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读〈西游记〉》选录
毛泽东是哲学大师,臧否人物,谈论事物,常常提到哲学高度评论功过、判断是非。
他讲哲学,不讲死教条,多引活材料。《水浒传》《三国演义》中的故事,时不时信手拈来,《西游记》中的神魔争斗也不在话下。
1959年9月,他为了解释“庐山会议”的斗争性质,为了讲清透过现象抓本质的哲学观点,就曾讲到《西游记》中“青牛精”的故事。
这年七八月间,党中央在庐山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史称“庐山会议”。会议前期,是继续贯彻1958年11月第一次郑州会议以来的精神,纠正“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左”倾错误。可是到了7月14日,因为彭德怀的一封批评“左”的错误的信,会议转向反右倾,错误地发动了对彭德怀的批判。会议做出了《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会后,会议精神首先传达到全体党员,而后传达到党外。
9月15日,毛泽东出席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会,通报了刚刚结束的“庐山会议”的情况。他讲起《西游记》第五十二回《悟空大闹金洞如来暗示主人公》里的故事,引出一条哲学原理:
《西游记》上许多故事都讲到,开始时不知道是什么精在作怪,是蝎子精,还是蜘蛛精,还是从太上老君那里跑掉的一匹青牛?就是搞不清楚。只看现象,就搞不清本质;搞不清本质,就无法降妖捉怪。比如那条青牛,多厉害呀!(你们回去可请秘书找那个故事来看看)请来如来佛,他都没办法,他说他也不清楚,不是他那里的。玉皇大帝也没有办法。后来说到三十三重天的兜率宫那里去问问吧。太上老君住在这三十三重天上,不问政治,不参加玉皇大帝的国家组织,不做官,只炼丹,研究自然科学。结果是他的烧火娃娃青牛精偷跑下凡来作怪。查到这个原因,才整住他,请太上老君自己下来,把青牛收回去。这是讲《西游记》,单看现象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要抓问题的本质。(陈晋主编:《毛泽东读书笔记》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59页)
《西游记》描写,金洞兕角大王来历不明,且十分厉害,他用金刚琢把唐僧、八戒和沙僧掳去,还把孙悟空的金箍棒和众天神的兵器圈走。没办法,孙悟空只好去查兕魔的“脚色”来踪,启奏玉帝。满世界“更无一点踪迹”,孙悟空又到西天佛祖如来处寻其“乡贯住居”:
如来听说,将慧眼遥观,早已知识。对行者道:“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于我也。我这里着法力助你擒他去罢。”行者再拜称谢道:“如来助我甚么法力?”如来即令十八尊罗汉开宝库取十八粒“金丹砂”与悟空助力。
孙悟空与十八罗汉运用十八粒“金丹砂”,也没有战胜兕怪,如来佛又派降龙、伏虎二罗汉转告孙悟空上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寻找妖怪的踪迹。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一道筋斗云,直入南天门里……不上灵霄殿,不入斗牛宫,径至三十三天之外离恨天兜率宫前,见两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径走,慌得两童扯住道:“你是何人?待往何处去?”行者才说:“我是齐天大圣,欲寻李老君哩。”仙童道:“你怎这样粗鲁?且住下,让我们通报。”行者那容分说,喝了一声,往里径走。忽见老君自内而出,撞个满怀。行者躬身唱个喏道:“老官,一向少看。”老君笑道:“这猴儿不去取经,却来我处何干?”行者道:“取经取经,昼夜无停;有些阻碍,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与我何干?”行者道:“西天西天,你且休言;寻着踪迹,与你缠缠。”老君道:“我这里乃是无上仙宫,有甚踪迹可寻?”
行者入里,眼不转睛,东张西看。走过几层廊宇,忽见那牛栏边一个童儿盹睡,青牛不在栏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君大惊道:“这业畜几时走了?”正嚷间,那童儿方醒,跪于当面道:“爷爷,弟子睡着,不知是几时走的。”老君骂道:“你这厮如何盹睡?”童儿叩头道:“弟子在丹房里拾得一粒丹,当时吃了,就在此睡着。”老君道:“想是前日炼得‘七返火丹’,吊了一粒,被这厮拾吃了。那丹吃一粒,该睡七日哩。那业畜因你睡着,无人看管,遂乘机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即查可曾偷甚宝贝。行者道:“无甚宝贝,只见他有一个圈子,甚是利害。”
老君急查看时,诸般俱在,止不见了“金刚琢”。老君道:“是这业畜偷了我‘金刚琢’去了!”行者道:“原来是这件宝贝!当时打着老孙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张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
孙悟空和太上老君来到金山,老君请猴头诱阵,引那青牛精出来:
老魔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也。”急绰枪带宝,迎出门来。行者骂道:“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纵身跳个满怀,劈脸打了一个耳刮子,回头就跑。那魔抡枪就赶,只听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儿还不归家,更待何日?”那魔抬头,看见是太上老君,就唬得心惊胆战道:“这贼猴真个是个地里鬼!却怎么就访得我的主公来也?”
