭“诙谐谑浪,大类坡公”(《徐渭集》附《刻徐文长佚草序》)。袁宏道从小就喜欢滑稽,自谓:“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袁宏道集笺校》卷九)王思任也雅谑成性,自号“谑庵”。至于汤显祖、陈继儒、冯梦龙、江盈科、张岱等,皆尚雅谑排调,读他们的散文小品常令人在不经意中突然拍案叫绝,捧腹大笑。
明人喜欢结社,此种结社多不是政治性的,而是文化娱乐性的。诸如诗社、文社、茶社、酒社、棋社、斗鸡社,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还有一种奇怪的文社,活动内容主要是讲笑话,互相竞赛,以此为乐。张岱叔父葆生在京与漏仲容、沈虎臣、韩求仲等组织了一个社团,名“噱社”,专门讲笑话,互相调侃,以寻开心。“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漏仲容善谑。尝曰:“吾辈老年读书做文字,与少年不同。少年读书,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处,一过辄了。老年如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掐得不着时,只是白地。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恶心呕吐,以手扼入齿哕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陶庵梦忆》卷六)此是格言,非止谐语,但读之令人失笑。
明代中后期,那么多的文人喜爱逗乐调笑,浪谑笑傲,肆无顾忌,这是明代很特别的一种文化现象,较之魏晋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会有如此现象,那是因为当时的文人一般都持有娱世乐生的人生哲学,性格较为豁达。泰州学派多认为人心本是快乐的。王艮作《乐学歌》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
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乐是学,学是乐。呜呼!
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王艮把王阳明的“良知”之教推至极致,变成了一种超功利的“快乐”之学。他说:“日用间毫厘不察便入于功利而不自知,盖功利陷溺人心斋久矣。须见得自家一个真乐。”(《王心斋先生遗集?语录》)王艮的弟子罗汝芳也说:“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明儒学案》卷三四)人生活在世界上总要寻求自己的乐趣,此乃天性使然。有了这种快乐的哲学,便有了明人快乐的笑和快乐的生活。袁宏道说:“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袁宏道集笺校》卷五)。人之情志又当寄托于何物何事呢?晚明人多偏重于文学艺术和文化娱乐活动,诸如诗文、戏曲、书法、绘画、山水、园林、珍玩、古董、围棋、斗鸡、蹴鞠、养花、逗鸟、聊天等。凡此种种,皆为真乐,“人有真乐,虽至苦不能使之不乐”(同上)。此所谓“真乐”,指发自人的天性的快乐。
由于追求本真的快乐,所以明人多能笑得自然开怀,笑得毫无顾忌。而对于不能真乐真笑的官场和名利场,明人看得十分淡漠。袁宏道在苏州吴县当知县时,浑身感到不自在,常叫苦不迭。他在写给丘长孺的信中倾诉说: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公安派另一位诗人江盈科也在苏州府做过县令,且颇有政绩。朝中有人告他没有完成征税任务,被调任大理寺丞,得了个清闲的职位。友人为之不平,江作了一首《闻报改观》诗,自我安慰云:“看破名场是戏场,悲来喜去为谁忙?六年苦海长洲令,五日浮沤吏部郎。为蚓为龙谁小大?乍夷乍跖任苍黄。无心更与时贤竞,散发聊卧便上皇。”(《雪涛阁集》卷四)对于官场不必看得太认真,本来都在做戏;有官无官、升官罢官又何妨于人的本真天然的快乐。与其在官场上迎来送往,不能大大气气地笑,还不如做一个散发聊卧的布衣百姓更为自在快活。
明代人幽默滑稽,活泼爱笑,他们个个像《聊斋》中那个狐女婴宁,认为人的一生,从童年到垂老,囚缚在名缰利索、纲常名教中,想笑而不能笑,实在是一种痛苦。由此他们懂得笑的意义,认为笑是一种智慧,它能解除人生的痛苦与烦恼,使人愉快轻松,使人变得年轻,这样有益于身心健康。晚明画家李日华说:“谚曰:恼老笑少。是亦世味煎迫拘挛中一瓢之济,一味之快也。”(《恬致堂文集?笑余录序》)笑能够给生活增添光彩和乐趣,笑能使人心情和畅。生活中如果没有笑的声音,生活将变得像沙漠一样枯燥无味。张岱说:“吾想月夕花朝,良朋好友,茶酒相对,一味庄言,有何趣?”(《快园道古?戏谑部》)笑可以揭露虚伪的道学,可以化神圣为臭腐,轻蔑的一笑,会使那些被人盲目崇敬、迷恋的东西变得丑陋、卑下,一钱不值。冯梦龙说:“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忮求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贪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猖狂之路绝。”(《古今笑?自叙》)笑可疗腐,笑可贬愚。眼孔小者,笑可使之广目,心孔塞者,笑可使之旷达。可见笑之有功于人道大矣哉!有时对于生活中的一些丑恶现象,不便于用正言厉色去批判它,最好对之投以轻蔑的笑。这时笑比尖利的批判更为深邃。王思任对“笑”的讥世意义有通彻的理解,他写道:举世间一切虾蟆、傀儡、马牛、魑魅抢攘忙迫之态,用醉眼一缝,尽行囊括。日居月储,堆堆积积,不觉胸中五岳坟起,欲叹则气短,欲骂则恶声有限,欲哭则为其近于妇人,于是破涕为笑。(《王季重十种?屠田叔笑词序》)
