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一部书稿,书稿本身的思想、内容,自然是评价的重要依据,但书稿的作者在这动荡的社会中思想的转移,总是逃不脱时代的阶级的烙印。
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描述“人人极乐”、“愿求皆获”的“太平之世”(“大同”),是“天下为公,无有阶级,一切平等”的“极乐世界”。因此,有人迷惑于康氏“美妙”的辞句,震惊于康氏“丰富的想象”,以为他所提出的“去国界合大地”,即是企图消灭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他所提出的“去级界平民族”,“去产界公生业”,即是企图消灭产生阶级的私有财产。以为他的所谓“大同”,实际是想望着一个“公产”的社会,是一个“无有阶级”的社会。我认为这样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康有为在《大同书》乙部《去国界合大地》中,提到“太平世”(“大同”)的社会组织形式说:
削除邦国号域,各建自主州郡而统一于公政府者,若美国、瑞士之制是也。公政府既立,国界日除,君名日去,渐而大地合一,诸国改为州郡;而州郡统于全地公政府,由公民公举议员及行政官以救之,各地设小政府,略如美、瑞。于是时,无邦国,无帝王,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此联合之太平世之制也。(第71页)
若能立公议政府,行各法,不及数十年,各国联邦必成矣,各国联邦法必固,各国损人利己之心必减,各国凌夺人以自利之事必少。以公地既立,公民日多,投归公政府之自治地必无数。各大国势力必日分日弱,各国民权国体必更炽,各国政府主权必渐削,如美国联邦矣;各国公议政府必渐成中央集权,如华盛顿矣。即各国虽有世袭君主,亦必如德之联邦各国,各国之自治政体,则为美国诸州、瑞士诸乡,虽有强大之国不能争乱,不能吞并焉。至于是时,则各地公政府之大势成矣,全地大同政府之基础固矣,大公政府之大权行矣。(第79页)
照此说来,所谓“大同”,是全世界设立一个统一的整体,最高的中央统治机构叫做公政府,公政府没有“帝王、总统位号,只有议长”(第107页),公政府的行政官员由上、下议员公举(第97页),“上议员以每界每度举之,下议员以人民多寡出之”(第95页),这些议员是世界人民的代表。而原来的各国则改为“自主州郡,设立小政府,全部统辖于全地公政府”。这就是“无邦国、无帝王”的“大同成就”之“太平世”的社会组织形式。
这种组织形式,如果就当时世界各国的现成情况来说,康有为以为“略如美国、瑞士联邦之制”。就是说“各国归并公政府,裁去‘国’字”(第91页),建立类似美国、瑞士式的联邦政府,在各政府的统一辖治下,“无国界,裁判法律皆同”(第104页),“大地人民所在之地权利同一”(第105页)。这样便“无国而为世界”(第91页),“人人皆大同至公”(第107页)了。
但是,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他所说的“大同”是指略如美国、瑞士式的联邦政府的资本主义民主共和制度,可知他对欧美资本主义制度是向往的,并以此作为“大同”的蓝本。其次,“太平世”(“大同”)的体制,虽略如美国、瑞士,但美国、瑞士并不已是“太平世”,美、瑞只是“联合各邦,成为一国”;而“太平世”却须去除国界,成立一个世界总的联邦——公政府;那时的美国、瑞士即已建为自主州郡,设为小政府,而被辖于全世界的公政府了。从前者看来,康有为所向往的是资本主义制度;从后者看来,似乎他的“太平世”又超乎资本主义制度之外。两者似是矛盾,而实质却仍一致。康有为所想望的社会,并不是“公产”的社会、“无有阶级的社会”,基本上仍然没有能够越出资本主义的范畴。
非但如此,康有为认为要达到这种“理想”,还须通过“弭兵会”和国家之间的联合与合并来实现。所谓“弭兵会”,系指1899年5月18日由俄皇尼古拉二世创议,在荷兰首都海牙召开的海牙会议。这种“国际和平机构”,实际是一些帝国主义大国利用的工具,本书前面已经提到。康有为把资本主义的虚伪民主,把资产阶级专政的联邦及其操纵的“国际和平机构”,看作“大同之前驱”,“俄罗斯帝为万国平和会也,为万国联邦之始也”(第75页)。它不是消灭了帝国主义之后的民族平等联合,而是企图通过美国或瑞士式联邦的成立,以几个大的强国为中心,分别把其他国家合并起来。
如前所述,康有为只是代表一部分开明地主和一部分资产阶级的利益。由于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局限性和反帝反封建的软弱性,以及他的改良主义的政治实践,他没有勇气和能力说明究竟怎样才能走到“大同”世界。他以美国、瑞士的联邦之制,作为“太平世”的缩影,可知他所想望的,还是资本主义制度,并以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为蓝本。他的所谓“去国界”,只是“无帝王、总统位号”、“无世爵贵族”(第107页)。也就是说废除各国封建的君主制度,建立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形式的“世界”,不是公产的社会。
以为康有为所想望的社会是“公产”社会的人,主要是根据《大同书》庚部《去产界公生业》一章。但《大同书》乙部《大同合国三世表》中却很少涉及“公产”,仅有“募公债以公养民,公负之而公运之,有债与无债同,以人人皆公,产业皆公也”(第100页),“人民无私产”等有限几条。或者仅就“公债”以提及私产,或者只在与“升平世”(“小康”)的“非有大故,不得收人民私产”作比较而提出“人民无私产”,并没有具体提到如何“公产”,远不如庚部“今欲致大同,必去人之私产而后可,及农工商之业,必归之公,举天下之田地皆为公有,人无得私有而私买卖之”(第240页)那么具体。但就在同部(庚部)《公工》中却又谓:“当是时(指‘太平世’——引者),举全地人民之所以求高者,至大富者,舍新器莫致焉。其创有新器者,如今之登高第、中富签。”(第248页)那么,“太平世”还有“至大富者”,仍然有私产存在。因此,我认为《大同书》中虽有“公产”的词句,但由于作者阶级条件的限制,他不可能要求真正“公产”的社会,而《去产界公生业》一章,应有后来加入的词句。