老君念个咒语,将扇子扇了一下,那怪将圈子丢来,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扇,那怪物力软筋麻,现了本相,原来是一只青牛。老君将“金刚琢”吹口仙气,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带,系于琢上,牵在手中。
毛泽东向民主党派负责人讲青牛精的故事,显然是为了说清“庐山会议”这场斗争的性质,亦即所谓“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右倾”实质。这在今天看来当然是历史的误读,讲起这个话题依然很沉重。即使在当时,党内一些领导干部和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对革命猛将彭德怀元帅何以一夜间就成了“右倾机会主义者”也大惑不解。毛泽东的讲话正想解开这个思想扣子。历来,毛泽东的讲话都有十分明确的针对性,谈古说今有具体的现实指向。他说玉皇大帝和如来佛都搞不清青牛是从哪里来的,都拿他“没办法”,显然暗示以往只看现象,没有搞清“右倾机会主义者”的本质;他说太上老君在三十三重天上不问政治只研究自然科学,是否含有含蓄告诫与会者不能不问政治,以便清醒认识“庐山会议”这场斗争的性质的意思,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毛泽东进一步把青牛精的神话故事引申到哲学层面上来,用以说明现象与本质的关系。仅从一般的哲学原理出发,毛泽东所论列的观点是不错的。本质与现象是唯物辩证法的一对基本范畴。所谓本质,就是指事物的根本性质,即指构成这个事物的内在的固有的本性。所谓现象,则是指事物的外部联系和表面特征,也就是事物本质的外部表现。任何事物都有本质和现象两个方面,既没有不表现为现象的本质,也没有不表现事物本质的现象,任何事物的本质都要通过一定的现象表现出来,而任何现象又都是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或方面来反映事物的一定的本质。这就是本质与现象的统一关系。本质与现象还有对立的一面。现象虽然表现本质,但不就是事物的本质,本质也不直接等于现象。它们之间的对立关系,一般表现为:现象是个别的、片面的、表面的、外露的、纷繁杂乱的、变化不定的;本质则是比较一般的、共同的、内在的、深刻的、相对稳定的。此外,本质与现象最尖锐的对立,表现在假象问题上。一般说来,本质与现象的关系,是比较一致的,通过现象能够直接地认识本质。
但是有时候,现象对本质的表现往往又通过歪曲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对本质的歪曲的表现,就是假象,也就是虚假的现象。它给人们一种与事物本质完全相反的印象,使人们不易正确地认识本质。假象是事物的本质在一定条件下的特殊表现。同样是为事物的本质所决定的,并且是事物的本质在特殊情况下的表现。列宁说过:“假象的东西是本质的一个规定,本质的一个方面,本质的一个环节。”(《列宁全集》)第三十八卷第137页)毛泽东讲青牛精的故事,在于说清只有搞清了它的来龙去脉,查明原因,才能抓住本质,才有办法“降妖捉怪”。
毛泽东在常委会上的谈话,给彭德怀定了性。这个定性显然不符合彭德怀的“本质”。彭大将军是革命的元勋,是人民的功臣,是民族的栋梁,他写长信给党的主席,符合组织原则,代表人民心声,体现了共产党人的正气。二十年后,《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正确指出:“庐山会议后期,毛泽东同志错误地发动了对彭德怀同志的批判,进而在全党错误地开展了‘反右倾’斗争。八届八中全会关于所谓‘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反党集团’的决议是完全错误的。这场斗争在政治上使党内从中央到基层的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在经济上打断了纠正“左”倾错误的进程,使错误延续了更长时间。”
说到底,庐山会议上的彭德怀不是“青牛精”,他理应是“孙大圣”。毛泽东主观上想透过现象抓本质,调侃不问政治逃走了“青牛精”的太上老君,客观上却“人妖颠倒是非淆”,错勘贤愚成冤案。这不能不说是他对《西游记》的误读错用。看来,正如毛泽东自己所说,谁发现了事物本质,不依主观认定,关键在客观检验。历史做出了公正裁决:彭老总耿耿丹心,殷殷忠魂,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应该说,毛泽东与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青牛精”故事,讲得还是那样潇洒,哲学道理讲得还是那样深刻,并没有失却伟人、哲人、文人的风范,但是,这一次他却讲错了,不是他讲的知识错了,而是他的结论错了,是“左”的错误遮蔽了他的视野,影响了他的判断。每思及此,足令后人扼腕叹息而又惕然警觉。
(董志新著:《毛泽东〈读西游记〉》,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7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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