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的生态整体论取向

“发展”概念的如上生存论语义，规定了发展必须是生态整体论的。所谓发展的生态整体论，就是指发展不仅要以人为主体，以个人存在和生存的自由度的不断扩大为体现，以不断成就人的尊严与光荣、不断提升人性的光辉为目标，更指这种不断成就的人的存在尊严与光荣、不断提升人的人性的光辉，一定是要在经济、政治、文化、教育各个领域得到全面释放。因而，发展的生态整体论，决不等同于人们所高唱的“发展”观，因为人们所热衷的发展观，是缘于生物进化论而来的单向度的物竞天择的进化发展观，这种单向度的进化发展观，后经过斯宾塞及其信徒和边沁、穆勒等功利主义者的努力，广泛地运用于社会经济与政治领域，并为极权主义所发展形成了一种以政治为“里”、以经济为“表”的意识形态化的社会发展观，这种意识形态化的“发展”的观念本质，就是经济增长观。

这种经济增长观将“发展”简单而粗暴地定义为经济增长，用经济增长来代替社会发展。由此使社会发展成为唯经济主义，经济、物质、财富成为发展的目的，人成为发展的手段和工具。因而，以唯经济增长，更准确地讲，以GDP为唯一评价指标的发展观，宣扬一种物质实利主义，它从根本上违背了“发展”的本义。这种物质实利主义以实现物质幸福论为目的，它的基本战略和价值导向具体敞开为三个方面：首先，发展的根本价值诉求，就是引导人和社会追求物质财富，实现经济主义。其次，通过经济主义而把人变成经济的动物，并鼓动人人追求经济万能。其三，这种以经济增长为基本追求、以经济主义为价值导向的发展观，所要实现的真正目的，就是对极权主义的打造，即以经济增长为基本诉求和以经济主义为价值导向的发展观，是建立在极权主义政治观基础上的，是以极权主义为推动力、并以实现极权主义的极权为形式目标。极权主义必须以极权的方式而展开自己，但极权主义以极权的方式展开自己却并不是目的，而仅仅是手段，它所追求的目的是通过极权的手段和方式而实现对经济的垄断权、占有权、掠夺权和瓜分权。极权主义发展观之所以要以单一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为社会表达式，是因为经济增长能够帮助它实现两个方面的好处：（1）单一、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实现社会财富总量的不断扩大和增加，不同程度地解决社会劳动者的生计问题、温饱问题甚至小康、小富问题，这样可以稳定极权主义的统治，即实现稳定社会秩序、政治秩序之目的。（2）单一、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实现社会财富总量的不断扩大和增加，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极权主义者们对财富的掠夺、瓜分、占有，最大限度地满足极权主义者们的无限度的消费欲望。由此两个方面，使以经济增长为基本诉求的发展观一旦得到全面的和持续的实施，必然源源不断地滋生出两种极端的并且是相互对立的社会倾向：一种倾向就是权力的垄断和专制，因为唯有通过权力的垄断和专制，才能实现社会财富的掠夺、瓜分与垄断。由于权力的垄断和专制所形成的财富的掠夺与瓜分，必然导致市场畸形发育和不平等竞争。市场的畸形发育和不平等竞争，最终形成个人工具化，社会越来越弱小，政府不断强大，国家权力和其它社会公共权力无限绝对化，权利与权力之间根本形不成对等当量的博弈机制，社会博弈力量丧失，只能形成社会经济越是快速增长、持续高速增长，民众越发贫困，并由此形成如纳克斯（R.Nurkse）在《不发达国家的资本形成问题》一书中所讲的“贫困恶性循环”（vicious circle of poverty）。

“贫困恶性循环”是当代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基本表现，它从两个方面得到展开：首先，在当代国际社会，一些国家高度富裕，更多的国家却高度贫困，并且这些高度富裕的国家以加速度富裕，也加速度地高消费和高浪费；与此相反，贫困国家也在加速贫困，这是因为越是贫困的国家，它们的有限资源（包括人力资源、物力资源、自然资源、文化资源等等）在这条“富裕导致贫困”的链条上高速向富裕国家流动。其次，在国家内部，各阶层之间的贫富差距拉大，这种不断拉大的贫富差距的整体呈现式，是掌握国家权力的统治阶级高度富裕，劳动者阶级日益贫困，而且作为社会大多数的民众贫困的速度和深度是以统治者们的富裕速度为晴雨表的，即掌握国家权力的统治阶级越是无限度地掠夺、瓜分、占有社会财富，民众就越是加速贫困。

从根本上讲，一切形式的“贫困恶性循环”，最终不是以经济增长为基本诉求的发展观的错，而是以经济增长为基本诉求背后的垄断和专制的政治发展观所造成。垄断和专制的政治发展观的一个基本主张，就是希望通过经济的持续高增长来解决一切由集权和专制所导致的所有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因为垄断和专制的政治发展观认为，世界总是一个物质化的世界，包括人也不过是一种物质形态，一种经济利益体，因而，只要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经济，引向对财富的创造，引向对金钱的追逐和对物质利益的竞争与谋取的道路，一切形式的政治矛盾都可以得到转化，也可以得到淡化，最终可以得到消化于无形之中。但是，垄断和专制的政治发展观却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那就是以极权方式来进行社会财富的掠夺、瓜分、占有，恰恰最终只能实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梦想，而不能使整个社会实现共同富裕。并且，权力越是垄断和专制市场，经济增长越是按照政府的意志而展开，社会财富越是按照权力垄断与专制的意志方式而展开分配，共同富裕的许诺就越是具有谎言性质和欺骗性质，并且最后只剩下谎言和欺骗。因而，在垄断和专制的政治发展观统摄下的唯经济增长发展观，越是加速推进，社会的贫困恶性循环就越严重，人性最终坏死，社会无法救治。

