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浪浪 海山苍苍——中国古典诗歌的阳刚之美
我国古代阳刚、阴柔之论,最初渊源于《周易》的阴阳八卦之说,所谓“乾阳坤阴”、“乾天坤地”、“乾男坤女”、“乾刚坤柔”、“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等等,后来美学史上的阳刚、阴柔艺术风格论,皆本于此。如刘勰《文心雕龙》:“才有庸隽,气有刚柔”(《体性》),“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镕裁》),以刚柔论文学体性。宋代米芾以刚柔论书法:“颜真卿书如项羽按剑,樊哙排突,硬弩欲张,铁柱将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蔡襄书如少年女子,体态娇娆,行步缓慢,多饰铅华。”(《海岳名言》)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则以刚柔论画:“挟风雨雷霆之势,具神工鬼斧之奇,语其坚则千夫不易,论其锐则七札可穿……如剑绣土花,中含坚实,鼎包翠碧,外耀光华,此尽笔之刚德也。柔可绕指,软若兜罗,欲断还连,似轻而重……恍惚无常,似惊蛇之入春草;翩翩有态,俨舞燕之掠平池;飏天外之游丝,未方其逸;舞窗外之飞絮,不得比其轻……此能尽笔之柔德者也。”至于清代桐城派文论家姚鼐,论诗文的阳刚阴柔之美,用种种形象比喻,生动说明两类不同艺术风格的特征,最为著称,但仍本于《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理论,只是审美认识更趋精深而已。
《易传》还把事物的运动、变化与刚健等性质看成是阳性势力的体现;而安静、柔顺等则是阴柔的特征。请看《易传》对于“乾刚”的描绘和赞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彖》)
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乾·文言》)
乾道伟大,如天之大哉!它自强不息,具备了刚、健、中、正、纯、粹六项特征;它充分发挥能力,有旁及万事万物之情,建大功而不自表;它如乘六龙以御于天,适时运动给天下苍生带来雨露,使天下臻于太平!这不是一幅极其壮观美好的图景吗?乾卦正是阳刚壮美的标志和象征!
先秦时《周易》之外,老庄有“大道”之论,孟子鼓“浩然之气”,这都与中国艺术风格的“阳刚之美”有着渊源的关系。中国的“阳刚之美”或“壮美”概念,渊源于易、道、儒,有其特殊的文化背景,它与西方的“崇高”,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明显的差异。现仅就中国古代诗歌的范围,赏析其阳刚之美。
一
晚唐诗人兼诗论家的司空图,以易、道哲学为依据,“总结唐家一代诗”,著《二十四诗品》,可谓中国古代最系统、全面而深刻的艺术风格论。《二十四诗品》首列“雄浑”、“冲淡”、“纤秾”三品,实代表阳刚、阴柔两极,以及中和两极得中间状态之冲淡美。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之美,《诗品》中还包括“劲健”、“豪放”、“悲慨”、“沉着”等几品,所谓“盛唐气象”,正集中体现了这阳刚之美。请看司空图对“雄浑”的描述: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这品的前四句,从理论上说明雄浑风格的特征。“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腓”,覆庇;“充”,满也。这两句说明内外的辩证关系,外在形态的巨大宏伟,乃是内在生气充实饱满的结果。老、庄认为美就是自然之道,而“道”是绝对的“大”和“全”。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大”的观念就是无穷、无限、无形、无声,故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而老、庄又认为“道生一”、“道通为一”,这“道”所表现的外在形态乃是一个无穷大的浑然整体,这就是“大用外腓”之大美。这大美犹如庄子所描述的“咸池之乐”,能使人闻之始而惧,复而怠,终于惑,荡荡默默而与天道合一。孟子亦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外在之宏伟壮美,须有内在之饱满充实,且能耀目生辉,光彩熠熠。这一点,易、道、儒都是相通的,强调主体内在之充实,“至大至刚”之气充之于胸,一旦喷薄而出,浩荡鼓动,“气体劲而用其宏”,表现为艺术形象,才使人惊心动魄,激动昂扬。这就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的基本内涵。这一点,也与西方“崇高”的美学概念相类似。古罗马时期的朗吉弩斯《论崇高》说:“风格的庄严、恢宏和遒劲大多依靠恰当地运用形象,……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我已经说过,在这全部五种崇高的条件之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种,一种崇高的心胸。”