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有关李觏不喜孟子的记载很多,如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载:“《李泰伯退居类稿》十二卷,《续稿》八卷,《常语》三卷,《周礼致太平论》十卷,《后集》六卷,太学说书南城李觏泰伯撰。其自序曰:‘天将寿我与?所为固未足也。不然,足以籍手见古人矣!’《类稿》庆历所录;《续稿》皇佑所录;《后集》则门人博野编。泰伯不喜孟子,《常语》专辨之。”[1]再如,撰者不详的《道山清话》有关李觏不喜孟子的记载即有两条,其一云:“李觏字泰伯,旴江人。贤而有文章,苏子瞻诸公极推重之。素不喜佛,不喜孟子。”[2]可见李觏不喜孟子并非没有根据。
然而,就李觏对孟子的态度,却也另有不同的说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觏文格次于欧曾,其论治体,悉可见于实用,故朱子谓觏文实有得于经。不喜孟子,特偶然偏见,与欧阳修不喜系辞同,可以置而不论。赞(左赞)必欲委曲弥缝,务灭其迹,所见陋矣。”[3]此文对“李觏不喜孟子”稍做了辩护,认为属“偶然偏见”,并未从根本上反对孟子。另据明代杨慎(字升庵)《太史升庵集》卷四十八载:“小说家载李泰伯不喜孟子事,非也。泰伯未尝不喜孟子也。何以知之?曰:考其集知之。《内治》论引仁政必自经界始。《明堂制》引明堂王者之堂。《刑禁》论瞽叟杀人,舜窃负而逃。《富国策》引杨氏为我,墨氏兼爱。《潜书》引万取千焉,千取万焉。《广潜书》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省欲》论引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本仁》论引以至仁伐不仁。《延平集序》以子思、孟轲并称。《送严介序》称章子得罪于父,出妻屏子,而孟子礼貌之。《常语》引孟子俭于百里之制,又详说之。由是言之,泰伯盖深于孟子者也。古诗《示儿》云:‘退当事奇伟,夙驾追雄轲’,则尊之亦至矣。今之浅学,舍经史子集而抄小说,以为无根之游谈,故详辨之。”[4]
显然,杨升庵认为李觏深于孟子且尊孟子,没有不喜孟子。对此,夏长朴先生认为杨升庵这个推论是错误的,因为“不喜孟子”和“深于孟子”并不矛盾,“深于孟子”意指在孟子书上工夫下得深,工夫下得深未必就表示喜欢孟子,深于某事与喜欢某事没有必然的关系。
观《李觏集》,其中《常语》,尤其是《佚文·常语》集中了很多批评孟子的言论,其他地方也有与孟子观点相反的论述。据此,“李觏不喜孟子”遂成学界定论。徐洪兴先生写道:“在庆历阶段中,‘非孟’思潮的代表人物当推李觏。……归纳李觏反对孟子的意见,大致有以下数点:孟子不续道统、孟子背叛孔子、孟子怀疑六经、孟子不尊王、反对孟子的性善论、反对孟子排斥功利。”[5]台湾大学的夏长朴先生在《李觏的非孟思想》中,详细探讨了李觏非孟的动机及其主要内容[6]。
然而,《李觏集》引用《孟子》处极多,除批评言论之外,溢美之词也有,且有许多观点同于孟子。为了弄清楚李觏对孟子的真实态度,还是看看李觏是怎么批评孟子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对孟子有所肯定的。
一、《常语佚文》[7]对孟子的批评
《常语佚文》篇幅不大,是据宋余允文《尊孟辨》补上的,此材料从头到尾都是对孟子的点名批评,言辞颇激烈,还带着情感色彩。然翻来覆去,不外两点:
(一)批评孟子不尊王
《常语佚文》载: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矣。孟子当周显王时,其后尚且百年而秦并之。呜呼!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
