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酒文化与中国士文化有着普遍的联系。中国文人大多喜欢饮酒,而隐逸文人(名士)尤其如此。他们的酒量有大有小,饮酒的方式有浩饮与小酌之分,但都与酒有着不解之缘,都有饮酒的雅兴。名士之饮酒与众不同,他们饮酒不计较饮量之大小,乃是着眼于醉中之趣,尤其是醉中之逸气。能牛饮者未必有趣,可能难免于伧父之讥。嵇康、阮籍都喜欢狂饮,李白也喜欢狂饮,但史书上称嵇康醉后如“玉山之将倾”,称李白为“醉中仙”,这自然与张飞、李逵之类的大碗喝酒韵味不同,因为他们酒后的效果不同。张飞、李逵之类是武人,他们醉后不是骂人殴斗,就是因酒误事。这是酗酒而不是醉酒。所谓名士的“醉趣”,是指借酒之兴奋与麻醉的力量来触发灵感,然后毫不拘碍地发挥其天才与灵性。这是平时不易看到的奇迹。至若烂醉如泥,形如死猪,或使酒骂座,呕吐狼藉,则是酒后丑态,纵然海量,亦属无趣。“酒到微醉后,花当半开时”,此时最有韵味。中国文人在饮酒之后,于似醉非醉中使自己的才情得到最佳的发挥,遂形成中国酒文化特殊的美。
酒文化在中国产生很早,夏、商、周三代饮酒在上层贵族生活中已很流行。当时酒主要用于军旅、祭祀及国事庆典,成为礼乐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此风经战国延及两汉。汉代邹阳、扬雄、王粲均作过《酒赋》。从中可以看出汉代文人的酒德。王赋云:帝女仪狄,旨酒是献。苾芬享祀,人神式宴。辩其五齐,节其三事。醍沈盎泛,清浊各异。章文德于庙堂,协武义于三军。致子弟之孝养,纠骨肉之睦亲。成朋友之欢好,赞交往之主宾。既无礼而不入,又何事而不因。(《酒赋》)
汉人尊儒尚礼,讲究饮酒有节,乐而不淫,“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邹阳《酒赋》)。这是儒家的酒德。酒与文人、文学发生密切关系,勃兴于魏晋。这时儒家名教已发生危机,玄风大振,老庄的自然主义广泛为士人接受。酒成为当时名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嵇康、阮籍、刘伶等竹林七贤大都饮酒不节,借酒神来发泄心中的苦闷,抒发、表现内心孤独、空幻的生命体验。刘伶曾作《酒德颂》,歌颂酒神的伟大和壶中天地的自由。它能使人无君臣上下,冲破礼法的囚缚。《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的妻子颇嫌丈夫饮酒无度,一气之下把家中的酒全部倒掉了。刘伶只好发誓戒酒,且要在神前祷告。待妻子摆好供神的酒菜后,刘伶跪下发誓云:“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又大吃痛喝起来,一醉方休。这里可见魏晋人风度之一斑。
魏晋以降,酒成为士人文学创作的催化剂。可以说,离开了酒,魏晋文学、唐诗、宋词会大为减色。酒神成为魏晋六朝、唐宋诗文的灵魂。没有酒神的助力,简直难以想象建安文学、两晋文学、唐诗宋词将是一种什么样子。且看王羲之在其著名的《兰亭集序》中所记下的会稽名士在兰亭修禊集会,饮酒赋诗的盛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所寄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至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成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古。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如果没有酒,没有酒神助兴,就不会有兰亭集会,就不会出现于茂林修竹、清流激湍间由“乐”而“痛”,又由“痛”而“悲”的情绪起伏跌宕,就不会形成山水之美与生命意识的水乳交融,就不会写出兰亭诗集,更不会留下这篇极富情韵与哲理的千古名文。它是这样的完美和富有魅力,以致明知引文有些长,还是不忍割舍,生怕破坏了它的整体之美。