朗吉弩斯强调主体应有崇高的心灵,但他主要还是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论述“崇高”的。“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两句,从精神实体上解释“雄浑”。“虚”即虚无,老庄认为“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惟道集虚”,这个虚无就是“道”,无论大音、大象或万事万物都是从这个虚无中产生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老子·二十五章》)“浑”是浑然一体的存在,它是从“虚”而生,又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主客观交融的无限大的浑成境界。《周易》以乾为天为阳,也是无限大,“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彖)所以“虚”、“浑”和“雄”,都与“大”的概念相联系。“积健为雄”,也讲由健到雄的过程。健是刚健之力,雄是健的积累。只有积蓄起刚劲的气势和力量,才能真正成为雄健宏伟之“大”。“积健为雄”要求作家平时加强思想和艺术修养,尤要提高精神境界。刘勰《文心雕龙》一再要求作家养气:“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刚健既实,辉光乃新”,“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风骨》)“积健为雄”,亦如郭绍虞《诗品集解》所解释:“何谓‘雄’?雄,刚也,大也,至大至刚之谓。这不是可以一朝袭取的,必积强健之气才成为雄。此即孟子所谓‘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的意思。”康德曾把“崇高”分为两种:一种是“数学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体积的巨大;另一种是“力量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具有力量的巨大。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指出:“更大得多,更强得多,这就是崇高的显著特征。”(《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中国古代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之美或壮美的观念,与西方“崇高”这一审美范畴,在包括体积和力量之“大”的内涵上,也是类似的。司空图于此形象地描绘道:“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雄浑之风、阳刚之美,犹如云之勃兴,莽如山海;充气成风,鼓荡无边;形体之大,足可包容万象;气势之强,直可超越鸿蒙,笼盖宇宙。中国古代“雄浑”观念中的体积和力量之大,乃是“无限大”。
中国古典诗歌中,“建安风力”和“盛唐气象”最能体现雄浑风格的特征。建安诗人“俊才云蒸”,诗歌情调慷慨,风骨兼备,刚健清新,刘勰称“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文心雕龙·时序》)。如曹操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写大海之宽阔与雄伟,仿佛日月、星汉涵泳其中,海天苍茫一体,气充势足,鼓荡无边,象征着诗人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确为情景交融、意境雄浑的佳作。
盛唐诗歌,或写边塞,或咏山水,或感身世,都明显地体现出“雄浑”这一审美特征,正如严沧浪所说:“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答吴景仙书》)盛唐诗歌尤以李杜之诗为代表,如李白《关山月》开头几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关、山、月三种景象浑融成阔大的一片,真有司空图所描绘的“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的雄浑之美。胡应麟还评说:“浑雄之中,多少闲雅。”(《诗薮》)则见诗人广远、沉静的情思,浩渺澹荡的襟怀。又如《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想象登峰而上,与太白金星对语,飘然高举,如列子御风泠然而行,将与明月携手,遨游天际,表现出一派浪漫主义的奇情壮采。晚唐诗人皮日休说李白诗“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刘枣强碑文》)李白的这一首,以及还有不少诗就具有这些特征。
杜甫的《登岳阳楼》,气象宏放,含蓄深远,浑灏直与洞庭争雄: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首《登岳阳楼》诗,四十字中,家国之忧、身世之慨、沉厚之情与雄阔之景,混沦融为一体,呈现出一派雄阔浑厚的气象。宋·蔡绦《西清诗话》亦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多云梦也。”正因胸怀的宽广博大,笔下才有如此雄浑深厚的气象,这正可证明司空图“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的论断符合艺术的规律。盛唐诗人中,孟浩然的《临洞庭》一首亦颇有“盛唐气象”,前四句云:
八月湖水平,涵虚浑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气蒸”一联,可与杜诗《登岳阳楼》颔联争雄。“气蒸”句写洞庭的广阔博大,蒸腾之气惠及周围广远地区的草木,使其滋生繁茂;“波撼”句写洞庭湖的蓄积深厚、澎湃动荡,有极大的力量和浩荡的气势。整首诗表现出雄浑磅礴的风格。
雄浑的壮美不局限于自然界,也表现于人类社会生活之中,如建功立业、为国捐躯的豪情壮志,为正义事业而斗争所表现的浩然之气。如盛唐之边塞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出塞》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高适《塞上听吹笛》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未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
——岑参《碛中作》
杨廷芝《诗品浅解》说:“大力无敌为雄,元气未分曰浑。”“雄浑”与“劲健”、“豪放”的区别,重在一个“浑”字,“雄浑”是体大、力大的浑然结合、浑化无迹,元气的至大至刚、浑厚磅礴,表现为雄伟、浩瀚、恢宏、轩昂而又浑厚含蓄,虚涵浑茫,如杜甫评高、岑诗之“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
杜甫《登楼》与韩愈《和裴晋公破蔡州回》,二诗都具阳刚之美,但细加辨析,仍有“雄浑”与“劲健”的差异。先看被前人推为七律之首的杜诗《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沈德潜评此诗曰:“气象雄浑,笼盖宇宙。”叶梦得《石林诗话》则以此诗与韩愈类似风格之诗的比较,说明“雄浑”与“劲健”的区别。他说:“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韩愈诗多属阳刚美,但多表现为力量和气势,所谓“劲健”正是强劲有力,气势充足的艺术风格。而“雄浑”是“积健为雄”,不但强劲有力,且要宏大浑厚,纡余委备,浑沦一体。同是赞美裴度平定蔡州的魄力和功绩,韩、刘诗句相比,倒是刘禹锡二句更接近雄浑风格,韩诗只能算劲健。一般七言律诗难得雄浑,而杜诗可称独绝。清代翁方纲《石州诗话》云:“杜五律虽沉郁顿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种暨盛唐诸公在。至七律则雄辟万古,前后无能步趋者,允为此体中独立之一人。”
“雄浑具全体”,雄浑是阳刚美的代表;“劲健”同属阳刚风格,但与雄浑仍略有不同。请看司空图对“劲健”风格的描述: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劲健”是强劲有力、气势充足的艺术风格,它与雄浑的着重赞美阔大、丰满、厚实、浑成的诗美侧重面有所不同。“劲则不敝,健则不息”,劲健是对“真力”的赞美,如《周易·乾卦》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一种“天地与立,神化攸同”的永久不息之力。这种“真力”的表现,犹如天马行空之所往无前,像白虹贯日之横经天地,像千寻巫峡之险峻而能走云连风于其间,亦如怒涛之奔涌冲激于长江三峡。对于作者来说,诗中表现出巨大的力量和充足的气势,乃是“存雄”所致,因“饮真茹强,蓄素守中”的长期锻炼、修养的结果;“真体内充”则真力弥满、劲气充周,形之于作品,才可与天地并立,终古不敝,万世不朽。诗人李白襟怀旷达,情感激荡,其作品就有气吞宇宙、力拔山岳之概,故能流传千古。他的诗歌描绘了许多山崩海啸、斗转星回的雄伟壮阔的景象,其间就充满了巨大的力量和恢宏的气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狂涛骇浪,气势浩荡,这是力的奔涌;“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大鹏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黑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草书歌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心雄万夫,挥斥八极,这是力的发挥;“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古风》其三),“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胡无人》),“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梁甫吟》),龙腾虎跃,意气冲天,这是力的搏斗。李白诗歌就具有“横扫千军,不可抗拒”的崇高力量,“像剑一样突然脱鞘而出,像闪电一样把所碰到的一切劈得粉碎”(朗吉弩斯《论崇高》),这是阳刚美中的力量之美,力的交响,力的礼赞!
