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的诗体探索与他的中国情结

美国新奥尔良大学 杭州师范大学外语学院 钱兆明

（University of New Orlean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Zhaoming Qian）

同二十多岁成名的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T. S. 艾略特（T. S. Eliot）相比，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可谓大器晚成。他三十五岁后才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现代派诗体，其诗形，意象颇与李白、王维、白居易的五绝、七律相似。一首1920年创作的题为《致白居易》（“To the Shade of Po Chu-I”；Williams，1986：133）的短诗透露了他借鉴的隐私：

工作多繁重。只见

光秃秃的树枝上白雪累累。

我以花甲之年的你

来安慰我自己。

一个戴红帽的姑娘一闪而过，

她跌倒了起来又跑，

齐脚踝的大衣上沾满了雪

除了亡故的璀璨舞后

我又能想到什么？

威廉斯为什么会这么崇敬中唐诗人白居易？答案可从他1916至1920年购买的图书中找到。威廉斯的藏书之一大部分现存新泽西州费厄利•迪金森大学（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图书馆。1994年夏笔者专程去那里，翻遍上了架的威廉斯藏书，但一无所获，最后从威廉斯遗孀二十多年前送去的一只封条未启的纸箱中找出了两本笔者所要找的威廉斯藏书：一本是翟理斯（H. A. Giles）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1901），另一本是韦利（Arthur Waley）的《170首中国诗》（One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1919）。

翟理斯在《中国文学史》中称白居易为“韩愈之后最重要的唐代诗人”（Giles 163），他选译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与《长恨歌》两首长诗。韦利则更敬慕白居易，他译的170首中国古典诗中白居易的诗竟占了59首。这61首译诗有助于解读《致白居易》。白居易花甲之年赋诗《耳顺吟寄敦诗梦得》云：

未无筋力寻山水，

尚有心情听管弦。

闲开新酒尝数醆，

醉忆旧诗吟一篇。

（《全唐诗》1112）

韦利将此译为：

Strength of limb I still possess to seek the rivers and hills；

Still my heart has spirit enough to listen to flutes and strings.

At leisure I open new wine and taste several cups；

Drunken I recall old poems and sing a whole volume.

（Waley 233）

白居易的乐天心态想必触动了正在惋惜岁月流逝的威廉斯。他在《致白居易》中将“花甲之年的你”与“戴红帽的姑娘”并列似乎在模仿韦利所译白居易《山游示小妓》（“Going to the Mountains with a Little Dancing Girl，Aged Fifteen：Written when the poet was about sixty-five”；Waley 236）：

双鬟垂未合，

三十才过半。

本是绮罗人，

今为山水伴。

春泉共挥弄，

好树同攀玩。

笑容花底迷，

酒思风前乱。

红凝舞袖急，

黛惨歌声缓。

莫唱杨柳枝，

无肠与君断。

（《全唐诗》1141）

白居易的“三十才过半”的“山水伴”在《致白居易》中变成了“跌倒了起来又跑”的“戴红帽的姑娘”，而《长恨歌》（Giles，“The Everlasting Wrong”，169-175）中唐明皇日夜思念的杨贵妃在《致白居易》中则成了“亡故的璀璨舞后”。

威廉斯素以短小的自由体诗见称。其实，他早年的诗既不短小也不自由，不少处女作追随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用阴阳格五音步写成。他的《在威尼斯圣马克大教堂》（“In Saint Marco，Venezia”，1912）即为一例：

Around me here are arching walls gold-decked，

Of her grey children breathing forth their praise，

I am an outcast，too strange to but raise

One least harmonious whisper of respect.

