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宇宙是一群精神实在”

在唐君毅道德形上学体系中，“一切道德价值包含于你之超越的自己之心之本体中”，通过对心之本体的契悟与证立，唐君毅认为，这种道德价值之共性为善，“人之超越自己中所含之超越活动，为绝对活动，即能破除一切限制之超越活动，所含价值为绝对之善，为至善”。^[2]因此，想要在现实上寻求超越，必然要求对人本身是什么有一真正的透视和把握，这是人的“超越活动”得以证立的前提和保证，同时也是道德自我之最后建立的依据。

在《道德自我之建立》第三部《精神之表现》中，唐君毅首先就提出了“人是什么”这个缠绕人类心智的亘古问题，并依据自己对人的观察和参悟，作出了独特的回答。在他看来，人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存在，“人的宇宙是一群精神存在”，他用夸赞的语气说道：“我们真能常以此眼光去看人的宇宙，人的宇宙将何等的美！”

唐君毅认为，从表面上看，人是一种二元存在，人永远可以从两个方面看：自外部看，人是现实的物质界的存在，为一物质身体之存在，人就是他的身体。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总是存在于空间，他与外物相对而存在；他不会存在于过去，他只在现在存在，而他在未来是否存在永远无法确定，因为他只在时间中随物变化流转，也就是说，人从物质存在上讲，是一种役于特定时空之现实，而为其所限制之存在。这样，人的身体在时空中，与其他物质相对而存在，永与其他物质相摩荡。所以，作为物质的存在，人的身体活动，是有限的，是不自由的。^[3]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即自内部看，则人当下即为一精神之存在，超越特定时空之存在。为什么这样说呢？唐君毅写道：“人闭目试想他之自己是谁？人都可以发现他之自己，乃是一经验之主体，活动之主体。他所谓‘我’，从来不曾被他视为物质，因物质必须有形色可见，然而莫有人能指出他所谓我之形色。他所谓我，只是那一切经验之主体，一切活动之主体。那主体不存在于空间，因为他不能把那主体，在空间中安排一位置、为人所见，如人之见他的身体。他那主体，只为他所直感，他也不能把它拿来真与外物相对，如他之身体之与外物相对。”^[4]作为经验之主体、活动之主体，人总是处在一种不停歇的活动之中，总在持续不断的要求新的经验。从表面看，他好像是只存在于现在；然而，他在不停歇的活动中，不是回忆过去，就是期望将来。他永远在携带过去，以奔赴将来，他不是为现在所拘束的，他永远处在现在与未来之交结点上，做着送往迎来的革新自己的工作。因此，人作为精神的存在就不隶属于人们所指定的任何时间。作为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存在，人的精神不是有限的，因为他要求无限。他有无限的希望，比如他有一种希望不受一切限制的认识能力。进而，人既然要求无限，也就表示他同时也在要求自由。他要求自由，表示他不愿不自由，要否定不自由。正是因为这样，唐君毅推论道：“他之此否定之活动，恒是想兼否定身体与外物所给他之限制，所以他之此否定之活动，决非自外物与身体来，而只能自精神自我本身出发。此否定不自由之活动，表示精神自我本身有自由，所以他能发出此活动。”^[5]

通过对人的内外两面的观照，唐君毅认为，“人在根本上是精神、是自由、是无限，而非物质、非不自由。”因为，从外面看人是物质，仍然是精神在“看”。“我看他人的身体及我自己的身体，便是物质。此中我与人的身体之物质，只是我认识的精神所投注之所，只是我认识的精神之极限与边沿。”^[6]而在这种极限与边沿之外，则是他人与我的内在精神。所谓身体之物质，从两个方面被精神所夹持。“所以从根本上看，人之身体亦是为精神所渗贯，而含精神性。”^[7]这样，人的身体实际表现为一种人的精神与他人之精神相感之媒介，身体是精神的表征和载体。

在这里我们看到，唐君毅不像佛教义理宣称的那样，否定人的物质性，把人的身体视为“臭皮囊”。唐君毅对作为物质的人之身体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在他看来：“身体之功用，表示一个人之内部精神于外，同时即使此身体之表现，成为他人认识之内容，此即已成为一人之精神与他人之精神之交通。我们于是可以说，人之所以要有身体，即是要使其精神之表现，透入他人之精神，而获得其与他人精神之一种交通。”^[8]不仅如此，“我身体所关联涉及之一切外物，都成为人我精神交通之媒介”。整个物质世界，都可以视为人我精神交通之媒介。通过上述的分梳证悟，“人的宇宙是一群精神实在”的观点得以朗现。人们相互通过其身体动作，而照见彼此之精神的“精神之交光相网”。“由此精神之交光相网，而见有一共同之形而上的精神实在之存在。”^[9]