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书》在康有为生前只发表了甲、乙两部,此后,他虽屡经修改,但在他生前,也只公开了甲、乙两部。
《大同书》全书是康有为逝世后由钱定安整理,交中华书局于1935年4月出版的。从这部《大同书》中(下简称“钱本”)可以看出,康有为虽屡经修改,却迄未定稿。
举例来说,甲、乙两部之后,是丙部《去级界平民族》,“钱本”不分章节,到“印度种族阶级之制最害,故其众多种族”一段后结束了(“钱本”第176页,“今本”第114页)。此后“同种国既合一矣,既大同矣”以下五段,却挑入“丁部”(第一、二段见“钱本”第177—178页,文字有改动),后来“今本”作了调整,并在“丙部”末后说明:
出版者按:从“同种国既合一矣”起五段,读“去种界同人类”,原稿列入丙部中,中华本(即“钱本”)将这五段分插入“丁部”,与“丁部”原文有重复,今照原稿。
可知它丙、丁两部虽经修改,却未定稿。且丙、丁两部与最后壬部、癸部都不分章节,文字也简短,似与全书不够统一,说明迄未“定稿”。
新中国成立后,章锡琛、周振甫两先生参照“不忍本”、“钱本”,并从康同璧先生处借到一种钞本,重新整理,并参照各本上下文义,对显著错误加以订正,于1956年,由古籍出版社(北京)出版,在《出版者说明》中说:
本书原是未完成的初稿,如丙部《去级界平民族》最后五段,与丁部《去种界同人类》文意重复,在246页等原稿的注文更其显著。其中甲、乙两部曾刊载1913年的《不忍》杂志,后来在1919年印出单行本,全稿直到1935年即著者死后八年,才由他的弟子钱定安交中华书局出版。钱序虽有校订其全书的话,实际怕没有经过很好的整理,对原稿中错误衍脱的字句都任其保留;加以出版者的粗疏,错误更多。这次重印,除上述各本外,又从著者家族那里借到一种抄本。我们参照各本和上下文义,对于最显著和错误加了一些订正。但因原稿中引用的资料都没有注明出处,有些更因文字晦涩,无法了解,只得仍照原书排印,不能一一修改。
例如《去苦界至极乐》末后,“出版者按”:
中华本“癸部”不分章,原稿“癸部”仅有“第一章治教以去苦求乐”,无第二章;小标题有“饮食之乐”“衣服之乐”至“灵魂之乐”,缺“居处之乐”“舟车之乐”。今按文意补。
可知标点是很严肃的。
“出版说明”虽然没有明确指出它的撰书年月,但说:“著者在本书中,依据《公羊》学说,把社会的发展分为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以太平世为理想社会的最高阶段。”康有为崇《公羊》、尊孔子是在第一次上书不达以后,可知编者对康有为自称1884年撰有此书是不相信的。
古籍出版社所编《大同书》,“今本”校点认真、编标合理,尽管这时《大同书》手稿尚未发现,未能参校,但无疑是当今最好的《大同书》标校本。
康有为为什么对这“感国难、哀民生”的重要著作始终不肯全部露布?这可能是因为1902年后国内形势起了很大变化。
《大同书》甲部、乙部是在1902年后十一年,于《不忍》发表,并于1919年将它出版单行本的。这十几年间,国内外形势又发生了极大变化。辛亥革命胜利,清朝统治结束;袁世凯谋复帝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侵占青岛等等,康有为返国后“靡靡喋喋,不能已于言”,创刊《不忍》杂志,组织孔教会,神化孔子,崇奉儒经,想望复辟帝制,我在“《不忍》和《大同书》甲部、乙部”中已经阐述。随着时局的动荡,思想的转移,康有为对前所撰写的《大同书》,有的言论已为事实所否定,“大同三世”也推不出更好的办法。这样,尽管他不断修改《大同书》,而社会的发展又每与他的“大同”理想事与愿违,这样,屡经修改的《大同书》也就不可避免地有着前后矛盾。
康有为对这十几年来社会动荡、生民涂炭,不是不知道,但他不是把它归结到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封建主义的压制,而是归结到“不听我言”,说:
当吾游印度之时,吾门人梁启超等多唱言革命自立者,吾乃驰书数万言,举印度时事以戒之,而梁启超等不听,日倡革命分立之事,遂以大乱中国,涂炭生民,一至于是也。当辛亥之变,吾草《共和政体论》及《救亡论》,大声疾呼,以告国人,假使张绍曾所草十九条即定为政体,虽国会之权太重,而政本既定,亦可渐图治安,而国人如饮狂泉,不听我言,袁世凯因而篡位,遂积乱危国至今。年来吾国人士快于一时之忿,不审中外之情,妄举欧美之学说,力保共和,高谈联邦,尽扫中国数千年之政治道揆法守而一扫之,甚至欲废孔子之教,几若恶面皮之黄欲剥之而涂以白色粉也,其白否则不可知,而剥皮则已死矣。举国之人&洞颠狂,乱舞傞傞,中风而狂走,吾窃痛之哀之,乃撰《不忍》杂志诸文注射其脑以醒之,而国人不听,或反唇相稽,以不狂者为狂焉,遂至今危乱内争,而国将亡也。……然四十年来,吾所言未尝不中,而不听吾言者未尝不败也,吾岂敢一得而自矜哉。[1]他再是“自矜”,仍掩饰不掉《大同书》中的前后矛盾。
《大同书》中以“太平世”(大同)的社会组织形式为全世界成立一个统一的整体,最高的中央统治机构叫做公政府,说什么:“夫近年以大同纪年,当以何年托始乎?”“近年大地万国大合之纪事,其莫如荷兰喀京之万国同盟矣。是事也,起于己亥,终于庚子。庚者,更也;子者,始也;庚子之冬至为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耶纪以为二十世开幕之一年者,当即以庚子春分为大同之年托始之正月朔也”(第90页)。然而,荷兰“海牙和平会议”开后,仍旧列国相争,战乱不已,他也只能说是“以千年之后行大同之法”(第223页),并说是不能“超越”、不能“一跃高飞”了。
康有为在政变后看到《天演论》,旅居新加坡,还和丘菽园共论“天演”,在他《大同书成题辞》说:
千界皆烦恼,吾来偶现身。
犹囚哀浊世,饥溺为斯人。
诸圣皆良药,苍天太不神。
万世无进化,大地合沉沦。
这里提到了“进化”。《大同书》中很多章节,显然是受到进化论的影响,有时还特别提出达尔文。如:
然则欲弭兵而去国,天下为一,大地大同,岂非仁人结想之虚愿哉?然观今之势,强国义不能骤去,兵争不能遽弭,而以公理言之,人心观之,大势所趋,将来所至,有必讫于大同而后已者,但需以年岁,何以曲折耳。孔子之太平世,佛之莲花世界,列子之甔甀山,达尔文之乌托邦,实境而非空想焉。(第69页)以为“大势所趋,将来所至,有必迄于大同而后已”,并以孔子、佛、列子与达尔文并举:
天演之哲学日明,耶、佛、回教日少日弱,新教日出,大僧日少而日衰,久必化为平等矣。(第114页)
以此而推,今者非洲之黑人虽有万万,千数百年后皆为白人所夷灭,否则白黑交种,同化于白人,此天演之无可逃者也。(第117页)
以“去种界”为“天演之无可逃”,显然也是受了“天演”的影响。书中又云:
政党之事,惟竞争乃能进化,不竞争则不进,然竞争则坏人心术矣。(第260页)
近自天演之说鸣,竞争之义视为至理,故国与国陈兵相视,以吞灭为故然,人与人机诈相陷,以欺凌为得计。百事万业,皆祖竞争。以才智由竞争而后进,器艺由竞争而后精,以为优胜劣败乃天则之自然,而生计商业之中,尤以竞争为大义。此一端之洗耳,岂徒坏人心术,又复倾人身家,岂知裁成天道、辅相天宜者哉!(第236—237页)
对“皆祖竞争”引发的“陈兵相视”、“讥诈相陷”,康有为提出了异议。这节文字是后来增补,和以前对“天演”的看法已有不同。
《大同书》庚部最后一章“四禁”中第三还以“禁竞争”为题,说是:
其妄谬而有一知半解如达尔文者,则创天演之说,以为天之使然,导人以竞争为大义,于是竞争为古今世界公共之至恶物者,遂揭日月而行,贤者皆奉之而不耻,于是全地莽莽,皆为铁血,此真大罪过于洪水甚矣。夫天演者,无知之物也,人义者,有性识之物也,人道所以合群,所以能太平者,以其本有爱质而扩充之,因以裁成天道,辅相天宜,而止于至善,极于大同,乃能大众得其乐利。若循天演之例,则普大地人类,强者凌弱,互相吞啮,日事兵戎,如斗鹌鹑然,其卒也仅余强者之一人,则卒为大鸟兽所食而已。(第285—286页)
同一书中,前者援“天演”之说以明人种的“优胜劣败”,而后者却斥为“一端之说”、“无知之物”,“罪过于洪水”。对“天演”说看法的完全不同,说明他思想的变化和《大同书》经过增订,却迄未“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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