“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天下无王霸,言伪而辩者不杀,诸子得以行其意,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
“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远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下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尔。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堂、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学者又谓孟子权以诱诸侯,使进仁义。仁义达则尊君亲亲,周室自复矣。应之曰:‘言仁义而不言王道,彼说之而行仁义,固知尊周矣。’言仁义可以王,彼说之则假仁义以图王,唯恐行之之晚也。尚何周室之顾哉。”
类似的言论还有一些,都是批评孟子不尊周室,认为孟子不是行王道,而是怂恿诸侯取王位,和那些刑名家、纵横家起的作用一样,只能乱天下。《常语佚文》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从而批评孟子“名学孔子而实背之”。
孟子处在战国乱世,当时道德陵夷,民不聊生,周室名存实亡。孟子揭橥仁义大旗,周游列国,传食诸侯,志在救世。对梁惠王告以百里可王,“仁者无敌”;对“不似人君”的梁襄王则告以“天下定于一”;对齐宣王之问,则告以“保民而王”,勉励其学文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外,对其他小国,孟子也举尧、舜、汤、文、武之道以勉之。这表明,孟子是劝诸侯行王道,不是取王位。但《常语佚文》否认这一点,单从孟子不尊周的角度出发,坚持认为孟子是在鼓励诸侯国造反,以“仁义”为名,干着不仁义的事情。
李祥俊先生写道:“孟子所论仁义的核心是一种民本思想、君臣关系相对性思想,这是先秦原始儒学君、臣、民关系论的结晶,表现了战国时期士大夫阶层对于社会政治等级的态度。而李觏生活在君主专制制度逐渐强化的北宋时期,他在政治上赞同尊王论,其现实目的是想通过尊王达到内除兼并、外攘夷狄,但客观上却以批孟的形式强化了君主独裁,李觏已不能理解孟子等先秦儒家的仁义之道,他所认同的仁义之道就是维护君尊臣卑的政治等级秩序,离开君尊臣卑就无所谓仁义。”[8]诚然,尊不尊周室,也许不是《孟子》所主要关心的,孟子所关注的是继承并光大尧舜以来的道统。一般批评孟子的人多从孟子学的义理角度出发,认为孟子之道,太过高远迂阔,不实用。《常语佚文》却撇开义理方面,只从尊王方面批评孟子。
(二)批评孟子违背了孔子之道以及五经
《常语佚文》载:
“大哉孔子之作《春秋》也,援周室于千仞之壑,使天下昭然知无二王。削吴、楚之葬,辟其僭号也。讳贸戎之战,言莫敢敌也。微孔子,则《春秋》不作,微《春秋》则京师不尊。为人臣子不当如是哉?呜呼!孟子其亦闻之也哉!首止之会,殊会王世子,尊之也。其盟复举,诸侯尊王世子而与盟也。洮之盟,王人微者也序乎诸侯之上,贵乎王命也,美哉!齐桓其深知君臣之礼如此。夫使孟子谋之,则桓公偃然在天子之位矣。世子王人为亡虏之不暇,孰与诸侯相先后哉?”
这段文认为孔子作《春秋》在于正君臣,而孟子劝诸侯行王道是违反《春秋》的,且孔子曾许管仲为“仁”,而孟子非管仲也是与孔子相悖的,“桓公、管仲之于周,救父祖也,而孟子非之,奈何?”这样的批评仍然是单从尊王的角度、从尊周天子方面批评孟子。
又载:
“或曰:然则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禹避舜之子于阳城,何如?曰:尧不听舜让,舜受终于文祖。舜不听禹让,禹受命于神宗。或二十有八载,或十有七年,历数在躬,既决定矣,天下之心,既固结矣,又何避乎?禹、舜未相避也,由孟子之言则古之圣人作伪者也,好名者也。王莽执孺子手流涕嘘唏,何足哂哉!”