韩愈之诗也以劲健著称,司空图在《题柳柳州集后序》中说:“尝观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揭电,奔腾于天地之间,物状奇变,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这正是对劲健诗风的生动形象的说明。韩愈的《调张籍》诗:“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本来,“杜以神行气,李以气举神”(李重华《贞一斋诗话》),李杜之诗就具有以力量和气势取胜的劲健特点,而韩愈的形容描绘,硬语盘空、苍茫横亘,本身也体现了劲健风格,这首《调张籍》诗,劲健有力,就有阳刚之美。
唐代边塞诗,诸如: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孤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陈子昂《送魏大从军》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其四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塞下曲》其二
这些诗表现了诗人慷慨报国的英雄气概,立功边疆的豪情壮志,不畏艰苦的乐观精神,而笔势雄健刚劲,如有雷霆万钧之力,充分体现出“存雄行健”的劲健风格之美。
“豪放”——也属阳刚美中的一品,是指豪迈纵放、不受拘束的艺术风格: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
由道返气,虚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
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豪放与劲健的重力量的特点有所不同,豪放首先表现在气魄的宏大,直能“吞吐大荒”。但这豪迈之气乃集义所生,由道而出,表现为无私无畏、不受物累的豪迈纵放的精神,即所谓“处得以狂”,摆脱羁绊,狂放逸宕,能驭月乘风,指挥万象,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气魄。这一点,李白诗中的“狂傲”足以体现。他自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效庐山谣寄卢待御虚舟》),“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他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种狂傲精神,正表现中国古代文人那种不阿谀逢迎、不低三下四、正直无私、不惧邪恶的高尚品格。腐恶的现实社会不能相容,他就遨游天地、超然物外:“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江上吟》),“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日出入行》),欲达天人合一之境界。杜甫深知李白的狂放性格和诗才文采:“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有麟游龙骧、倜傥不羁、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才有吞吐大荒、豪迈雄放的诗风。
豪放诗风还以感情奔放、想象丰富为特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如屈原、李白,由于“真力弥满”,强烈、奔放的感情激发其驰骋想象,因而叱咤风云,恢宏诡谲,万象竞萌,意象纷至沓来,充满浪漫主义的磅礴气势和奇情壮采。李白诗句,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上云乐》),“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元丹丘歌》),“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等等,都因情感激荡,驰骋想象,招三辰、引凤凰、策六鳌、濯扶桑,有招使日月、驱策灵异的壮伟场面和景象。造成豪放风格,不仅要丰富的想象,还须借助合理的夸张。李白诗如“白发三千丈”(《秋浦歌》),“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横江词》),“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这都显得气势峥嵘而又新奇壮观。苏轼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豪放并非狂荡胡为、放浪而绝无绳检之谓,强烈的感情,奇特的想象,大胆的夸张,都须“由道返气”,合乎法度、妙理,既豪迈纵放,又诚实纯洁,如此创造的艺术形象,才给人以新奇神异、激动心魄的壮美力量。