（Williams 1986：26）

威廉斯的诗风于1916至1920年间发生了突变。1956年在一次采访中他回忆了四十年前革新诗体的经过：“好些短诗被我切割后重新组合成了两行或四行一节的诗。”（Williams 1958：65）威廉斯强行切割诗行的本领是从“立体派”（Cubist）画家那里学来的，而他重新组合的短小四行小节却似取自中国古典诗。翟理斯在《中国文学史》中详细介绍了五言、七言绝句，第144页还收录了常见的一种五言绝句平仄排列：

Sharp sharp flat flat sharp

Flat flatsharp sharpflat

Flat flatflat sharp sharp

Sharp sharp sharp flat flat

威廉斯在这一排列的左边划了一条黑道。他1916至1920年写的许多四行小节似乎都在模仿五言、六言或七言绝句，其中最典型的是《彻底摧毁》（“Complete Destruction”）一诗上阕：

It was an icy day.　　　　　寒风刺骨。

We buried the cat.　　　　　我们埋下猫，

Then took her box　　　　　　捧着尸盒，

and set match to it　　　　　来到后院，

in the back yard.　　　　　　点燃盒子。

Those fleas that escaped　　跳蚤逃离

earth and fire　　　　　　　泥土和火焰

died by the cold.　　　　　却葬身严寒。。

（Williams 1986：159）（卢巧丹译）

翟理斯在《中国文学史》中指出：“绝句虽仅含二十至二十八个字，诗人却能巧妙地遵章法起、承、转、合。”他又说：“绝句第三句最难写，有的诗人起笔先写这句，末句则常为‘惊异之笔’”（Giles 146）。

如笔者在《东方主义与现代主义》（Orientalism and Modernism：The Legacy of China in Pound and Williams，159-160）一书中所述，威廉斯最著名的短诗《红红的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似乎是一首五言绝句的演化：

so much depends　　深深地依

upon　　　　　　　　赖于

a red wheel　　　　红红的手

barrow　　 　　　　推车

glazed with rain　裹着晶莹的

water　　　　　　　雨珠

beside the white　旁边是一群

chickens　　　　　白鸡

（Williams 1986：224）（卢巧丹译）

每小节两行可视为切成两段的一句：第一句so much depends/upon 起，第二句a red wheel/barrow 承，第三句glazed with rain/water 转，第四句beside the white/chickens带“惊异”而合。

翟理斯认为绝句第三句之所以最难写是因为宛转功夫全在于此。《红红的手推车》之第三句“glazed with rain/water”写得恰如其分：形象动词“glazed”与具体名词“rain/water”搭配在一起，不仅承上启下，而且突出了红、白二色的对照。

威廉斯的名诗《红红的手推车》不止形似白居易等唐代诗人的绝句，其“以少取胜”（“Less is more”）、“以常为贵”（“Ordinary is extraordinary”）的主题亦符合唐代绝句常表现的道教“无为”思想。手推车在美国城郊、乡村比比皆是，20世纪初日新月异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却使人们视而不见它的美、它的价值。据说威廉斯只用了五分钟写成这首诗。他像一个高超的电影摄影师把镜头逐个投向红红的独轮车、雨珠、白鸡这三个视觉形象，又运用毕加索（Picasso）、布拉克（Braque）立体化（spatialize）、陌生化（de-familiarize）的绘画法，将这些视觉形象一一强行割开（“red wheel/barrow”；“rain/water”；“white/chickens”），植入特殊的空间，让读者睁大眼睛看到它们红色、透明、白色相间的特殊的美，领悟到工具、自然、动物相依相存的法则。因为运用了立体画的手法、人为的建构，又写得极其短小，我们不妨把威廉斯的这种诗体称为“立体短诗”（minimal spatial poetry）。

威廉斯不顾常规任意切割单词、词组的做法固然可追溯到立体画派，但在他常用的汉诗译本中似乎也能找到借鉴的依据。浙江大学外语学院硕士生吴晓镭最近指出：《170首中国诗》中韦利所译白居易的《早兴》（“Getting Up Early on a Spring Morning”），因版面关系每行都有几个字被甩到了下一行。其中开头两行和最后一行尤其明显，可视为威廉斯切断诗行、演化绝句的范本：

The early light of the rising sun shines on the beams

of my house；

The first banging of opened doors echoes like the

roll of a drum.

The dog lies curled on the stone step，for the earth

is wet with dew；

The birds come near to the window and chatter，

telling that the day is fine.

With the lingering fumes of yesterday’s wine my

head is still heavy；

With new doffing of winter clothes my body has

grown light.