这是批评《孟子》书中舜避尧之子、禹避舜之子的描述不符合经中的历史。类似还有认为《孟子》描述的瞽叟和象欲杀舜也是无稽之谈,因为,“若要杀,刃之可也,何其完廪浚井之迂?”等。也就是说,批评《孟子》引用的历史事实有问题,“皆委巷之说而孟子之听不聪也”。
孟子在对待《诗》、《书》等典籍上,更多地是用典籍为自己的观点作论证。在解释古代典籍上,孟子曾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9]还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10]李觏站在推崇六经的立场上,对孟子批评《尚书》展开反批评,他说:“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其谁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至取孟子以断六经矣。呜呼!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11]显然,李觏认为《孟子》在经学中的地位不能与六经相比。
总之,《常语佚文》对孟子的批评不外乎以上两方面,其中心思想是认为孟子劝诸侯行王道就是不尊周王,不尊周王就是违背六经,违背六经就是违背孔子之道。至于孟子学内部,诸如“天命”、“心性”、“天爵人爵”、“养气”、“仁政”等核心内容是不是违背了孔子?文中都没有提到。
二、《常语》[12]对孟子的批评
《常语》有上中下,作于宋仁宗皇佑五年,当时李觏四十五岁。文中主要就古代历史事件阐明作者的看法,或褒或贬,其中涉及“王霸”问题、“伊尹废太甲”问题、“文王地方七百里还是百里”问题等,同时对孟子的观点提出了批评。《常语下》载:
“或问:‘自汉迄唐。孰王孰霸?’曰:‘天子也,安得霸哉?皇帝王霸者,其人之号,非其道之目也。自王以上,天子号也,惟其所自称耳。’……霸,诸侯号也。霸之为言伯也,所以长诸侯也。岂天子之所得为哉?道有粹有驳,其人之号不可以易之也。世俗见古之王者粹,则诸侯而粹者亦曰行王道;见古之霸者驳,则天子而驳者亦曰行霸道,悖矣。宣帝言汉家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由此也。人固有父为士子为农者矣,谓天下之士者曰行父道,谓天下之农者曰行子道,可乎?父虽为农,不失其为父也。世俗之言王霸者,亦犹是矣。若夫所谓父道,则有之矣,慈也。所谓子道,则有之矣,孝也。所谓王道,则有之矣,安天下也。所谓霸道,则有之矣,尊京师也。非粹与驳之谓也。”
李觏认为王霸的真正区别在其政治地位上,而不是在于政术本质上。有天子之位就是王;无天子之位,即使拥护天子以安天下,依然就是霸。因此,三代、汉、唐都是王,西伯、桓、文全是霸。李觏看重的是天子的尊位,天子行事即使驳而不粹,依然是天子,是王,不可逾越。诸侯纵然行王道、仁政,也只能是霸。这种说法显然在有意提高天子的地位。我们都知道,孟子视“王”为一种道,视“霸”为另一种道,并非地位身份的标准,亦即并非只是号,正与李觏所言不同。也就是说孟子的“王霸”与《常语》中的“王霸”在概念含义上完全不同。
对此,李俊祥先生评论道:“孟子所理解的王道、霸道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政治统治方式,他的王霸之辨从本质上说是一种道、位分离论,王权和王道是分离的,有的君王有位无道,有的圣人则是有道无位。因此王霸之辨在孟子那里就成为批评暴君的武器。而李觏所理解的王道、霸道并不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政治统治方式,而是代表着两种不同政治等级的统治方式,前者是一种价值分判,而后者只是一种事实的描述,他的王霸之辨从本质上说是一种道、位一致论,王则行王道,霸则行霸道。因此,王霸之辨在李觏那里就不具备政治批评的功能,而沦为对现实大大小小政治统治者的维护,落实到北宋王朝的实际,就是对赵宋皇权的无条件维护。”[13]