二
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之美,还包括悲慨和沉郁。悲慨是指悲壮慷慨的艺术风格,如司空图所描写: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悲慨并非哀痛欲绝、消极悲沉,它是悲中有慨,悲愤难平之情中有着极大的力量,犹如大风卷起连天浊浪,满山林木都被它所摧折。这慷慨悲壮的意气,使人想起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想起梗概而多气的“建安风骨”。“大道日丧,若为雄才?”这是为天下之公所引起的感慨,较之一己之私的感慨更加悲天悯人,可见悲慨之中含有积极进取的精神,寄托着对美好人生和社会政治的追求。《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悲慨”之“大道”,当指理想政治。在这政治日衰、道德沦丧的时代,谁出来充当力挽狂澜的雄才呢?!那个有才难展的壮士,一面拂拭着宝剑,一面唱着慷慨的悲歌,这既揭示了悲慨诗风产生的社会原因,也是对悲慨之美特征的传神描绘。
“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这是杜甫对陈子昂悲慨诗风的形象描述。陈子昂怀抱“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的人生、政治理想,可是生不逢时,屡受挫折,故常有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悲慨。《感遇·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这一首诗慷慨陈词,直抒胸臆,倾吐保卫边疆、报效国家的伟大襟怀,悲慨中还是慨多于悲。至如“圣人去已久,公道缅良难”(《感遇·十六》),“时哉悲不会,涕泣久涟洏(ér)”(《感遇·三十六》),则是悲多于慨。悲慨诗中传诵千古的杰作当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人有经世济民之志,身临前线,军事才能未得施展,反被贬职,再次遭到打击,他满腔悲愤,登上蓟城北楼,怆然流涕,感慨万端,唱出了这一曲响彻云霄的慷慨悲歌。历史漫长而人生短促,空间辽阔而个人渺小,满怀报国热情而竟遭迫害,这怎不令人痛哭、感叹!吟诵这首句式参差不齐、语调顿挫沉抑的悲歌,读者仿佛看到了在辽阔而萧索的原野、古老而苍凉的幽州台上,伫立着诗人那忧国忧民而又寂寞忧伤的动人形象,给人以一种悲壮的美感,留下难忘的印象。
沉郁、沉着、悲慨,其内涵都相近,只是沉郁的忧愤之情更为深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吾所谓沉着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顿挫,而后可以沉着痛快。若以奇警豁露为沉着痛快,则病在浅显,何有于沉?病在轻浮,何有于着?病在卤莽灭裂,何有于痛与快也?”沉着赖于沉郁,沉着痛快之气必须从沉郁顿挫中提炼出来,才是深厚流动、苍凉激荡,所谓潜气内转,回肠荡气,杜甫之诗、辛弃疾之词,足以代表。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夕所写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标志着杜诗风格已达到沉郁的最高境界。全诗以“穷年忧黎元”为中心思想而展开:“窃比稷与契”,以贤人自期,正面述志;“叹息肠内热”,忧国忧民、真挚动人;“浩歌弥激烈”、“放歌破愁绝”,慷慨激烈而又愁绪难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揭露贫富的对立,表示对贫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忧积如山,与终南山一样高,忧思茫茫,如鸿蒙般无边无际,再也拾掇不起一个端绪来了。诗人诚恳深挚的感情,百忧交结的愁绪,极沉极郁,却反复流转、百折千回地表达出来,极抑扬顿挫、沉痛淋漓之致。安史之乱以后,诗人目睹灾难深重的现实,写出了更多的有沉郁之风的诗作,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国都沦陷,城池残破,山河虽依旧,而人事已全非,感时伤别,如花为溅泪,鸟亦惊心,写得极概括极沉痛。《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表现了诗人对国破家亡的深哀巨恸,沉郁顿挫,纡曲跌宕,读之使人肝肠寸断!
