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依靠其官学的地位而盛极一时,但同时丧失了自身进一步发展与创新的活力。因为朱学成为明代科举制度的经典以后,也就成为读书人追逐利禄的工具,他们读朱著,读《大全》,奔竞在八股取士的科举道路上,只是为了做时文,猎取功名富贵,无学术上的抱负可言。许多人因此而成为百无一用的废物,有的虽钻营成功,则祸国殃民,行同盗贼;而有的科举失意之人,则对朱学产生背离情绪。明初实行的文化专制主义,严禁在朱学之外有所探讨,否则,即被斥为“杂览”,而非“正学”,极大地禁锢了人们的思想。但其负面效应也激发出一批蔑视正统、“放荡不羁”的“狂简”之士,其中以明孝宗弘治(1488—1505年)至武宗正德(1506—1520年)年间的文学家唐寅、祝枝山等人为代表。唐寅“放荡不羁”,他在《桃花庵歌》中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在马前”(《桃花庵歌》收入《六如居士全集》)的诗句,表达了他对朱子学、举子业的不屑态度。祝枝山“以晋人放诞自负”,他所著《祝子罪知》称“汤武非圣人,伊尹(商初大臣)为不臣,孟子非贤人”,“其举刺予夺,言人之所不敢言,刻而戾,僻而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二十四《祝子罪知》条),被称之为“狂人”。这种情景与汉魏之际的思想十分相似,说明朱学已重蹈汉代经学的覆辙而趋于没落,这是明中叶心学崛起的直接原因。正如《明史·儒林传序》所说:
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学术之分,则陈献章、王守仁始,……嘉(嘉靖,1522—1566年)、隆(隆庆,1567—1572年)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明中叶崛起的心学以陈献章的江门之学(因其所居靠近今广东江门,故名)和王守仁的姚江之学(因其所居浙江余姚,别名姚江,故名)为代表。这两个学派尽管彼此各有特色,但都在以下的一些共同点上反映了学术的时代潮流和时代精神:
陈献章像
(1)他们都程度不同地具有反对朱学的倾向。陈献章早年笃信朱学,力求功名,后因屡试不第,才转变思想。对此,他总结说:“予少无师友,学不得其方,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粃糠者益久之。年几三十,始尽弃举子业,从吴聘君(吴与弼)游。”(《白沙子全集》卷一《龙岗书院记》)这是说,他早年曾沉溺于科举的“声利”和朱学的“支离”之中,到近30岁时,才始觉其非。所以,当江西按察使陈耻庵等派人请他去恢复白鹿书院,振兴朱学时,他当即回绝使者说:“使乃下谋于予,是何异借听于聋,求视于盲也”(《白沙子全集》卷一《赠李、刘二生使还江右诗序》),表达了自己对朱学的鄙薄与对立之感。
与陈献章因“寻书册,累年未有得”而离朱入陆的情形一样,王守仁早年也有此经历。但他并没有止步于“离朱入陆”,而是在陆学的启示下,刻意求新,构建了“王学”的心学体系(详见下章)。这种为学途径在王守仁的弟子中不乏其人。如王畿和钱德洪,曾经两次放弃科举,专心就学王门。王艮则是其中又一位代表。他早年虽没有受过朱学的系统教育,但凭借他对时俗世弊的直觉和敏感,他曾把当时的道德滑坡和政治腐败归之于朱学统治下的“师道”不正,认为只有整饬“师道”,才能造就出道德高尚的人。“善人多,则朝廷正”,从善的人多了,政治才会清明,从而对“世学迷蔽于章句”(《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四,徐樾《王艮别传》)的危害性作了更深刻地揭露。
(2)他们都程度不同地具有独立思考的精神。陈献章与谨守朱学传统的明初学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即注重独立思考。他说:“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白沙子全集》卷二《与张廷实》)这里所说的“贵疑”的前辈,正是当初与朱熹争鸣并立的陆九渊。陆九渊曾教育其弟子“为学贵知疑,疑则有进”(《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象山全集》卷三十六《年谱》)。正是这种“学贵知疑”的精神,才使他超越传统,开创了明代思想的新格局。王守仁继承了陈献章的观点,他强调学贵自得,这里包含了独立思考与怀疑权威的意思。他教导学生说:“且以所见者实体诸心,必将有疑,果无疑,必将有得,果无得,又必有见。”(《明儒学案·姚江学案》)指出独立思考所能得到的三种认识境界:有疑、有得、有见,即认识要从有疑开始,有疑才能有所收获;有疑、有得,才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而对于疑、得、见,又要敢于坚持,强调“夫君子之论学,要立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答徐成之二》,《王文成公全书》以下简称《全书》)即或是圣人说的话,自己未深思以前也不能轻信。他说:“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全书》卷二《答罗整庵少宰书》)这种“贵疑”“贵得”的独立思考精神,也同样被王艮所继承,他不但怀疑圣贤,怀疑经传,而且怀疑其师说,自觉地把“质疑”作为其学术发展的一种动力。
(3)他们都程度不同地具有主体意识的自觉。陈献章说:“人争一个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尽。”(《白沙子全集》卷三《与时矩》)这里所谓的“觉”,就是指人的主体意识的自觉;有了这种自觉,就会把自我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主体,在自我与外界的关系中发挥积极的、能动的作用,所以说“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尽”。当然,这种自觉还不是指人们改造客观世界的自觉活动,而是指对个人人格自由的一种追求。所以他又说:“士从事于学,功深力到,华落实存,乃浩然自得,则不知天地之为大,死生之为变,而况于富贵贫贱、功利得丧、诎信予夺之间哉!”(《白沙子全集》卷一《李文溪文集序》)这种置天地、生死、贵贱、功利得失于度外的境界,表达了他企求摆脱自然与社会对个性束缚的愿望。陈献章的这种思想,冲击了漠视个人价值与个人欲望的传统观念,是明代知识界个体意识觉醒的一个开端。
王守仁发挥陈献章“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白沙子全集》卷二《与林郡博》)的命题,进一步论证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指出,人是世界的主体,人所生活的世界离不开人的主观能动性。他举例说,天空,没有人的主体去仰视它,也就发现不了它的高;大地,没有人的主体去俯瞰它,也就发现不了它的深;变化隐显,没有人的主体去分辨它,也就发现不了其中的吉凶灾祥;同样,离开价值世界,主体也就不能作为主体存在(见《全书》卷三《传习录下》)。而主体,就是人人都具有的“良知”,人的活动,就是用“良知”去处理“事事物物”,从而说明人的活动是有目的、有意识的活动,强调了人的历史地位与创造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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