区别了王、霸概念之后,李觏对历史上的王者、霸者皆持肯定态度。霸者的可贵之处在哪里呢?首先在于“内尊京师”,其次在于“外攘夷狄”。针对孟子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李觏反驳道:“孔子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而曰‘无道桓文之事者’过矣。”他说:
“衣裳之会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乎?《木瓜》[14],《卫风》也,非仲尼删乎?正而不谲,《鲁论语》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虽不道,无歉也。呜呼!霸者岂易与哉?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焉?”[15]
李觏认为孔子称许桓、文,肯定他们在尊王攘夷方面的成就,孟子以继承孔子自居,却有意违背孔子的言论,置桓公、管仲救父祖之功于不顾,不啻“五霸之罪人”。俗儒徒晓高慕王道,卑贱霸术,却不知霸道并非轻易可及。
孟子曾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已也,复归于亳。”[16]李觏不同意这个说法,他争辩道:
“或问:‘伊尹废太甲,有诸?’曰:‘是何言与?君何可废也?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成汤既没,二十五月中,伊尹之知政,太甲之居忧,固其常也。不宫于亳而宫于桐,近先王墓,使其思念,名之曰放,儆之之至也。故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嗣王归于亳。二十六月而即吉也。则太甲之为君,何尝一日废矣哉?”[17]
关于伊尹废太甲的传说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李觏此说能不能算对孟子的批评以及有没有说服力,都是个问题,但从中透露出的“君不可废”的信念却很坚决。
再有,《孟子》书中有“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常语》中抓住最后一句,争辩道,文王当时应该有七百里,说百里“太俭”了。然后引经据典来证明……同样认为《孟子》与六经不符。
实际上,与《常语佚文》一样,《常语》对孟子的批评仍然没有离开“尊王”和“离经”两方面,也就是说,批来批去,坚持认为孟子不尊王,因而违背了六经及孔子之道。
三、李觏其他文章中对孟子的批评
《礼论第六》载:
“孟子以为人之性皆善,故有是言耳。古之言性者四,孟子谓之皆善,荀卿谓之皆恶,扬雄谓之善恶混,韩退之谓之性之品三:上焉者善也,中焉者善恶混也,下焉者恶而已矣。今观退之之辩,诚为得也,孟子岂能专之?”
此段文被认为是李觏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和不满。其实,扬雄、韩愈都不持性善论,但都尊崇孟子,不能据此证明李觏不喜孟子。王安石可以说是最喜孟子者之一,他对孟子性善论也有批评的。况且李觏的人性论,与荀子性恶论相比,更接近孟子,萧公权先生直接认为李觏也持性善论[18]。
《富国第一》载:
“愚窃观儒者之论,鲜不贵义而贱利,其言非道德教化则不出诸口矣。然《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是则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盖城郭宫室非财不完,羞服车马非财不具,百官群吏非财不养,军旅征戍非财不给,郊社宗庙非财不事,兄弟婚媾非财不亲,诸侯四夷朝见聘问非财不接,矜寡孤独凶荒札瘥,非财不恤。礼以是举,政以是成,爱以是立,威以是行。舍是而克为治者,未之有也。是故贤圣之君,经济之士,必先富其国焉。”
《原文》载: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喜儒以此。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乎?其书数称汤武将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利岂小哉?”