沉郁、悲慨都与“悲”有关,它是人生理想受到挫折、壮志难酬的悲痛之情的表现。美学上的“悲”,亦称悲剧或悲剧性,是同崇高有密切联系而又有区别的一个范畴。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人们通常都承认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对“悲”的概念尚在不断探讨中,马克思、恩格斯曾揭示悲剧的本质正是由“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恩格斯《致裴·拉萨尔》)所决定的,指出悲剧冲突根源于两种社会阶级力量、两种历史趋势的尖锐矛盾,以及这一矛盾在一定历史阶段上的不可解决,因而必然地导致其代表人物的失败或灭亡。悲慨、沉郁风格之诗,如屈原的“发愤以抒情”,建安诗的慷慨悲凉,陈子昂登幽州台时唱出的苍凉激楚的悲歌,李白登谢朓楼发出“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浩叹,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歌唱中回荡着忧国忧民、感怀身世的旋律,柳宗元登柳州城楼产生的“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的哀感……都是由于政治理想难以实现而引发的悲愤感慨。这悲慨中包含着对人的高尚气节、坚贞情操的肯定。有崇高感就有痛感在内,所谓“痛快淋漓”就体现了从痛感到快感的转变过程。崇高的壮美感可以说是审美感兴中最激动人心的一种类型,这是因为崇高的基本性质就是“努力向无限挣扎”,所以在体验崇高时,主体心灵始终处在一种强烈的摇撼和震荡之中。
但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壮美与西方美学中的“崇高”,其内涵不尽相同,两者还是有一定差异的。古希腊和罗马时期文学作品表现的崇高,常常是建立在某种神秘威严的异己力量对人的压迫、欺凌之上,人通过在这种神秘莫测的异己力量面前感到自己无能、弱小而获得崇高感。西方美学家如亚里士多德、柏克、康德、黑格尔等人在论及悲剧和崇高时都突出强调悲悯、恐惧、极度痛感等心理特征;而中国美学中所说的壮美,基本上是直观到人的力量的强大卓越而产生出来的一种积极向上、昂扬激奋的情感,没有神秘、恐怖、阴沉、丑怪的因素和感觉。如《周易》以刚健与壮美相联系,但它须是“健而顺,刚中而志行,乃亨”,这才谈得上壮美。儒学创始人孔子,就“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而高扬个体人格的主动性和独立性。荀子则进一步提出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光辉论题:“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天论》)他强调“人定胜天”,主体对客体的克服和战胜。可见中国诗歌壮美的“岁寒松柏”之树,是深深植根于我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土壤之中的。如李白诗中,虽有“恩疏媒劳志多乖”、“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悲愤,“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之“行路难”的慨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难以排遣的愁绪,但毕竟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信念和理想。李白诗中的大鹏、朝阳,高山、黄河,那些形体巨大、威力无穷的形象,往往就是诗人自己的化身,其中有着理性的乐观主义和战胜一切的英雄主义精神。他的代表作《蜀道难》,历写蜀道的高危艰险,反复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简直“使人听此凋朱颜”!但终于战胜艰险、攀越崎岖,而“登上青天”,贯穿全诗的是昂扬乐观的情调,英雄主义的气概。这种雄盖一世的精神气概在《将进酒》、《梁甫吟》、《天马行》、《上李邕》、《东海有勇妇》、《临终歌》等篇中都得到有力的表现。
中唐诗人刘禹锡因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遭贬,但他仍矢志不渝,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在被贬朗州时作《学阮公体三首》,以“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的阮籍等人为榜样,表示自己坚决“信道不从时”,虽遭挫折而不气馁,“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贬居十年后被召归京,因在玄都观花作《戏赠看花诸君子》讽刺权贵,再次被贬;十三年后,再被召回长安,还是坚持革新的主张,蔑视保守的权贵,又作《再游玄都观绝句》,表示自己决不随俗沉浮,决不屈服压力的坚强意志,因此诗人不久又被外放。刘禹锡一次一次地遭受打击,一生是悲剧,但他没有悲观、消沉,他自己说“命压人头”何所惧,坚持战斗磨炼得越加沉着坚强,在诗歌中始终表现了豪峻的风格、乐观的精神:“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无论身处逆境、老境,仍然心怀旷达,奋勉向前,老当益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子刘子自传》),种种迫害、非难都不能压倒他,因为他内心纯洁,理想崇高,自传中的这两句话,是他无畏精神的自我写照。再列举他的一些诗: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元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风云变化饶年少,光景蹉跎属老夫。
秋隼得时凌汗漫,寒龟饮气受泥涂。
东隅有失谁能免,北叟之言岂便无。
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
——《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
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瑟泪尽欲如何!