（Waley 48）

威廉斯届花甲之年后丢弃了他最擅长的短诗，追随庞德去写长诗。不仅《帕特森》五部曲（Paterson， Books 1-5）基本用三步“阶梯式”诗行（triad）写成，连《爱之旅》（“Journey to Love”，1955）等同期的中长诗也沿用了这种诗体。直到临终前五年他才意识到三步“阶梯式”诗行既不新颖，也不现代。

威廉斯最初在诗歌形式上做实验性的探索得益于翟理斯、韦利介绍的白居易等人的绝句，如今要重新捡起丢弃多年、独具一格的“立体短诗”又从何做起呢？踌躇之际他在《边缘》（Edge）诗刊1957年2月号上看到了8首英译唐诗，顿然耳目一新。他给好友庞德去信，对这8首译诗大加赞赏，恰不知这8首诗的译者王燊甫（英文名David Raphael Wang，1931—1977）是一位从杭州移民到美国的青年学者，他的译诗就是庞德推荐给《边缘》诗刊的。

王燊甫1955年获达特莫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文学士学位，1955年秋投靠庞德学写诗。庞德因在罗马公开发表亲法西斯言论而被囚禁于华盛顿伊丽莎白疯人院，无力帮助求学心切的王燊甫，威廉斯既然如此看好这个年轻人，何不把他介绍给他？经点拨王燊甫即刻给威廉斯去信求见，庞德这一举动成全了威廉斯与王燊甫的一段合作良缘。

顺便插一句，威廉斯似乎同浙江（尤其杭州）有缘。《中国文学史》的作者翟理斯在任剑桥中文教授前曾在浙江宁波当过25年（1867—1892）英国驻华领事，他的中文底子是在宁波打下的。威廉斯最崇敬的中国诗人白居易祖籍阳邑（今山西太谷），却因曾任杭州刺史，常被列为杭州名人。杭州西湖断桥到孤山的长堤，即白（公）堤，就是他任职期内修筑的。他离职时杭州市民纷纷拥向街头挥泪告别。无独有偶，王燊甫的祖父王丰镐（1858—1933）也是一个热心的杭州人。清朝末年他任江洋务局总办，曾从英国传教士手中收回被强占的土地。1922年，王丰镐任浙江特派交涉员，又为保护岳庙内的精忠柏出过力。

威廉斯收到王燊甫的来信，于1957年3月16日复信写道：“天哪！看了你登在《边缘》上的译诗后我一直在找你……当然欢迎你来看我们。最好过了下周四。下午来吧。周六、周日？我晚上精神不好。请来信，收到你的信我真是太高兴了”。（Dartmouth Library）会面半年后，王燊甫又去信邀请威廉斯同他合译汉诗，威廉斯9月28日复信说：“你合译汉诗的建议正合我意。当然得一起干，即便不能马上动手也要趁早。但愿能出一个集子。上219街东61号找大卫•麦克道威尔（David McDowell）。我答应今后写的书由他来出”（Dartmouth Library）。

王燊甫同威廉斯合译汉诗既要做先生也要做学生。在把中文意思准确地传达给威廉斯时他是先生，而在用英文重新表达时他又是美国现代派大诗人的学生。在译诗的过程中威廉斯同样担任了双重角色。1958年初，一老一少两位诗人开始了延续三年之久的合作。1月18日王燊甫在威廉斯家里先当了一下午的先生。他朗朗上口地给威廉斯念了王维的两首短诗，然后逐句讲解，临走前给威廉斯留下了一份初译稿：

空山不见人

Empty hill not see man

但闻人语响

But hear man’s voice sound

返影入深林

Follow reflected light into deep woods

复照青苔上

Return（to）shine green moss on

送别

Farewell

山中相送罢

Mountain（in the）see farewell end

日暮掩柴扉

The sun near（evening）close wooden gate

春草明年绿

Spring grass next year green

王孙归不归？

Young patrician return（or）not return.

（Yale Beinecke Library）

威廉斯一眼就能看出王维这两首诗是五绝，40年前借鉴绝句创造他独特的“立体短诗”的场景又历历在目。当晚他就动笔改译了《鹿柴》与《山中送别》：

Empty now the hill’s green

but the voice of a man refracted

from the deep woods livens

the green of the moss there.

Farewell

Farewell，the mountain watches

as at evening I close the rustic gate

spring grass will be green again

tho’the young patrician return or no.