这两段文字是李觏站在统治者角度,强调富国与兴天下之公利的重要性,被认为是李觏批评孟子“重义轻利”的有力证据。但是,李觏并没有直接点名批评,与其说这是批评孟子,不如说批评当时的“谈利变色”的儒者们。
另外,孟子反对言利的言论是有激于梁惠王的具体问题而发,他并非一概不言利,只是肯定义高于利,对利的追求必须以义为指导,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程颐说:“天下只是一个利,孟子与《周易》所言一般。只为后人趋着利便有弊,故孟子拔本塞源,不肯言利。其不信孟子者,却道不合非利,李觏是也。其信者,又直道不得近利。人无利,直是生不得,安得无利?且譬如椅子,人坐此便安,是利也。如求安不已,又要褥子,以求温暖,无所不为,然后夺之于君,夺之于父,此是趋利之弊也。利只是一个利,只为人用的别。”[19]
四、李觏对孟子的肯定
《李觏集》中多处提到孟子,且大量引用孟子言论,有的否定,有的肯定,有的赞美。
《女色无定美赠卿材》诗中写道:
“……柳下无仲尼,小官终灭磨。进退在勇决,迟疑两皆蹉。退当事奇伟,夙驾追雄轲。进当取势位,健笔为干戈。胡然守一节,独自埋随和。”[20]
“雄轲”指扬雄和孟轲,表达了李觏要以扬雄、孟子为榜样,或者立功,或者立言,决不独善其身,远遁山林。此对孟子气象的溢美是非常明显的。
《上孙寺丞书》载:“觏,邑外草莱之民,落魄不肖。生年二十三,身不被一命之宠,家不藏担石之谷。鸡鸣而起,诵孔子、孟轲群圣人之言,篡成文章,以康国济民为意。”
《哀老妇》有诗句曰:“天民固有穷,鳏寡实其徒。仁政先四者,著在孟轲书。”
此表明李觏视孟子为孔子一样的圣人。
《周礼致太平论·内治第七》载:
“孟子对齐宣王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亹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与王何有?’诚哉是言也。”
此显然表现出李觏对孟子观点的赞同。
再如,《庆历民言·本仁》载:“舜去四凶而谥以仁圣,汤初征自葛放桀南巢,而仲虺谓之宽仁。武王枭纣白旗,而孟子曰:‘以至仁伐不仁。’仁者固尝杀矣。世俗之仁则讳刑而忌戮,欲以全安罪人,此释氏之慈悲,墨氏之兼爱,非吾圣人所谓仁也。”[21]
同样引孟子言以证明圣人之“仁”,与佛教、墨子之“仁”的不同,其中对孟子的尊崇不言而喻。
类似的对《孟子》既引用又肯定之处实在很多,例如,在《国用第四》引“仁政必自经界始”[22]、《国用第十》引“龙子之言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23]、《国用十三》引述推其恻隐[24]、《刑禁第四》引“瞽叟杀人,舜窃负而逃”之事[25]、《刑禁第二》引“国人杀之”之论[26]、《道教第一》引“君子三乐”、《平土书》将《诗》、《论语》、《孟子》并称[27]、《潜书》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28],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引用或赞美孟子,并用来增加文章的说服力的。
此外,李觏有很多观点和孟子相同,如“经权”思想、“应时迁徙”的思想、“保民安民”思想、“王道”理想,都与孟子并无二致。观李觏文,其意自见,非区区寻章摘句可范围之。台湾萨孟武先生也认为,“李觏的政论虽然接近于荀子,但亦未曾离开孟子”[29],并引李觏《安民策》以证之:“愚观书至于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嗟乎天生斯民矣,能为民立君,而不能为君养民。立君者天也,养民者君也。非天命之私一人,为亿万人也。民之所归,天之所右也。民之所去,天之所左也。天命不易哉,民心可畏哉。是故先哲王皆孳孳焉以安民为务也。”[30]
五、评论
平心而论,李觏对孟子既有批评也有赞叹。我们发现,李觏对孟子的直接批评仅局限于两方面:第一,不尊王,有悖于五经;第二,《孟子》引用的典故与经传不符。李觏对孟子的间接批评主要有三方面:第一,性善论;第二,王霸论;第三,义利观。李觏时代,正是“孟子升格运动”[31]初兴时期,《孟子》在当时儒者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当时很多“尊孟”人物,如章望之,在李觏看来是俗儒。因此,李觏对孟子的批评完全可以视为李觏对当时北宋一批儒者的批评。李觏是个既崇拜儒家之道又关心时政的人,他强调“尊王”,强调“霸者不易”,强调“谈利”,都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批孟是李觏现实批判的外在表现而已。