对于庸俗不堪的东西,与其义愤填膺地像堂吉诃德大战大风车那样庄严地宣战,倒不如嗤之以鼻,付之一笑。对于群小和庸俗的东西,笑最能使其显出渺小与卑微。
三、晚明“笑”的文学
明人幽默放旷的性格,文人好雅谑侃笑的风气,促进了明代中后期幽默文学的蓬勃发展。
首先是寓言笑话创作十分活跃,且成绩斐然,不仅数量多,而且思想艺术水准较高。王利器先生所辑的《历代笑话集》,收录笑话约75种,晚明笑话几乎占了一半,可见当时笑话创作之盛。江盈科的《雪涛小说》和《雪涛谐史》,赵南星的《笑赞》,刘元卿的《应谐录》、冯梦龙的《古今笑》(又名《谭概》)等皆是上乘的笑话集子。
明代中后期的笑话和寓言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现实性,一是通俗性。所谓“现实性”是指脱去了历史的古装,很少采用借古讽今的形式,大都取材于现实生活,直刺时事,嘲笑的对象大多是庸师和庸医。这大概与庸师误人才,庸医误人命有关。周启明指出:“这本来是过去社会上的一大问题,教育和卫生都搞不好,结果误人子弟,害死病人,使得大家痛心疾首,在笑话上便都先表现出来了。”(《明清笑话四种?引言》)还有不少作品是讽刺当时官场吏治的。如江盈科的笑话,有刺地方官敲骨吸髓、竭泽而渔,以求完成赋税的(《催科》);有刺法官深文周纳,必欲置百姓于死地的(如《深文》);有刺当权者因循苟且,推诿责任的(如《任事》);有刺文臣武将作威作福而又极端无能的(如《鼠技虎名》)。又如赵南星的《孟黄鼬》,刻画贪官极尽隐微,锋芒尖锐无比。明初的笑话、寓言,大都穿着古人的服装,用古人的语言,讲古人的故事,古色古香,读之有隔世之感。那些故事是要讲给上层人物即所谓“雅人”听的,所以内容与形式都较古奥艰深。中晚明的士人,在生活、思想、创作诸方面都切近市井百姓,所以,他们创作的寓言、笑话,力求明白晓畅,通俗易懂,此即所谓的“通俗性”。
当时的小说、戏曲也多含有笑和幽默的气息,而且造诣很高。《西游记》是一部杰出的神怪小说,也是一部独特的幽默小说。作者吴承恩禀性诙谐,善于谐谑,叙述唐僧师徒取经,历经81难,艰难备尝,终成正果,本是庄严的宗教圣事,但作者时时精心设计,插入滑稽的情节,让孙行者的顽皮机智,猪八戒的愚中藏巧与唐三藏的一本正经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人读之在惊险之余又时时感到好玩好笑,在玩笑中体会故事中蕴含的智慧理趣。一部《庄子》和一部《西游记》简直可说是中国幽默文学的两座高峰。
中国戏剧自元代始都很重视滑稽排调的艺术效果,在历代优伶中出现过很多滑稽家,谱名曰“丑”。明代几位大戏曲家都有滑稽的本领。徐渭喜作戏谑的小令,广为士林传诵。汤显祖的《牡丹亭》奇瑰端丽,间杂诙谐。《闺塾》一出,描写老塾师陈最良迂腐冬烘,谐趣横生,令人解颐吐舌。戏剧曲艺理论家王骥德还专门讨论过“滑稽”的问题。认为俳谐之曲不易作,须以“绝颖之笔”以俗为雅始得;插科打诨,贵在自然,不可造作,勉强安排。“出之轻俏,不费一毫做造力耳”(《曲津?论插科》)。对滑稽艺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李笠翁等在此基础上对滑稽艺术的理论与实践又有所发展。
中晚明以后,笑的智慧和幽默的气息也扩散到了原属于雅文学的艺术殿堂——诗文领域。风行一时的公安派诗歌与小品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幽默与清新。我们翻开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袁宏道的《袁中郎随笔》,李渔的《闲情偶寄》等性灵散文,处处会感到明代人热爱生活、幽默诙谐、去伪存真、寓雅于俗的时代气息。袁宏道在致友人江盈科的信中,自谓作于浙江的山水游记,“谑语居十之七,庄语十之三,然而无一字不真。”(《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不但他的山水游记如此,他的书札、传记、随笔、诗歌等,也多间杂俳谐,戏谑横生。且看他在苏州写的那篇题为《百花洲》的小品:百花洲在胥、盘二门之间。余一夕从盘门出,道逢江进之,问:“百花洲花盛开否?盍往观之。”余曰:“无他物,惟有二三十粪艘,鳞次绮错,氤氲数里而已矣。”进之大笑而别。
“百花洲”这个地名太美妙了,倘若只闻其名不知其实,一定以为是一个百花盛开、香气袭人的佳丽之地。江进之(盈科)就是这样想的。然而,哪里晓得这里竟是个粪船错杂、臭气冲天、容纳五谷轮回之物的去处呢?可见“慕名而来”有时是要上当受骗的。但是,中郎没有这样说,只是信手拈来,直书其事,简谈数语,机趣横生。让人在会心嘻笑中领悟其中的道理。这就是幽默的魅力。李贽在其小品《赞刘谐》中对道学家的讥讽也具有这样的效果: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也。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之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
这篇杂文短短百余字,读之耐人寻味。使人感到,腐儒骄矜愚阔可笑,刘谐机智幽默可喜。寥寥数语,揭去了后人加给圣人的神秘外衣。此外,冯梦龙、王思任、张岱、李渔等都十分善于俳谐,他们的诗文都洋溢出幽默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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