（Dartmouth Library）

威廉斯的译诗方方正正，确实形似绝句，其任意断句移行的笔法又不免使人想起他探索新诗体的开篇之作《晚安》（“Good Night”，1916）：

In brilliant gas light

I turn the kitchen spigot

and watch the water plash

into the clean white sink.

（Williams 1986：85）

为了每行保持5、6个音节（syllables），威廉斯常不顾句法，在不该移行的地方移行。如《鹿柴》译诗中动宾结构“livens/the green”被切断，《晚安》中名词与它所带的介词结构“the water plash/into the clean white sink”被切断，又如《致白居易》中动宾结构“saw/barren branches…”（“只见/光秃秃的树枝……”）被切断。为了追求形似，威廉斯难免漏译，如《鹿柴》中的“not see man”（“不见人”），还有“light”（“返影”）就没有译出来。

王燊甫看了译诗坦率地告诉威廉斯：“恐怕意思走了样”（Yale Beinecke Library）。然而，他也知道威廉斯译诗的真实目的是探索、试验新诗体，要同他合作译诗做到大体忠于原文，还须避开含义过于深奥的绝句。这时，他想起了王维的处女作《洛阳女儿行》，20行七言诗还算易懂，不妨一试。这次他没有抄录王维原诗，仅给威廉斯寄去他的初译稿。

《洛阳女儿行》以一个青年男子的口吻，写邻家一阔少新娶的美貌娘子：

洛阳女儿对门居，

才可容颜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

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

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

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

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

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

九微片片飞花格。

戏罢曾无理曲时，

妆成只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

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

贫贱江头自浣沙。

（《全唐诗》289）

王燊甫以“The Lady of Lo-Yang”为题，将王维的20行诗译为5节4行英诗：

The lady of Lo-Yang lives across the street.

By her looks she’s about fifteen years of age.

Fitted with jade and silk her husband’s horse is ready for parade.

In golden plates she is served sliced herring and caviar.

Her painted screen and roseate stairs rival in their hues.

The peach blossoms and willow shades spread outside her room.

Through gauze curtain she glides into her perfumed sedan chair.

Midst feathery fans she enters her sequined mosquito net.

Her husband is a budding young，haughty millionaire；

His extravagance puts Mark Anthony even to shame.

Pitying her maids she teaches them the classic Chinese dance.

Tired of gifts she freely gives her corals and pearls away.

By her crystal screen she blows the light off her velvety lamp.

The green smoke rises like petals bourne upon the waves.

Filled with fun and laughter she has no regrets

With her hair done up in a roll she sits by the candle case.

In her circle of friends are men of pedigree and wealth.

She visits only the king and aristocrats.

Can she recall the girl who was pure as ivory

And used to wash her clothing by the creek not very far away？

（Williams 1988：501-502）

王燊甫译诗虽大体准确，行文未免拘泥。威廉斯年轻时也曾用好奇的街坊口吻，写过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A Young Housewife”）：

早上十点年轻的家庭主妇

穿着睡裙在她丈夫

房子的木栅后来回走动。

我独自一人，开车而过。

她又来到街沿

呼唤卖冰的和卖鱼的，站在那里

羞答答地、未穿紧身褡，撩起

吹散的发梢，我把她比喻成

一片落叶。

无声的车轮碾过枯叶

沙沙作响，急驶而过

我点头微微一笑。

看了王燊甫译的这首写唐代年轻家庭主妇的“独白”，他禁不住动笔用地道的美语再创造：

Look，there goes the young lady across the street.

She looks about fifteen，doesn’t she？

Her husband is riding the piebald horse

Her maids are scraping chopped fish from a gold plate.

威廉斯以“Look”开头，一个反问，加两行现在进行时诗句，一下子就把王维的“独白”变得更有戏剧性。

威廉斯笔下的“独白”如是继续：又一个“Look”，又一行现在进行时诗句，感叹句、疑问句叠加，展现了男子所窥见的邻家主妇的一幕幕生活场景：

Her picture gallery and red pavilion stand face to face

The willow and the peach trees shadow her eaves

Look，she’s coming thru the gauze curtains to get into her chaise：

Her attendants have started winnowing the fans.

Her husband got rich early in his life

A more arrogant man you never find around！

She keeps busy by teaching her maids to dance

She never regrets giving jewels away.