——《乐天见示伤徽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
这些诗悲慨中有昂扬乐观的精神,清通深沉的哲理,能引人深思,催人奋进,是不同于西方“悲剧性”的一种壮美。刘诗即如吟咏风物,如《秋词二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始闻秋风》:“……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也都写得豪迈峻拔,雄浑老苍,充满着排宕激越、奋发向上的意气。读这些诗也能增强人的意志,激奋人的精神。
三
中国美学的阳刚之美与西方美学的崇高观念,还有一个差异,就是西方美学论崇高常把崇高与优美对立起来,而中国美学则没有把壮美与优美看成绝对对立、互相排斥,而是力求两者互相补充、相反相成、和谐统一。这又是根源于儒家学说和《周易》的辩证思想。《周易》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在阴阳这两种相反力量的互相作用下,不断地运动、变化、更新、生成的;当然,文学艺术也由于阴阳刚柔的相摩、相荡、互相作用而形成气势、力量、形态、韵律等美。
刚上而柔下,风雷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 (恒卦)
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 (兑卦)
柔丽乎中正,故亨。 (离卦)
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 (泰卦)
这说明阴阳相推、刚柔相济,在一定的条件下能造成以阳刚为主、两者和谐统一的形态。这种主刚而含柔的美,诚如苏轼所形容的“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和子由论书》)那样一种状态,乃“力”和“韵”的和谐统一,可称为中国式的壮美,如雄丽、雄奇、雄峻、俊逸、清雄等都属这主刚而含柔一类的阳刚之美。
初唐王、杨、卢、骆“四杰”之诗,词采华丽,骨气端翔,开唐诗声律、风骨兼美之先。杨炯《王勃集序》论王勃诗云:“以兹伟鉴,取其雄伯,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王诗风格,能刚柔相济,融雄壮、柔润于一炉、阳刚中见柔丽,如《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雄放高昂的格调中,有舒缓的节奏、华美的风采。又如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诗: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也是悲壮而丽,格高韵美,“柳叶”、“桃花”一联,即所谓“壮语要有韵”、“刚健含婀娜”者也。
杜甫称李白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俊逸”即清秀豪逸的风格。李白才逸,笔墨刚柔兼备,其诗既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的雄豪,又有“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的阴柔。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说:“用刚笔则见魄力,用柔笔则出神韵。柔而含蓄之为神韵,柔而摇曳之为风致。”李白能以健笔写柔情,又能以柔笔写豪情,刚柔相济,呈现出俊逸风调。如《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此诗豪放飘逸而又有缠绵风致,以比兴手法表现对理想政治的执著追求以及难以实现的苦闷。
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前柔后刚,刚柔互济,也是雄丽风格。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玉貌锦衣,绛唇珠袖,翩然舞剑,却如雷霆电闪,矫龙飞翔,即婀娜与刚健的统一,既有“淋漓顿挫”的节奏姿势,又有“豪荡感激”的感人力量,可谓俊逸豪丽之杰作。
中唐刘禹锡之雄峻,晚唐杜牧之俊爽,也是刚柔并备、雄豪与婉约和谐统一的诗风。所谓“俊爽”,就是英俊豪纵而又飒爽流丽。小杜亦擅长以健笔写柔情,从如下几首可看杜牧俊爽诗风: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山行》
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念昔游》其三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九日齐山登高》
宋词中苏、辛之作,亦有以豪放表婉约,“刚健含婀娜”一格,如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首,通篇运用楚辞“香草美人”以喻忠贞的比兴手法,摧刚为柔、缠绵悱恻,把忧虑国事与伤春失宠统一起来,表面上缠绵哀思,骨子里却十分慷慨激愤,可说婉约其表而豪放其中,肝肠似火,色肖如花,词意激切、姿态飞动而极哀怨缠绵、沉郁顿挫之致。梁启超评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确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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