就李觏《常语》和《常语佚文》中对孟子的批评而论,都没有抓住孟子学的根本,所批评的内容都无关痛痒,确带“偶尔偏见”,也就是说,这样的批评都是表层的,没有进入深层,因而完全没有触及孟子学说的核心,当然就无法撼动孟子在儒家学说中的地位。
尽管李觏对孟子多有批评,但李觏对孟子的赞同和尊崇也同样很多,在有些重要的观点上,两者根本没什么不同。况且,对一个人批评归批评,与喜欢不喜欢无关。我老师常常批评我,但没有不喜欢我。鉴于此,我们说“李觏不喜孟子”这一判断有过仓卒。后来在孟子升格之后,后人有意想把李觏拉向与孟子对立的一边,以增强对理学的抗衡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觏重视功利,提倡富国强兵,这是当时时代赋予儒者的历史使命。他站在儒家立场,对孟子、荀子、法家、兵家都有取舍,如果说他不喜孟子,也只能从“缓急之势异也”这个角度来理解。或许如下一段话更能反映出李觏的初衷:
“夫道者,通也,无不通也。孰能通之,中之谓也。居东焉,则远于西;南焉,则远于北;立乎中,则四方均言。故《易》曰:‘黄中通理。’凡卦以得中为贵,兹圣人之意也。有问身之安者,必对以导养也。有问食之美者,必对以牲牢也。言不可不先其大者也。疾偃于床而不肯纳药石,曰人教我以导养,可乎?饿踣于地而不肯受糗糒,曰人教我以牲牢,可乎?缓急之势异也。古之言王道者,是亦先其大者也。后之执王道者,是以轻药石贱糗糒,病饿且不救者也。王莽亦尝井田矣,房琯亦尝车战矣,岂不取笑?孔子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而曰‘无道桓文之事’者,过也。荀卿之非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太史公论儒者‘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亦有以也。”[32]
李觏认为孟子“先立乎其大”,本来不错,但若以此为教条,企图解决一切问题,就不对了。就比如有人问:如何才能身体健康?答曰:天天户外锻炼身体。这本来就没错。但对一个病得很严重的人,连走路都很艰难,你若同样让他天天户外锻炼身体,这就不妥了。此所谓“缓急之势异也”。北宋中期,内忧外患,积贫积弱,佛道日炽。此时仍然口口声声言王道,而黜霸道,国何以富、兵何以强?不能富国强兵,就有亡国之危,就如人都快要饿死了,何谈生命之意义?毋宁说食物要紧。但这并不意味着普遍意义上的“食物比生命意义更重要”。
【注释】
[1]《李觏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537页。
[2]夏长朴:《李觏与王安石研究》,台湾:大安出版社,1989年,第64页,注释18。
[3]《李觏集》,第538页。
[4]《李觏集》,附录一,第519页。
[5]徐洪兴:《思想的转型——理学发生过程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6页。
[6]夏长朴:《李觏与王安石研究》,第59页。
[7]《李觏集》,附录一,第513页。
[8]李俊祥:《道通于一——北宋哲学思潮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2页。
[9]《孟子·万章上》。
[10]《孟子·尽心下》。
[11]《李觏集》,《常语佚文》,第515页。
[12]同上书卷三十二,第364页。
[13]李俊祥:《道通于一——北宋哲学思潮研究》,第159页。
[14]卫文公感齐桓公再造之恩,为《木瓜》之诗以咏之。诗云:“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兮,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兮,报之以琼玖。”
[15]《常语上》。
[16]《孟子·万章上》。
[17]《常语上》。
[18]参见第二章。
[19]《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215页。
[20]《李觏集》卷三十五,第388页。
[21]《李觏集》,第235页。
[22]同上书,第78页。
[23]同上书,第84页。
[24]同上书,第87页。
[25]同上书,第100页。
[26]《李觏集》,第98页。
[27]同上书,第112页。
[28]同上书,第209页。
[29]萨孟武:《中国政治思想史》,台湾:三民书局,1969年,第344页。
[30]同上。
[31]徐洪兴:《思想的转型——理学发生过程研究》,第92页。
[32]《李觏集》卷二十五,《叙陈公燮字》,第2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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