There goes the light by her window screen

The green smoke’s rising like petals on wave

The day is done and what does she do？

Her hair tied up，she watches the incense fade.

译诗最终透露了邻家娘子“贫贱江头自浣沙”的家世：

But do you realize this pretty girl

Used to beat her clothes at the river’s head？

（Williams 1988：364）

威廉斯不懂中文，也未见王维原诗，不可能看出王燊甫初译稿中的误译。如“日夜经过赵李家”一句，王燊甫译作“She visits only the king and aristocrats”，威廉斯改为“Only the Chaos and the Lees get by her guards”，所差无几。王维原诗为好奇男子的一段“独白”，3至8行写他窥见的邻家的奢侈生活，13至16行凭他的想象勾画出新嫁娘子内心的空虚。王燊甫、威廉斯遵此一一译出。王维笔下“独白”男子的心理，王燊甫、威廉斯也遵原诗一一托出：第10行“A more arrogant man you never find around！”写出了他对邻家阔少的蔑视；第19至20行“But do you realize this pretty girl/Used to beat her clothes at the river’s head？”又表现了他对邻家娘子的无限同情。

通过合译《洛阳女儿行》，王燊甫学到了威廉斯译诗的又一秘诀。那就是无论译古诗还是译现代诗，一概用当代美语。没有威廉斯，两位诗人的合译就不会如此流畅、易懂。在威廉斯笔下，王燊甫深奥的“Filled with fun and laughter”变成了口语化的“The day is done”；王燊甫逐字硬译的“men of pedigree and wealth”变成了通俗的“bigwigs”。

王燊甫视威廉斯为良师，当然不放过每一个求教的机会。除了译稿，他还时而给老师寄去自己创作的新诗。威廉斯有时也作评论。1958年4月18日，他看了王燊甫欲投《纽约客》（New Yorker）的一首诗在复信中写道：“《纽约客》的读者不会在意一首没有一个鲜明形象的诗。如果非要写这样的诗，你就得在诗体形象上下功夫”（Dartmouth Library）。这段话语重心长，给王燊甫道出了老诗人译诗、写诗与众不同的路子。

1958年夏，王燊甫从美国东海岸移居美国西海岸，入旧金山州立学院读诗歌创作硕士学位。7月10日他给威廉斯寄去一篇诗稿，译的是李白的《春歌》。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模仿老师用“立体短诗”格局重新创作中国古典诗。《春歌》共6行，不分节，也无中间停顿：

秦地罗敷女，

采桑绿水边。

素手青条上，

红妆白日鲜。

蚕饥妾欲去，

五马莫留连。

（《全唐诗》390）

王燊甫则把李白的6行五言诗转变成了5节10行英诗，最后一行中间还含停顿：

A young lass

Plucks mulberry leaves by the stream.

Her white hand

Reaches toward the green.

Her rosy cheeks

Shine under the sun.

The hungry silkworms

Are waiting for her.

Oh，young horseman，

Why do you tarry？Get going！

（Williams 1988：502）

除了第1、2行基本保持原样，其他4行分别割为两行，构成了4个小节。首行“秦地罗敷”没有译出，末行“五马”原意为太守，可能为了省略西方人难懂的典故，王燊甫故意将其误译为“young horseman”。

“秦地罗敷”是《汉乐府•陌上桑》的女主人公。李白的《春歌》仅用6行30字生动地再现了《陌上桑》罗敷美丽、坚贞的形象。威廉斯读过庞德译的《陌上桑》（“A Ballad of the Mulberry Road”），自然对这首诗感兴趣。王燊甫翻译时可能模仿了老师《南塔凯特》（“Nantucket”，Williams 1986：372）等名诗10行5小节的诗体。威廉斯阅后想必暗暗好笑，当即动手改了3处：第2行“by the stream”改为“by the river”；第4行“toward the green”改为“among the green”；第5行“Her rosy cheeks”改为“Her flushed cheeks”。最后一处可谓奇笔：王燊甫的“rosy cheeks”会误导读者，使其认为采桑女抹了玫红色的胭脂，而威廉斯的“flushed cheeks”则准确地写出了她在日光下泛红的脸。

老师的默许是对王燊甫最大的鼓励。一个月后，他又大胆地用同样的手法译出了中唐诗人王建的《新嫁娘词三首（其一）》：

The third night after wedding

I get near the stove.