再则,康有为所指的“公产”,并不是从消灭阶级的私有财产出发,而是从平等独立、天赋人权的资产阶级民主观点出发的。他认为要“去产界”、“去级界”乃至“去国界”、“去种界”,都必须首先“自去人之家始”,“全世界之人既无家,则去国而至大同易易矣”(第252页);而去家则以男女平等,各有独立之权始。他在庚部《去产界公生业》中提了一些“公产”后,最终的结论在该部第十章《总论欲行农工商之大同则在明男女人权始》中,谓:
夫男女平等,各有独立之权。……故全世界人欲去家界之累乎,在明男女平等各有独立之权始矣,此天予人之权也;全世界人欲去私产之害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独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权也;全世界人欲去国之争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独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权也;全世界人欲去种界之争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独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权也;全世界人欲致大同之世太平之境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独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权也。……(第252—253页)
仍旧回归到男女平等、天赋人权之说。这些论调,显然是受到卢梭思想的影响,也就是以资产阶级的平等命题来代替社会革命的命题,只是企图消除封建家族制度而不是“公产”。
或者以为《大同书》丙部《去级界平民族》一章,再益以《去国界合大地》《去产业公生产》等而为所迷惑,以为康有为“所描绘的大同世界”的图案,是一个“无有阶级”的社会,消灭了产生阶级的私有财产是一个“公产的社会”。但他所谓级界,实际是指封建等级,而不是指对立阶级。如他所举的“欧洲中世有大僧,贵族、平民、奴隶之异”,以及日本的“有王朝公卿、有藩族、有士族、有平民”(第109页),指的是封建等级,而将这些等级“一扫而空”的国家制度,则是资本主义制度。因此,他的所谓“去级界”,实质上是企图消灭封建等级制度,而不是想望“无有阶级”的社会。
非但如此,他又认为人世间苦难的根源是“投胎之误”,他说:
同是天子,实为同胞,而乃偶误投胎,终身坠弃,生贱蝼蚁,命轻鸿毛,不能奋飞,永分沦落,虽有仁圣不能拯拔,虽有天地不能哀怜,虽有父母不能爱助。天地因多困苦,而投胎之误,实为苦脑之万原,是岂天造地设而无可振救欤!(第12页)
还说:帝王有苦,富者、贵者也有苦。这样就不但掩盖了阶级的产生和阶级剥削的实质以及人类苦难真正根源,并且模糊了阶级界限,模糊了人民的斗争意识。
综上所述,康有为所说的“太平世”(“大同”),仍然没有能够越出资本主义的范畴。“去国界”实质上是废除各国的封建君主制度;“去级界”实质上是废除封建等级制度;“去家界”实质上是废除封建家族制度;“去产界”则有后来增入的词句,而“去产界”的最后结论还是归结到“去家权,平男女”。这几部分,是《大同书》的最主要部分,其他各部(丁部《去种界同人类》、戊部《去形界保独立》、辛部《去乱界治太平》、壬部《去类界爱众生》、癸部《去苦界至极乐》)的论点也是基本相同的。如在“去种界”中,以资本主义国家“白种”为最贵,而以被压迫的棕种、黑种为“愚”为“贱”,而提出“改良人种”。它不是反对种族压迫和种族歧视,而是要消灭先天的人种差别;“去形界”又申述了“妇女之苦”,要求男女“服同一律”,“以归大同”(第164页),并对欧、美妇女之有资产阶级的有局限权利,加以称扬(第139页);“去乱界”也强调“太平之世,男女平等,人人独立,人人自由,衣服无异,任职皆同,无复男女之异”(第283页);至于“去类界”、“去苦界”,则显然是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因此,《大同书》所要去的“界”,基本上是要求废除封建专制制度;《大同书》所描述的“大同”,基本上还是资本主义制度。《大同书》不是导向“无有阶级”的“公产社会”,而是导向资本主义社会。
那么,康有为所描述的“太平世”(“大同”),虽仍未超出资本主义的范畴,为何又好似比资本主义“美妙”呢?这还与他“政变”后游历欧美有关。由于理想中的资本主义制度与亲眼目睹的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矛盾,耳食或阅读得来的书本知识和亲身游历的实际见闻等等矛盾的存在,使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既向往,又怀疑;既想望“大同”,又找不到通达“大同”的道路。于是以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为蓝本,再加上一层幻想的涂饰。有些人就为其表面的“美妙图景”所迷惑,为其涂饰的假象所蒙蔽。当然这样就不可能真正窥测《大同书》的思想实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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