魏晋唐宋,许多文人以酒酿诗,以诗唱酒,成为一种奇特文化现象。酒成为文学发酵的酵母。因此,这一时期的诗歌不少散发着酒的芬芳,有千家风味,万种情怀。陶渊明的田园诗酒,淡雅幽远,令人回味无穷;谢灵运的山水诗酒,色味俱美,像宫廷宴上的琼浆玉液;以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酒,是大漠里、古道边壮士畅饮的西风白草;李白的浪漫诗酒,融旷达与豪放于一炉,是浓香飘逸的五粮液;而杜甫酿制的民间诗酒,上悯国难,下忧黎元,像苦涩中回味着醇香的陈年老窖。没有酒神,就没有中国文人的情感荡漾,就没有这些文学美酒。酒不仅刺激了文学,而且成了文学直接描写的对象。杜甫的《醉中八仙歌》就是直接描写李白等八位盛唐文友酒趣醉境的作品:“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这首诗用素描的形式将贺知章、王进、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八位酒仙的酒量、酒兴和醉中情态描写得活灵活现。读之,常把人引向盛唐,可以想见唐人活泼自然的生活情调。李白的五言古诗《月下独酌》更是一首描写酒中生命体验的佳作。诗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花前月下独酌,本是极平静寂寞的境界,却被诗人烘托得十分热闹。作者本是孤独无依的,但他在醉中招呼明月和影子与自己来作良宵酒友,一起畅饮,一起狂歌,一起舞蹈,行乐及春的浪漫与永结无情的淡泊交结在一起。“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不知是李白醉了,还是月亮和自己的影子醉了。这种似醉又醒、有我而又无我的生命体验,没有酒神是难以体验的。它使我们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做梦化成了蝴蝶;俄然而觉,蝴蝶又变成了庄周。不知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庄周糊涂了。李白沉醉了。我们也随着庄周、李白在审美的境界中感知着他们的孤独而陶醉了。
其实中国人饮酒,特别是中国文人饮酒,决不为了满足口腹之乐,也不仅仅是为了借酒浇愁,而是为了获得本真状态的生命体验,获得精神的自由,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讲到了这一点。他不仅喜饮酒,而且会造酒,写过《酒经》,对酿酒之道十分精通。在《醉翁亭记》中他写道: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酒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它有着火样的热烈,水般的柔情。酒消融了人与自然山水之间的距离,消融了人与人之间的隔碍,使这位太守沉浸在上下与天地同流的生命体验中,进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由境界。有一副酒家的对联道出了酒文化的妙韵:
一醉千愁解一川风月留酣饮,
三杯万事和万里山河尽浩歌。
酒能调动人的情感,拉近人与人、人与天地万物的距离,在迷离状态中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在情绪的激扬中排泄出心灵的压抑,超越物我对立,把山水之美引入内心,把内心之情转移给天地万物,“壶中天地”的广阔和妙处就在这里。这种妙境正是酒神的魅力所在。三国时代的曹操,既是豪情诗人,又是一代枭雄。他在《短歌行》中唱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在歌与酒中,这位雄才武略、东征西杀急于统一中国的英雄,忘记了人生的苦短和朝露的易逝,使心灵得以安顿。如果饮酒不能得到这种效果,仅仅是用酒中的乙醇把自己灌醉,那么这种人充其量是在吃酒,而谈不上“饮”和“酌”。对这样的人,酒不过是穿肠而过的蠢物,而丝毫谈不上与酒神的对话。
在即将结束本节的时候,让我们在陆游的一首诗中再一次体验一下酒神的力量:
世言九州外,复有大九州。
此言果不虚,仅可容吾愁。
许愁亦当许有酒,吾酒酿尽银河流。
酌之一斛玻璃舟,酣宴五城十二楼。
天为碧罗幕,月作白玉钩。
织女织庆云,裁成五色裘。
披裘对酒难为客,长揖北辰相献酬。
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
却驾白凤骈斑虬,下与麻姑戏玄州。
锦江吹笛余一念,再过剑南应小留。
这首《江楼吹笛饮酒大醉中作》,想象力之丰富,艺术手法之夸张,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堪为诗酒文学之冠。若问酒神在哪里,就在这首诗里,就在中国人的审美世界中。
滋润中国人心灵境界的还有一种东西,那便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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