Rolling up my sleeves

I make a fancy broth.

Not knowing the taste

of my mother-in-law，

I try it first upon her

youngest girl.

（Williams 1988：373）

《新嫁娘词三首（其一）》是王建的一首五言绝句：

三日入厨下，

洗手做羹汤。

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全唐诗》757）

王燊甫将4行诗变成8行，排列为4小节，是不是在模仿威廉斯的《红红的手推车》？他将“洗手”译作“Rolling up my sleeves”似不准确，却形象地写出了新嫁娘子干练的神韵。威廉斯阅后没有动一个字。王燊甫成熟了，可以放手让他独立译汉诗了。

1958至1961年王燊甫与威廉斯断断续续合译了30余首中国诗，其中大多为唐诗，除了王维、李白、王建，还有孟浩然、杜甫、王昌龄及后唐李煜。有趣的是他们还合译了4首当代诗，包括郭沫若的《凤凰涅槃》片断、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冰心的《老人与小孩》、臧克家的《三代》。

臧克家的《三代》原诗仅3行：

孩子，在土里洗澡

爸爸，在土里流汗

爷爷，在土里埋葬。

译诗变成了3节6行：

The child

Is bathing in the mud.

The father

Is sweating in the mud.

The grandfather

Is buried in the mud.

（Williams 1988：376）

“The child”，“The father”，“The grandfather”各单列为一行，进一步突出了三代人的独立性。每节均以“in the mud”押韵收尾，又进一步强调了三代人的相通处。

王燊甫与威廉斯合译中国诗让双方都受益匪浅。如上所述，王燊甫三年间不仅学会了威廉斯的“立体短诗”，而且学到了不少语言技艺。通过译汉诗威廉斯则逐步摆脱了他早已厌倦的三步“阶梯式”诗体，重新拾起1916至1920年创造的短小精悍的“立体诗”。1962年，他推出了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大作《勃鲁戈尔诗画集》（Pictures from Brueghel，1962），所收63首短诗均由2行、3行或4行小节（couplets，tercets，or quatrains）构成。形似五言绝句的有《短诗》（“Short Poem”）：

你打我一记耳光

是如此地温柔

这一轻抚

让我甜蜜一笑

《菊花》（“The Chrysanthemum”）一诗则如律诗，或两首叠加的绝句：

How shall we tell 如何才能把

the bright petals 鲜亮的花瓣

from the sun in the与天空中的

sky concentrically 太阳区分开

crowding the branch枝头的花朵

save that it yields团团又簇簇

in its modesty谦逊略逊色

to that splendor？竞相放光彩

（Williams 1988：396）（卢巧丹译）

乍一看犹如1920年所作的《彻底摧毁》。如果说读英译白居易诗歌和研究绝句为威廉斯1916至1920年探索独特的“立体短诗”铺了路，那么同王燊甫合译中国诗则为他晚年重新拾起并发展这种诗体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威廉斯逝世三年后，王燊甫以《桂树集》（The Cassia Tree，1966）为题出版了他与威廉斯合译的中国诗，其中含王燊甫单独译的8首唐诗，而不含威廉斯最早试译的《鹿柴》和《山中送别》。22年后，这个集子收入了克里斯朵福•麦克高文所编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诗集》第2卷（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 2，1988：359-376）。于1972年获美国南加州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的华裔诗人、学者王燊甫瞑目11年后终于留名美国现代诗史。

参考文献

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Giles，H. A.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New York：Appleton，1901.

Qian Zhaoming. Orientalism and Modernism：The Legacy of China in Pound and Williams.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5.

Waley，Arthur. One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NewYork：Alfred A. Knopf，1919.

Williams，William Carlos. I Wanted to Write a Poem：The Autobiography of the Works of a Poet. Boston：Beacon Press，1958.

Williams，William Carlo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 1）. NewYork：New Directions，1986.

Williams，William Carlo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 2）. NewYork：New Directions，1988.

注释

[1]本文曾发表于《外国文学》，2010（1），第57-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