在权力垄断和专制的政治发展观统摄下的社会发展观统摄下，发展意味着经济增长，发展就是为了经济增长，并且发展只是为了经济增长，所以经济增长就是发展，由此使“发展”概念与“增长”概念构成为同义语。现代社会就是以这样一种增长主义的发展观为动力，以追求经济（即财富，但本质上是享乐）的增长来促进政治的稳定（或者说发展，但本质上是专制与霸权）为目的的发展观。这种发展观促进了经济和政治的携手合作，准确地讲是促进了政治与经济的携手合作，但却实现了财富权力和政治强权力对自然和人的绝对霸权和全权垄断，包括对自然和人的改造、征服、奴役与剥夺。所以，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强权主义的发展观。这种强权主义发展观展开为两个方面：一是展开为对自然宇宙、生命世界和地球生命的强权，即为了经济增长的高速化和可持续化。具体地讲，就是高速地推进经济现代化和城市化，不遗余力地改造自然，掠夺自然资源，将整个社会推向人与自然对立的状态。二是通过经济增长的垄断，通过资源垄断、财富垄断，加速展开对人的强权，即不遗余力地剥夺人的隐私权、自由权、土地生存权和自然生存权，粗暴地将人驱赶上高技术化生存的稻草人道路。从整体上讲，在以经济增长为基本诉求、以经济主义为价值导向的发展观进程中，发展就是全面实现政治现代化，就是实现全权垄断的现代化，即高新技术化。所以，在现代的唯经济发展模式里，政治现代化和全权垄断化就是政治技术主义和技术政治主义，因而发展就是实现政治技术主义和技术政治主义。通过这一双重现实，政治完成了对人的集权和专制，即通过日益进步的技术而普及生活的每个角落，属于个人的生存空间、属于人的隐私权利、自由权利，被这种技术主义的政治专制一点点地予以剥夺性地蚕食，人最终沦为独立的空壳人，成为技术主义专制政治的绝对服从者。

与此相反，发展的生态整体论取向，恰恰是对如上发展观的真诚否定，它要求以人为发展的存在主体，以人人平等地生存、健康、自由、尊严和光荣为基本目的，以人、社会、地球生命、自然的共在互存和共生互生为价值诉求。

生态整体论取向的发展观，是一种社会发展观。这里的社会当然是指人的社会、人类社会、国家社会，但同时也指自然社会、地球社会、生物社会，是此二者的有机统一的社会，是人、地球生命、自然三者整合生成的社会。这种社会发展观必须建立在超越那种以经济主义、集权专制主义为实质内涵的现代发展观，并以此为批判的出发点。也就是说，以生物进化论为依据、以权力垄断和专制为实质规定、以唯经济增长为表达形态的现代发展观，构成了生态整体论诉求的社会发展观的背景舞台。在这一背景舞台上，人类存在面临如下双重困境与危险：

一是人与自然的对立。这种对立首先表征为人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人力意志与力量，从深度和广度两个方面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前者表现为掏空地球，毁灭生物圈物种生命的生存之根；后者表现为向太空进军，向宇宙开发，向海洋掠夺。这两个方面的价值支撑力量，就是唯人本论伦理信仰。这种唯人本伦理信仰所形成的最高行为规范，就是傲慢唯物质霸权主义和绝对经济技术理性，前者构成现代人类向自然谋求发展的行动纲领，后者构成现代人类向自然谋求发展的行动原则。在这种傲慢物质霸权主义行动纲领和绝对经济技术理性行动原则规范下，人类对自然的战争，最终导致了自然对人类的无声反抗。这种无声的反抗以悄然层累的方式集聚到当代，就是地球生态链条断裂，生命世界处于全面生态危机的进程之中，其具体敞开方式就是自然失律导致气候失律，气候失律推动灾疫失律，灾疫失律摧毁着人类存在的根基，人类生存丧失了应有的生境而沦为全面死境。

二是人与人对立。这种对立的实质恰恰是其生存权利与生存利益的对立，它最为集中地表征为人与政治的对立，或者表征为人的平等存在人权和生存利益权利与不平等的政治强权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的最终价值支撑，恰恰是唯强权主义的政治信仰。这种唯强权主义的政治信仰所展开的最高道德规范，就是物质幸福论。前者用科学主义修饰政治的集权与专制，后者用物质生活水平、消费主义、感官享乐主义来掩盖政治利己主义。此二者所共同追求的发展三步曲是“权力→财富→享乐”：追逐权力是谋取和瓜分社会财富的必须资格与平台，占有财富是人生享乐的物质保证。因享乐而敛财，因敛财而谋权，由此导致权力的争夺不息，人的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当代人类要正视这一双重困境与危险，必须重新审查政治集权主义的唯经济增长“发展”概念，并在其重新审查基础上全面定位与确立生态整体发展观。生态整体发展观强调：（1）发展为了生存：即发展必以生存为起步，并以生存为目标。因而，发展必须接受生存的规范与引导，发展必须是生存论的，更具体地讲，发展必须是限度论。唯有有限度地发展，发展才可获得坚实的生存的基石，才可走向永续：生存是永续发展的前提、基石、土壤、归宿、目标。（2）发展必须以整体为取向，即必须纳入人、社会、地球生命、自然的共在互存之域中来展开，必须实现人、社会、地球生命、自然的共在互存。（3）发展必须是生成论的，即发展必须以生存为导向而最终引导人、社会、地球生命、自然共生互生且生生不息，这是发展得以永续的实质性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